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作家觀點
虛擬演講: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
哨兵
女士們,先生們:
下午好!
此時,在這里、澳大利亞墨爾本,與我的祖國、首都北京有三小時時差。諸位知道,再過幾個小時,我見過的那些白天就將是你們的黑夜了。隨著地球自轉和公轉,我見過的那些黃昏和黑夜,還將是你們更深的夜。我想說的是,同一個太陽,給你我感受尚且如此不同,假若要談論詩歌的跨國界寫作,談論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語言給彼此帶來的啟示,就應該有著天壤之別。拿我們中國人的話來,叫“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我不知道這八個漢字,會被同程翻譯器譯成哪幾個異國的單詞。但可以肯定,漢語之外的語言和我想說的之間,隔著深不可測的鴻溝。盡管我無意站在詞源學或語義學的立場上,開始演講這場《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但我依然想從一個詞開始。這個詞有著母親的氣息,溫暖、明亮、令人感動,這個詞叫母語。
母語在漢語里屬于泊來詞。漢語對母語的定義是這樣的:一個人的本民族語言;嬰兒期和幼年期間自然學到的語言;一個人的第一語言;或者是,由另一語言所發源的一種語言。而在英語里,母語稱為“mather tongue”或“parent language”,直譯即“母親之舌”,或“父母之言”。但我喜歡tongue這個詞:漢語叫,舌頭!這個詞及物、簡單、明確無誤地道破了語言的源頭,是舌頭、母親的舌頭。如果沒有人懷疑詩歌是這個世界最古老的文學體裁,就應該沒有人懷疑詩歌誕生于母語之舌。僅從西方文化傳統里俄狄蒲斯軾父娶母的悲劇來考量,面對母親,背叛是永不可能在人類身上發生的。因此,詩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母語。一個人從落地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領受著母親的呵護和恩愛。一個詩人從拿筆或對著電腦屏幕開始創造第一句詩行起,實際上一直領受著母語之舌的纏繞、呼喚、愛撫和輕舔。母語不僅僅表達母親說的話,最重要的,母語是一個詩人從小接受對世界認知的語言。母語之舌,對詩人來說,其實是一根系著他(她)與世界的臍帶。是的,臍帶,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語言臍帶。價值觀、社會觀、人生觀、世界觀、思想、理想、憂傷、焦慮、緊張、矛盾……等等,全憑這根語言臍帶滋養著。沒有一個詩人在試圖了斷、或了斷過母語之舌后,卻能建立起自己的詩歌世界和詩歌精神,并享有廣泛的聲譽。

哨兵,洪湖人,出版詩集《江湖志》、《清水堡》,獲《人民文學》新浪潮詩歌獎、《芳草》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詩歌獎、《中國作家》郭沫若詩歌獎優秀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
放眼二十世紀西方跨國界詩歌寫作史,愛爾蘭產生過兩位有國際影響的大師葉芝和西默斯·希尼,盡管二位有深重的民族主義情結和理想,但他們一刻也沒剪斷過伴著他們長大的英語;波蘭詩歌大師米沃什因各種原因,長期住在英語國度,他的詩歌寫作卻必須使用斯拉芙語;看看布羅茨基,盡管英語曾被南非作家M·庫切尊稱為他的第二母語,也僅僅是第二而已。布羅茨基只能寫俄語詩,他的詩歌寫作從沒出現過嚴肅、認真而有文學意義的英語詩。當然,這個前蘇聯詩人偶爾也寫英語詩,但不過只是一些逢場作戲的玩票。拿他的話說,寫英語詩他只想取悅奧登、那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心靈、那個寫下《1939年9月1日》的偉大詩人。在對用非母語寫作、也即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上,活在英語世界里的另一個俄語詩人作家納博科夫、還有波蘭的康拉德,與布羅茨基的認識幾乎一致。對他們來說,用第二種語言寫作缺乏一種生命的自然性,而且,他們還認為,英語不過是二等語言,俄語或波蘭語才是最優美的一流語言。有趣的是,無論康拉德、還是納博科夫和布羅茨基,都有能力把他們第二語言上的弱點轉化為優點,并很好地利用這個缺陷,發展各自的長處和獨特性。現今,他們已成為了英美文學里不可或缺的有機會組成。但這種成就的取得,也僅限定在他們詩歌以外的文本。即使在閱讀俄語前就已學會閱讀英文的納博科夫,抵達美國后寫下了他一生所謂最好的英語詩——《發現》。但納博科夫動用第二種語言進行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通過他的傳記作者布奈恩·博伊德(Brian Boyd)的筆端,就已揭示無疑了:“從此詩(《發現》)的謄清稿,痛苦地顯示了他時而薄弱的英文。”在三種語言中長大的納博科夫,詩名一直被小說聲望所遮蔽,很大程度上,就來自詩歌在跨國界寫作里的難度所囿。
