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的家當

張宗子

豬八戒結過兩次婚，都是倒插門。第二次在高老莊，岳父大人不待見，屢屢請和尚道士拿他，這且不說了。第一次在福陵山云棧洞，洞主名叫卵二姐，八戒自述：“她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個家長。不上一年，她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八戒空手下凡，靠了老婆才攢下一份家業，福陵山日后成了他的籍貫。

男子無家則無根。同是從天宮被踢下來的，沙僧沒趕上富婆招贅的好事，只能躲在流沙河里，“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有家無家，那是大不相同的。漫長的取經路上，豬八戒不止一次暴露了小農經濟的活思想，動不動就嚷著散伙分行李，回去和玉蘭小姐鴛夢重溫。相比之下，沙僧的立場就堅定得多。原因何在？不是姓沙的思想覺悟有多高，而是他壓根兒無家可念、無家可回。

有家當和無家當不一樣，家當豪闊的，和家當小康的也不一樣。孫悟空的結拜兄弟牛魔王，家里本來放著一個美貌又賢惠的妻子羅剎女，卻偏要在外包二奶。這二奶是個狐貍精，論身份，遠比羅剎女低賤，魔王看中她什么呢？原來也是家當。

玉面公主是老狐王的獨生女兒，擁有“百萬家私”。看在這“百萬家私”的分兒上，牛魔王像八戒一樣，樂呵呵地倒插門，不惜與原配翻臉。公主的檔次自是鄉下土財主的卵二姐難以望其項背的，富豪牛魔王的日子，八戒撐死了也想象不出。你看他，結交的是碧波潭的龍王，出門騎的是辟水金睛獸，日常在家賞玩的是“名人字畫”。八戒呢，他的理想，不過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閑來無事，“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娘”。

有家的人看無家的人，尋常大概以同情為主，遇到特殊情況，家成了掛礙，同情便一轉而為羨慕和嫉妒。八戒就曾酸溜溜地說悟空，“哥啊，比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意思是說悟空“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們注意八戒用的詞，喝風呵煙，那境界還在風餐露宿之上。無家成了瀟灑的同義詞。

其實八戒冤枉了悟空。悟空不僅有家，而且不是一般的家，不謙虛地說，也是一套錦繡江山。悟空受冤被趕走，八戒來花果山搬救兵，第一次見識了猴王的排場，忍不住贊嘆：“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服侍。若是老豬有這座山場，也不做什么和尚了。”

“花果山群妖聚義”一回，令人讀了大為快意，無他，因為這是一個破家的人重整河山、亂世中興的故事，扣準了一切有家、無家和愛家者的心弦。

牛魔王是妖怪，入佛門前的孫悟空、豬八戒也是妖怪，孫猴子的地位高一些，是個太乙散仙。高一級的神仙菩薩如何呢？五莊觀的鎮元大仙，按今天的標準絕對腐敗，不過書里沒講他的家當自何而來。觀音在眾菩薩中是頂高潔的了，但你看她，但凡逮著機會，一定順手牽羊，為自己南海的小窩錦上添花：黑風山的老熊精，正好后山無人看管，牽回去當了不發工錢的長工;鷹愁澗的紅孩兒，因身邊先有個善財龍女，正好拿回去配成一對。

佛祖鼓吹萬法皆空，就家當一事空不起來。唐僧四眾到了西天，求取經書，弟子阿難和迦葉公然索要“人事”，悟空在如來面前告狀，如來說，經哪能白給？從前眾比丘下山，為趙家誦經超度死者，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白銀，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硬是把老和尚手里唯一的值錢物紫金缽子留下了。

沒家當，就沒有什么體面可言，誰都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