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晶晶 編輯|趙涵漠 攝影|呂海強
我看起來像樂觀主義者,其實我是客觀主義者
文|王晶晶 編輯|趙涵漠 攝影|呂海強
人物PORTRAIT=P
林毅夫=L
說我是過度樂觀,因為他們只看問題
P:現在有一種觀點覺得你對中國的經濟形勢判斷是比較樂觀的,有篇文章叫《危險的林毅夫》,你有沒有注意過?
L:(笑)我國是一個處于轉型中的社會,觀點多元是正常的。至于,我對中國未來前景的判斷,我在多次場合說過應該說是比較客觀的,因為我在談中國的未來前景時總是從我國的發展潛力、存在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和挖掘這些發展潛力的有利條件來分析,這樣的分析得到的結論應該說是比較“客觀”的。所以,顯得“樂觀”,是因為一些學者只看到問題,沒有分析潛力,因此,他們對中國未來發展前景的判斷比我的判斷黯淡得多。我把問題和潛力兩方面同時分析所得到的對未來前景的判斷,為何被有些學者認為是“危險的”?以及媒體熱衷轉載這些學者對我的評價,是不是反映當前我國學界和輿論界的一種只能談我國的問題,不能談我國的發展潛力和有利條件的一種傾向?
P:那么你覺得你和那些主要看問題的學者,差異是怎樣造成的?
L:借此機會我再次把我和一些學者對中國未來發展前景判斷差異之處闡述一下。一些學者對中國經濟形勢的判斷容易只看到問題,是因為他們拿根據發達國家的理想條件下形成的理論作為參照系。我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以發達國家作為參照必然有體制的落后性,我國又是一個轉型中國家,以理想條件下的理論做參照,也必然有體制的扭曲性,這樣的分析只看到落后和扭曲的代價,得到的結論自然容易悲觀。
但是理論的適用性決定于條件的相似性,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條件有許多差異,不能簡單套用發達國家的理論,也不能簡單照搬發達國家的經驗。以一個國家的增長潛力來說,不管在發達國家或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要靠技術不斷創新和產業不斷升級。發達國家跟發展中國家有一個不同點,發達國家的產業跟技術都是在世界最前沿的,他們要技術創新、產業升級都必須自己發明。發明的投入很大,失敗的概率非常的高,如果成功,一本萬利,但絕大多數是失敗,所以發明的平均回報率是低的。因此,新的技術和產業雖然大多出自發達國家,但是他們總體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的速度是慢的,過去一百多年來平均每年的增長速度也就是3%左右。發展中國家的技術和產業都在世界的技術和產業的前沿之內,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可以依靠引進、消化、吸收,成本是低的,風險是小的。利用好和發達國家的這個差距所形成的后發優勢,一個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速度可以比發達國家高好幾倍,這也是為什么我國作為一個轉型中國家,體制機制從理想模式來看充滿著各種扭曲,隨時要崩潰,但是,在過去35年卻能夠維持平均每年9.8%的增長,是人類經濟史上不曾有過的奇跡。
我看起來像樂觀主義者,其實我是客觀主義者,我從來沒有回避問題,但是我也同時在看我國的潛力以及怎么挖掘這個潛力,并創造條件來解決存在的問題。發展中國家要挖掘經濟增長的后發優勢的潛力,第一個條件必須是政治穩定,社會穩定,經濟才能發展;解決問題則要審時度勢,是不是到了能改的時候,不到能改的時候,改它,可能好心干壞事;到了能改的時候,不改,這些問題就變成了包袱。從1987年回國參加工作以來,我從來沒有少談問題和改革呀?
為什么一些人說我是過度樂觀的,是因為他們只看問題,覺得處處是問題。因此,中國崩潰論每隔幾年就要來一次,只要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稍微放緩一點,中國崩潰論就馬上非常盛行。我并不是說對中國的問題我們要忽視,我們不要擔心,我們要漠視,但是老是在講中國崩潰論,而且,從蘇聯東歐以及最近北非的經驗表明,真按照中國崩潰論那些人的建議去做,中國反而真的會崩潰了。那你說到底我危險不危險呢?接下來改革也不容易,重點隨著改革的進展不斷在變化。
改革開放初期,我國是一個人均GDP尚不及非洲國家平均數三分之一的貧窮落后國家,為了在轉型期維持穩定,我國采取了務實的漸進雙軌的方式,而不是像蘇東國家那樣照搬新自由主義的華盛頓共識,以休克療法來進行改革,一方面給傳統產業中缺乏比較優勢沒有自生能力的國有企業必要的保護補貼,一方面放開對符合我國比較優勢的勞動密集產業的準入,這樣我國取得了穩定和快速發展。但是,為了保護補貼那些不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我國保留許多要素價格的扭曲和市場的壟斷,導致了收入分配不均和腐敗、尋租的問題?,F在我國已經是一個人均GDP7000多美元的國家了,許多原來不符合比較優勢的資本密集產業現在已經符合比較優勢,對他們的補貼已經從“雪中送炭”變為“錦上添花”,所以,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也就是要把雙軌漸進的轉型中遺留的要素市場的扭曲和市場的壟斷取消掉,讓價格在市場由供給和需求的競爭來決定,讓資源由市場來進行配置,這是進一步深化改革的內涵。
改革要有判斷力,要有決斷力
P:1994年你提出“中國的奇跡”,當時國內的輿論跟你的判斷一致嗎?