該說到艾略特和里爾克那兩個精通法語的大師了。做為替詩歌找尋到了現代主義方向和出路的詩人,艾略特可用英語外的非母語寫隨筆、詩評,甚至任何文字,但他無法用法語寫詩;而沉浸在德語世界里的里爾克,比之艾略特更甚。有史可查的是,從1924年到1926年離世的最后兩年多時間里,里爾克在慕佐城堡寫下了400多首法語詩,數量與身前的德語詩堪稱相當。《玫瑰集》、《果園》、《瓦萊四行詩》和《繳給法蘭西的稅》等,是其中有代表的法文詩集。但里爾克健康在世時,這些詩卻無一發表。現已有研究表明,里爾克的法語詩與德語詩無論風格、技巧、還是藝術性上都存有較大的差異,他的法文詩少了“思”的成份,更注重贊美和抒情,有油畫的色彩和交響樂的華麗。更有研究表明,他的法文詩受著阿拉伯詩歌、甚至日本俳句的影響,與德語詩關聯不大。也許只有扎破了里爾克手指、且讓他身染白血病的那根玫瑰刺才知道,晚年的里爾克在法德文間進行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
最有說服力的,當數阿根廷詩人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s·Luis·Borges),在中國,我們習慣稱他為博爾赫斯,其實該叫他豪爾赫才對。豪爾赫懂英、法、德、冰島等語言,從他家族語系的復雜性來看,我們甚至無法確定哪種語言才是豪爾赫的母語。但豪爾赫選擇了他的出生地阿根廷做為他的第一語言,也即西班牙語,并終生用西班牙語寫作。盡管晚年的豪爾赫不停抱怨過,西班牙語在情感表達等方面不及英語精準。但他依然沒有、或很少進行跨語種詩歌寫作。
當我們把目光從西方轉向東方,聚焦在中國詩歌的跨國界寫作之前,請允許我從中國詩歌的傳統做為切入點。在我有限的閱讀視野里,從民歌、到敘事詩、再到抒情詩,以至詩歌理論,早在中國盛唐時代公元7百年左右,就已得到確立。世界詩歌史上沒有哪個民族的詩歌傳統,比中國詩歌建設得更系統、完整。在盛唐前約四百年,《詩經》和《楚辭》就已為中國詩歌規劃清楚了未來。請原諒,我不能就此展開談論,因為這會讓我們越走越遠。但我想提及一個詩歌常識。中國詩歌傳統從文學本質上是抒情的,而西方詩歌的主要成就在敘事詩。從敘事詩的整體上看,我承認,中國詩歌只算得上是西方詩歌海洋里某座小島、或暗礁。若從荷馬、維吉爾、但丁……一路記數下來,中國敘事詩從數量上無法與之匹敵,詩歌質量卻毫不遜色。起碼,在世界范圍內,沒有哪一首敘事詩的文學光芒,能遮蓋我從中學時代起就背誦過的《孔雀東南飛》。這還不算之前的《陌上桑》和更早的《羽林郎》,也不算稍后唐朝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和杜甫的“三吏三別”。不經意中我已把中國詩歌傳統的建立,劃定在迄今為止至少二千年前的范疇了。
而我闡明中國詩歌傳統,是想將這場演講引入到我的母語。我無意去贊美漢語的古老和活力、浪漫與及物、抽象和精準,等等。我只想從語言發聲的可能,將漢語與英語進行比對。漢語普通話有21個聲母39個韻母和4個聲調,數學連乘的結果大約是3000個。如果拿英語比較,英語只有20個元音28個輔音沒有聲調,所以,英語的聲音種類不會超過20×28=560個。這樣說下去,似乎有將語言技術化和簡單化處理的企圖,甚至涉嫌粗暴。但僅從聲音種類這一項語言特征來比較,英語想要表達的,都能找到對應的漢語;而漢語要表達的,卻不一定能找到對應的英語。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漢譯英的難度和英譯漢的相對容易,也不難理解這一個翻譯現實:即使走進現今中國每一家縣級新華書店,我們也能找到各語種詩人的漢譯本;而要在澳大利亞或其他英語國家同級別的書店,想找一個中國詩人的譯本,難度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這個不平等的翻譯現實,是否證明了漢語詩人進行跨國界寫作時,存在先天優勢呢?答案恰巧相反。我對語言直接的感受是,諸位使用的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等語種間的區別,在我聽來,不過是漢語里湖南方言與湖北話的區別。拿此類比,是因為我母親是湖北人,我夫人祖籍中國湖南省。在家里,無論這兩位令我摯愛的女性使用何等地道的方言,家里人、我們都能聽出個大概。所以,一個說漢語的中國人面對其它語種的難度,遠遠大于一個說英語的女士或先生,面對德法等語系的難度。僅從語言的所指功能來評價,中國詩人進行跨國界寫作的難度,就不是西語詩人們能想象得到了。若考慮中國改革開放的社會現實,中國人全民學外語時間不過三十年。