岳巍
10月31日至11月2日,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訪問韓國并出席第六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李克強的到訪以及中日韓領導人會議機制在中斷3年之后重啟,被認為將極大促進中韓乃至東亞經貿合作的發展。
經過三年的談判,中韓兩國于2015年6月1日正式簽署自貿協定,標志著中韓自貿區建設正式完成制度設計。中韓自貿協定創新性引入地方經濟合作條款,明確將中國威海市和韓國仁川自由經濟區作為地方經濟合作示范區,發揮示范和引導作用。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際研究學部主任張蘊嶺曾主持了韓國仁川和中國山東威海自貿示范區先行先試的報告,對中韓自貿區構建有深度研究。
張蘊嶺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認為,中韓自貿區可能不會使雙方貿易額獲得顯著提升,但其意義更多在于降低交易成本,提高效率與效益。
中國新聞周刊:中韓兩國在中韓自貿區談判中的契合點是什么?
張蘊嶺:中韓自貿區談判,對兩國都是一個優先選擇。對韓國來說,分別在與美國和歐盟完成自貿區談判后,只剩下日本和中國兩個大的經濟體。韓國與日本的自貿區談判到現在中斷了七八年,沒能繼續談下去。
目前中國是韓國第一大貿易伙伴,所以韓國與美國、歐盟的自貿區談判完成以后,就要與中國來談自貿區了。中韓貿易關系比較緊密,中國對韓國有貿易逆差,對韓國而言,其進入中國市場的程度尚不高;相應地,中國在韓國投資也比較困難,所以中國也希望和韓國談自貿區。雙方應該說是有契合點,都需要中韓自貿區。

11月2日,正在韓國訪問的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參觀京畿道創造經濟革新中心。攝影/本刊記者 劉震
中國新聞周刊:中韓自貿區的談判用了三年時間,其中的關鍵問題是什么?
張蘊嶺:我認為這里面有三個困難。第一個困難是高標準。韓國已經談完了和美國、歐盟的自貿區,水準已經很高,于是韓國與中國談的時候定的標準就比較高,要求中國能夠高度開放。而目前中國開放程度還沒有那么高,中國處在追趕韓國經濟的發展階段,在一些關鍵性的制造領域以及服務領域,我們還有一定的差距。也就是說,要求我們執行高標準的開放存在一些困難。
第二是中國方面的困難。中國是處于轉型調整期的發展中國家,此時,從中央的戰略來說是希望通過開放來加快調整,但從產業部門來說是希望對一些行業進行保護,以能夠緩解壓力。從政府層面,希望能夠加快推動自貿區談判。但是具體到一些產業相關部門方面,就出現一些阻力,有較多的擔心。
第三個困難是大與小的關系問題。總體來說,韓國是小的經濟體,中國是大經濟體。一般來說,應該是大讓小。但是論發展水平,中國又比韓國差一些。所以,中國很難承擔與韓國相同的開放程度。比如市場開放率,韓國方面希望中國的貨物貿易市場開放率能夠達到95%。通過談判,韓國說能夠降到90%,但是即便是90%對于中國來說也有困難。
在談判中,類似的問題談來談去,一直達不成共識。最后還是在兩國領導人互訪期間決定要加快談判速度。在這樣的背景下,中韓談判才有了突破。解決方案就是,韓國自身堅持比中國高的開放度,同時中國也加快自己的開放速度,制訂時間表,三年時間達到與韓國相同的開放水平。
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分歧是如何解決并最終達成協議的?
張蘊嶺: 解決分歧的辦法就是中韓雙方達成一個基礎協議,然后接著再去談開放的一些具體問題。這樣中韓自貿區談判真正成為了一個過程,這也是中韓自貿區的一個特點,為中國對外談判自貿區提供了一個模板——出現大的困難,談不下去的時候,利用基礎協議的辦法來保證已經取得的成果。
中國與澳大利亞的自貿協定談判中,也采取了簽訂基礎協議的辦法。現在TPP也是采取基礎協議的辦法。
基礎協議打開了國際自貿區談判的新空間,提供了新經驗。現在中韓自貿區協定在雙方立法機構獲得批準應只是時間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中韓自貿區對于中韓兩國經濟關系的重構有什么影響?
張蘊嶺:中韓自貿區對于未來中韓關系是非常重要的。中韓自貿區是在一個更為開放的大框架下,重構中韓經濟關系。過去中國主要是利用韓國的技術,比如加工、出口。現在,隨著兩國技術差距的縮小,既有的經濟關系肯定要實現轉型。
此外,韓國向中國單向提供技術的模式也會發生改變。技術差距縮小之后,許多在華韓資企業要么關門要么搬走,其實韓國企業是不愿意走的,他們還是希望能夠“靠上”中國這樣一個大市場。不走怎么辦,那就需要重構之前的貿易關系。
中韓企業間要進行均衡合作。由過去韓國單向提供技術,中國負責生產加工的模式轉變成雙方合作進行上端產品的研發這一模式,來構建新型的合作關系。在很多領域,通過自貿區,打造投資的開放、服務的開放,貿易的開放,構建一種新的合作型的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會設立中韓自貿示范區?
