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浪漫入平淡，是最美好的承擔

文/張曼娟

我在東馬遇見一位女記者，玲瓏的身形卻充滿能量，她曾是一個田徑選手，剛到東馬跑新聞的時候，也是第一個騎著摩托車滿街跑的女人。只要有新聞，她便像箭一樣地沖向前去，從不遲疑。她曾獨自潛入連警察都不敢涉險的小島，采訪那些以劫持搶奪為生的非法移民，談著談著發現那些強人的眼神變了，她借口上廁所，找了船逃命一樣地逃回來。

她也曾經深入高山采訪，夜里下山遇見濃霧，再強的車燈也穿不透，而她必須趕回報社去發稿，無可奈何，拼了命也要下山。與她同行的男同事，沒有駕車的勇氣，她只好自己來，搖下車窗，探出頭去，看著車輪軋著道路上的白線，一點兒一點兒地將車子開下山來。幾個小時屏息著，緊張到渾身汗水濕透，衣服都能擰出水來。這些事是她的男同事都不敢做的，她一咬牙，就上了。使命必達，絕不辜負所托。

因為，這個工作是她從小最浪漫的夢想，她必然全力以赴。浪漫，不一定是風花雪月這一類的事，也可以是很扎實的。在沒有電腦網絡，連傳真機也沒有的年代，她常常寫好稿子，就帶到機場去等候，懇求準備搭飛機的商旅，替她把稿子帶到吉隆坡總社。苦苦地等，苦苦地求，奇怪的是竟然一點兒也不以為苦。

我們聽著她敘述工作的經歷與那些冒險，一陣嘆息，一陣驚奇。但是，她微笑著說，這些都是以前，以前是不知道怕的，什么都不怕。現在不同了，現在有了孩子，做了母親，什么都怕了。孩子還小，需要母親的照顧，需要母親為他們洗澡，為他們講床邊故事，需要母親擁抱，讓他們感到安全。因為意識到孩子對于自己的倚賴，因為放不開這些牽絆，開始感覺到危險；開始會考慮；會遲疑，哪怕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有了種種恐懼的想象。

雖然都說“為母則強”，母親的堅強卻是表現在捍衛子女的勇氣上，她可以為孩子火里來水里去，可是，當她獨自面對水火無情的時候，卻因為想到子女而退縮了。成為母親，一個女人便從本質上改變了。

少女時代很喜歡一首詩，抄下來送給朋友：“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如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雖然都還是做夢的年齡，卻也懵懂地感受到成長帶來的生命變化了。

等我們漸漸變為成年人，無可避免地承受許多生活的責任，才明白并不是沒有夢想了，而是沒有時間做夢了。我看著少女時的朋友，曾經比我更耽美更愛寫詩，過著詩情畫意的生活，如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為了剛考上大學的孩子找租屋，為還在念高中的孩子攔截電話與情書，為最小的孩子找到好醫生配戴牙齒矯正器，她說她已經有好幾年沒進電影院看電影了。

她的孩子常常嘲笑她是個落伍的媽媽，在捷運里還會迷路。她有時候嘆氣地說：“為這幾個小孩操勞這么多年，耗費大半輩子，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她或許失去了作詩的能力，但，她知道這座城市哪條街有便宜又耐用的家具；她或許沒時間再用花瓣拼圖了，但，卻知道如何烘焙一個香噴噴的芒果奶油派；她知道沙發舊了不需要換沙發，只要換上漂亮的沙發布，就成了嶄新的沙發。她知道每個孩子愛喝哪種湯，喜歡吃哪種面包，她知道用哪種聲調對他們說話，他們會對她心悅誠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人，只有她知道。

當然是值得的，在歲月中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為的是把我們變成一個更完整的人，擁有更豐富的人生經歷。

讀書、寫字、繪畫、撫琴、下棋、作詩，品酒與栽花，這些風雅的事，想當年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與他的生命融為一體。如今年紀不同，世事也改變許多，而生命中最重要的七件事，竟變成了生活里最瑣碎平凡的日常所需，天天忙碌地操煩著柴、米、油、鹽、醬、醋、茶。

清代著名的詩人與詩論家查為仁（1693—1749），號蓮坡，在他的詩論《蓮坡詩話》里，收錄了他的朋友張璨的這四句詩。這四句詩有著打油詩的巧意，也有著對照的樂趣。

查為仁的父親是天津地區的鹽商，以販鹽致富之后，便展開私家園林的興建工程。查為仁年輕時因受人誣陷而入獄，獲釋不久，便投入父親苦心營造的“水西莊”別墅的浩大工程。這座花費三四十年時間經營的園林，連乾隆皇也慕名而訪，曾經四次留住，并親筆寫下賜名“芥園”。

查為仁也在這座園林中，廣邀一時俊彥，文人雅士，詩酒唱和，秉燭夜游。查為仁“尚氣誼，喜結納”，很受到當時名士敬重。是個懂得品味生活，而又喜歡與人分享的藝術家。

張璨是湖南人，因為到北京任職，與查為仁結識，進而成為好友。有一日查為仁到張璨的書房中，看見墻上貼著七言絕句，正是張璨的手跡。“書畫琴棋詩酒花”與“柴米油鹽醬醋茶”正好是雅與俗的代表，卻并不是矛盾沖突的。事實上，我們必須先把自己的世俗生活安頓好了，才能有多余的力氣與精神，來賞玩風花雪月的美好生活。一個人若只能過“書畫琴棋詩酒花”的日子，卻無法應付“柴米油鹽醬醋茶”，也是一種超脫現實的虛妄。唯有在兩者之間，取得和諧，相輔相成，才是既能投入，又能升華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