三十年,對一種語言的感悟和理解,短促和淺顯得就可以忽略了。我想,我已表達了這樣一個寫作現象,一個中國詩人在跨國界領域里的寫作,比之西語詩人,要背負著來自語言與文化的雙重夾逼。首先,他得背負漢語寫作的豐富性,早年對他的影響;其次,出自跨國的生存壓力,他還得背負非母語的陌生感和不確定性,來精準傳神地描述母語給他的詩歌經驗和思想。事實是,即使在西語系統里,我們也很難尋覓到成功的跨國界詩歌寫作者;而做為來自中國的詩人、來自以漢語做母語的詩人,要想在這個領域取得令人信服的跨國界詩歌寫作成就,結果應該是、也只能是失敗。盡管據說現有用英語寫作的華裔作家已近百人,其中以哈金、裘小龍、程抱一等為代表,已成績斐然,奇跡般地獲得了英法世界讀者的認同。仔細檢索這些自上世紀80年代就從中國內地去了美法等國的新移民作家,并考慮再三,我決定以旅居美國的華裔作家詩人哈金作例子,以證明我的判斷。

《清水堡》
哈金,中文原名金雪飛,1956年生。1977年考入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獲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1985年赴美,1992年獲布蘭戴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在美出版了三本詩集,三本短篇小說集,兩本長篇小說。其中短篇小說集《辭海》(Ocean of Words)1997年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長篇小說《等待》(Waiting)1999年獲美國“全美圖書獎”,2000年獲“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另據哈金本人的訪談和著文,20多年前哈金留學美國,只是一個幾乎連英文廣播都聽不懂的中國人;而十年過后,哈金在跨國界小說寫作領域里,卻成了獲獎專業戶。即使此時我愿意善良地認為,是哈金的英語小說遮蔽了他的英語詩歌,我也無從談起他的三本英語詩集,談起《沉默之間》(《Between Silences》)、《面對陰影》(《Facing Shadows》)、和《殘骸》(《Wreckage》)對英語世界的影響。做為一個來自以《詩經》、《楚辭》和唐詩宋詞為詩歌傳統的中國詩人,面對由狄金森、沃爾特·惠特曼和弗羅斯特建構的美國詩歌傳統,哈金在跨國界寫作里遭遇的難度,比之他的小說,就顯而易見了。
女士們先生們,我粗略地比較了東西文化背景和語言間的差異,并輔之以漢語詩人的非母語寫作現狀加入佐證,試圖闡明詩歌在跨國界寫作的難度。或者說,詩歌在非母語寫作里,踏上的幾乎是一條絕徑,而不是所謂的難境和困境。沒有人可擺脫那種如胎記、或如幽靈般盤居在心靈深處的母語。一個詩人,即使能從地理上擺脫母語的國度,但擺脫不了母語的氛圍。母語的詭異和頑強在于,母語是一個比國度更為深厚宏闊的文化氛圍。對詩人的影響,可稱得上無遠弗屆。不然,當納博科夫被人問到用何種語言思考時,只能憂傷而無奈地回答,說他不用語言,而用形象思考。也許,只有上帝知道,世界在納博科夫頭腦里的形象,是通過他的母語而建立的,不是非俄語。
這不僅涉及到詩人渴望得到來自母語的文化認同感;還因詩歌的精微和意味,非母語不能表達。因此,在語言漫長的發展衍變道路上,詩人該承擔的詩歌責任和該盡的語言義務,就是引領母語穿越時光的塵囂,通向未來。假如詩歌是走在母語隊伍最前列的那群頭羊,詩人其實就是那個神秘的牧羊人。我們永遠也無法預知,那些孤獨的牧羊人會把詩歌的羊群趕向何方。時至今日,在英語世界里還有幾人能讀懂莎士比亞的古英語詩歌,就像在當下中國沒幾人能看明白古漢語詩歌一樣。所以,我們不難理解詩人面對母語時,滋生的那種復雜而矛盾的心態,以及崇高的詩歌理想和抱負。這樣說,我絲毫沒有反對或貶損詩人在跨國界寫作里的勞動。相反,我贊賞、尊重詩人們做出的這種搏命式的藝術努力。多語種的交融和交叉,可拓寬詩人文化視野,加深詩人的思想深度,還可給詩人的母語提供更多的外族滋養品。龐德的《比薩詩章》、艾略特的《荒原》,就幸運地領受過多語種的恩賜。
我只是憂慮詩歌在跨國界寫作里的難度。說到底,詩最終取決于詩人的品格,取決于文字背后的靈魂。如弗羅斯特的忠告:“詩是翻譯里丟失的那一部分。”在翻譯中,真正失去的,是品格,是靈魂。惟有品格和靈魂是無法翻譯的。倘若真有這么一天,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在詩人筆下已蕩然無存。也許,詩歌被拋棄的時刻,就到了。
這并非危言聳聽。起碼,當跨國界詩歌寫作毫無難度可言時,從純技術角度來看,就再沒有什么能被詩歌翻譯所丟失的了。那時,詩人們所書寫的,也許只是無品無魂的分行文字,卻不是詩。
期待著詩人們解決跨國界詩歌寫作的難度,也害怕著、憂慮著。
謝謝!
以創造的積淀鑄成文學風景回眸不是懷舊而是擦洗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