L:在1994年出版的《中國的奇跡》一書中,我判斷只要中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雙軌漸進的方式繼續推進改革開放,按照購買力評價計算,到2015年時中國的經濟規模會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大經濟體。對當時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天方夜譚,癡人說夢,但是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去年公布的研究,我國實際上在2014年時就提前一年達到了。
作為一個學者來講,重要性還不在于過去20年實際的增長速度以及經濟規模超越美國的時間跟我們當時的判斷高度一致。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那本書里面所討論、分析的中國以這種務實的漸進雙軌制改革,在取得穩定和快速發展成績的同時會出現哪些問題,那些問題應該怎么來解決。現在回顧這20年,我國實際改革歷程當中的成績、問題,以及怎么樣創造條件解決這些問題,采取什么樣的措施,也和我們當時的分析高度一致。
P:你認為當下我們需要著重改革的難點和重點是什么?
L:改革大多都不容易,都是要有判斷力,要有決斷力,要有勇氣。今天的改革不容易,30年前的改革就容易嗎?農村里的人民公社,每個社長都是土皇帝呀?小崗村的農民冒著被認為是反革命的危險,立下生死狀才開始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呀!
所以我認為改革沒有容易的,過去36年的改革不容易,
政府的作用,過猶不及,不及猶過
P:你和張維迎先生幾乎每隔10年就有一次比較重要的學術爭論進入公眾視線,張維迎先生被視為“市場派”的代表,你和他共同認可的觀念是什么,根本分歧到底在哪里?
L:對市場的重要性的認識是共識。張維迎認為除了保護產權、維持社會穩定外,政府的其他作用是有害的;我則認為在經濟發展和轉型中政府的作用也不能忽視。因為在轉型過程中,政府放手不管的休克療法導致了經濟的崩潰、危機不斷已經被蘇東的經驗所證實。要推行務實的漸進雙軌的轉型則需要政府審時度勢,與時俱進來推動改革,沒有政府的作用,自然不行。
在經濟發展過程中也是一樣,因為經濟發展是一個技術、產業不斷創新,硬的基礎設施和軟的制度安排不斷完善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有外部性和協調等市場失靈的問題而需要政府來發揮因勢利導的作用才能使發展順利進行。不能因為過去政府有許多錯位或越位的地方就完全把政府拋棄掉,這樣造成的結果是政府缺位,政府的作用,過猶不及,不及猶過。
P:在當下,政府的“過猶不及”和“不及猶過”哪個問題更嚴峻?

L: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地說哪個問題更嚴重。如果認為“過”的問題更嚴重就只強調政府不應該發揮任何作用,那不馬上就產生了“不及”的問題了嗎?重要的是分析清楚我國的政府在哪些領域是“過”,哪些領域是“不及”,那些看似“過”的干預是不是真的是“過”?還是,在務實的雙軌漸進的過程中為了維持穩定的“必要”措施。
如前所述,我國的改革一方面給改革前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下形成的違反比較優勢、不具自生能力的大型國有企業必要的保護補貼以維持經濟穩定,另一方面放開并因勢利導民營三資企業進入符合我國的比較優勢但原來受到抑制的勞動力相對密集的產業。在這個過程中,有些從理想的、沒有扭曲的理論模型中來看是“過”的干預──例如,對一些要素價格的行政抑制并以行政的方式來配置這些資源──可是,沒有這些干預所形成的補貼,大型的國有企業就會倒閉,就會有大量的失業,造成像蘇聯東歐在轉型過程中出現的社會、政治不穩定,經濟表現將會更糟。所以,有些看似“過”的干預,其實是在轉型過程中“必要”的干預。
當然,改革必須與時俱進。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國是一個資本極端短缺的國家,許多大型企業不符合比較優勢,當時,給予保護補貼是雪中送炭。但是,我國現在已經是一個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再給予補貼,是錦上添花,所以,應該讓各種要素的價格由市場決定,資源由市場配置。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會存在許多市場無法解決的外部性和協調的問題,仍然需要政府發揮有為的作用,不能因為市場在資源配置上要起決定性作用,就忘了政府也要發揮好的作用。
