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疼痛的夾克衫

汪東林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車禍而右手落殘，從此全家人的生活擔子就壓在了母親身上。

從我懂事起，家里就一直很窮，一家人的衣褲幾乎沒有一件不打補丁。直到16歲，我最好的衣服仍是那件已經穿了一年多的中山裝。所謂最好，其實就是沒有補丁而已，穿了一年多，其實早就已經褪色得不成樣了。

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農田和果園，生活都開始好起來了，只有我家，因為缺少勞動力，哪怕是土地再多也是白搭，所以當時我的大多數同學都能穿上最流行的蝙蝠衫、夾克衫，只有我還穿著那件土得掉渣的中山裝。面對同學們有意無意的冷眼，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小丑。

不久后，我這件最好的衣服也出現了一個破洞，母親洗了洗就打了個補丁上去，雖然用的就是做這件衣服時剩下的料子，可因為新舊差異太大，這個補丁還是顯得非常刺眼。

補丁縫在破洞上，針線卻扎在我這個青春男孩的自尊心上。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同學們一樣，擁有一件帥氣時尚的夾克衫啊，可是一看到愁容滿面的父母，我總是開不了這個口。我開始暗暗抵制那件中山裝，寧可裸著毛衣當外套坐在教室里發抖，也不愿意穿著它被人嘲笑。

那年冬天，鎮上的電影院連續播放成龍的新作《龍兄虎弟》，門票只有塊把錢，雖然不貴，于我而言卻是可望而不可及。一個周六下午，我走出校門準備回家，校門口聚著十來個同學商量著要去看電影。我低頭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有個同學喊住我，約我一起去看電影，還說幫我買票。我羨慕地看著他們身上的夾克衫，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身上的那個補丁，搖搖頭說不去，然后逃也似的走開。這時，我突然發現母親就站在不遠處的巷口，她剛買來三五只雞苗，準備接我一起回家。母親靜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母親是個勤快人，家里雖窮，但一切都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條，可曾幾何時，母親甚至連做飯的事情都要交給父親，而且衣服也經常好多天不洗。每天我做完功課準備睡覺了，她才一身汗味回到家，問她去哪兒了，她也總是支支吾吾不愿回答。一個周六傍晚，母親草草地喂過豬后又出門了，我悄悄地跟在了母親的身后。大約半小時后，母親來到了后山腳下，那里正在連夜趕工造一個灌溉用的水庫。

我站在樹叢后面，悄悄地看著母親，她和工地上的男人一樣，抬磚，拎水泥桶，扛鋼筋，無所不做。后來，母親拉起了一車水泥，往高處走去，就像是一只不堪重負的蝸牛頂著沉重的殼往前爬。突然，母親腳下一滑摔倒了，她趴在地上仍舊緊緊地拽著車把手，附近的幾個男工連忙跑過去，有的穩住車子，有的扶起母親，我從樹叢中一躥而出，跑到母親身邊，母親驚訝地看著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搖搖頭說：“媽，回去吧，你跑到這里來做這些男人的活干啥？”

母親正了正我身上那件中山裝的衣領，輕聲而堅定地說：“不，再干兩天就夠，你回家吧?！蹦赣H說著就把我往工地外推，我也只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工地，但是我心里一直納悶，究竟是什么再干兩天就夠了？

幾天后，我放學回家，第一眼就看見桌上放著個褐色袋子，我好奇地打開一看，居然是一件在同學中最流行的紫紅色夾克衫——細滑的羽紗內層，精神抖擻的立領，一溜到底的金屬拉鏈，仿佛直接拉開了我內心深處那個從未說出口的小夢想！

喜悅之余，我又滿腹愧疚，母親的勞累，原來只是為了成全兒子所謂的面子，我穿起它站到鏡子前，很帥，但是我的心里，很痛，很痛……

（從容摘自《故事大王》2015年第13期，圖/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