張蘊嶺:這是中韓自貿的一個亮點,中韓自貿區涉及到各個方面,包括政策、法規、金融,人員等。其中專門有一個特別條款規定,韓國的仁川和中國山東的威海設為示范區進行先行先試,打造這種開放型的區域性的合作關系。
中韓自貿區將打造成緊密聯系的經濟區,這涉及的問題比較多,超出了原來的自貿協定范圍,所以就選兩個地方先行先試。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選定仁川和威海作為示范區?
張蘊嶺:威海是中國離韓國最近的地方,而且與韓國有全面的交往經驗,同時有很多的韓資企業在威海。
我本人主持了一項關于仁川和威海如何先行先試的報告。方案總的想法是,第一實行深度、全面的政策接軌。打造接軌的、開放的經濟空間。比如標準、金融、金融支付等各種服務等要創造一個全面開放的區域。第二就是先行先試是屬于兩個國家的,而不是局限于威海本身的。威海和仁川打造的是向全國開放的經濟區的試驗區。
現在這個先行先試,韓國的經濟過去都在西岸的首爾地區,現在韓國想把連接中國的仁川,并且仁川被韓國定為新的對外開放區,做成對中國開放的前沿。而威海可以牽動整個山東半島,帶動更大的一些區域發展。
中國新聞周刊:中韓自貿區對于中韓經貿往來有何實質上的影響?
張蘊嶺: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中韓自貿區不一定會增加多少貿易,但是它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可以調整結構,原來限制的一些東西,現在不限制了。
韓國自己的發展潛力是比較小的,經濟增長率也在下降,市場擴張并不是那么快。所以自貿區最大的意義,一個是降低交易成本,有法可依,再一個是一些原來不開放的領域,特別是投資領域會實行開放。這樣便于中韓之間來打造合作型的經濟框架,企業之間尋找一種平衡。過去基本上是韓國企業在上中國企業在下,是這樣一種高低架構。
未來,韓國更多的是利用中國市場,中韓企業共同打造市場空間。中國有些研發產品,像電信企業可能會進入到韓國的市場。
中國新聞周刊:中日韓自貿區目前的進展如何?
張蘊嶺:現在中韓談成了,中日、韓日之間還沒有進展。10月31日至11月2日正在進行的是第六輪中日韓談判。
日本已經加入TPP,開放度相當高。其中涉及到一些管理方面的議題,日本要求中國的法規、國有企業要有一個高標準,這些問題恐怕談起來還比較艱難。
中國新聞周刊:你預計各方要做出多大的讓步?
張蘊嶺:現在很難說,這個讓步,是均衡的。我認為比較理想的是以中韓的這種模式來完成中日韓的談判,也就是說搞一個基礎協議。現在隨著中日韓的領導人會議的恢復,談判環境可能會有所改善。
中國新聞周刊:中日韓自貿區對于未來整個東亞大市場的構建會有什么影響?
張蘊嶺:東亞現在談的就是16個國家的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現在已經進行了10輪,也存在很多困難。但是大家決心還是要把它完成。中國東盟自貿區談完了之后,我們又和新加坡、泰國單獨談。未來可能會形成這樣一個狀況,RCEP總體水平低于中韓,也低于中日韓。
但是RCEP有一個總的框架,在這個框架之下,開放水平高的國家促進總體往前走。這是一種多層次,相互促進的模式。
中國新聞周刊:未來中國如何在這類談判中參與制定規則?
張蘊嶺:作為發展中國家,中國想要打造規則,話語權和影響力就在于:第一點是能不能打造一個較高的標準,能不能站在前面領著其他成員走。這個現在中國還是有很多困難,因為我們處在經濟調整期,部門往往壓力很大。想要有話語權,就得站到高處,不能站在低處。這個恐怕需要很強的決心。
第二點是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像“一帶一路”,體現的是一種新的發展合作。發展中國家,怎么保持自身發展?光市場開放是不行的,還要增加對外發展合作,來改善發展條件。在RCEP里,我覺得中國的話語權,主要還在于能否推動這種新型的發展合作。
現在輿論關注點,過分集中于美國打造了什么東西,如果大家把TPP當作唯一模式,或者主導型模式,恐怕就有問題。從未來的發展趨勢來看,最關鍵還是發展中國家能不能改善發展條件,保持經濟增長,這樣世界經濟才能夠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