過去這36年我國是唯一避免了系統金融經濟危機并保持高速增長的國家,而且,存在于我國轉型過程中的一些腐敗、收入分配等大家關心的問題在其他采取休克療法的轉型中國家也存在,并且比我國還嚴重。這個比較說明我國政府在轉型期發揮的作用總體上是對的,但是,即使我國的市場環境越來越完善,隨著經濟發展程度的提高,各種外部性和協調的問題也會不時以新的形式涌現,政府的有為作用的領域和方式也必須隨之而改變和完善。
自由派的學者沒有真正弄清楚蘇聯體制失敗的原因
P:你曾提出制度改革要審時度勢。如何理解“審時度勢”,誰來審時度勢?有一種觀點認為你在新農村運動、國企改革等討論時,回避了“本質問題”,也就是制度變革。
L:經濟改革的目標是建立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既要有“有效的市場”,也要有“有為的政府”。如何審時度勢,如何逐漸退出“過”的干預,以及如何避免“不及”之過,發揮有為的政府的作用,學者能提供分析和建議,最后的決定只能由處于領導地位的執政黨來進行。改革開放這36年來我國維持了穩定,并取得了高速的增長,是對傳統的制度不斷進行合適的改革的結果。當然,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就是今天的發達國家也必須不斷進行改革。人類尚未而且也永遠不會達到不需要進行制度變革,只是一種制度模式的延續的“歷史的終結”。

認為我回避了“制度變革”的學者,實際上是以理想模式下的制度作為準繩來看我對改革問題的討論和政策建議。
以國企改革為例,多數學者根據現有的主流理論,認為國企的問題是國有產權造成的,所以,主張全盤私有化。可是,實際上許多國有企業,尤其是在資本密集產業的大型國有企業,問題的根源是這些產業不符合我國的比較優勢,企業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中沒有自生能力。但是,為了國防安全和國家現代化,又不能讓其破產,在這種情況下,我反對進行私有化。因為,私有化以后企業向政府要保護補貼的積極性會更高。蘇聯東歐改革以后,實際的情形就是這樣,世界銀行、歐洲復興銀行和國際學術界有許多細致的經驗研究證明,蘇聯東歐那些大型國有企業私有化以后實際得到的補貼比在國有時還多,效率還低。
在《充分信息與國有企業改革》(2000年出版)一書中,對于符合比較優勢的中小型國有企業,我是主張私有化的,對這些企業私有化以后,所有者和經營者可以統一起來,效率會提高。對于大型的資本密集型企業,在我國資本不斷積累,這些產業逐漸從違反比較優勢變成符合比較優勢,企業從缺乏自生能力變成有自生能力時,我主張讓不同所有制的企業在公平的市場上競爭,由企業的績效來反映經營者是否盡心盡責,是否沒有發生危害所有者利益的道德風險的行為,并以此來決定經營者的升遷和報酬,使經營者和所有者的激勵相容。因為,從理論分析上,大型的企業不管國有或私有,所有者和經營者必然分離,無法先驗地斷定哪種公司治理或所有制會更好,否則,也不會出現世界上幾家經營最好的航空公司像新加坡航空和阿聯酋航空都是國營,以及國有的法國雷諾汽車收購瀕臨破產的私有的日本日產汽車的情形。
認為我回避了“制度變革”的學者,他們那些看法的產生實際上是“以鞋套腳”犯了一種新的教條主義的結果。
P:自由派學者反對你的一個論據是,蘇聯依靠政府的強力干預發展了30年最后也解體了,靠政府利用比較優勢創造的經濟發展速度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
L:這些自由派的學者沒有真正弄清楚蘇聯體制失敗的原因,他們受到新自由主義的影響,認為蘇聯體制的失敗是由于政府的干預,以為消除了政府的干預,經濟發展的績效就會改善。
但是,根據我在《中國的奇跡》一書中的分析,蘇聯計劃體制的形成和失敗的根本原因是推行了違反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這種戰略開始時會有一段投資拉動的經濟增長,但是,建立起來的產業違反比較優勢、企業缺乏自生能力,只能靠保護補貼存活,經濟就會出現停滯、危機不斷的情形。由于新自由主義沒有分析清楚蘇聯東歐計劃體制失敗的原因,誤認為是政府的干預所造成的政府失靈是蘇東計劃經濟績效差的罪魁禍首,結果按新自由主義的建議在轉型中以休克療法試圖一下子把那些干預都取消掉,結果必然造成違反比較優勢、缺乏自生能力的大量大型企業破產,出現經濟崩潰和更頻仍危機,或是,為了國防安全的需要繼續給那些私有化的大型企業更多保護補貼,效率同樣更差,推行了新自由主義的華盛頓共識、休克療法改革以后的蘇聯東歐實際上出現的就是這種情形。
發展成功的國家都是政府發揮因勢利導的作用為企業進入新的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解決外部性和協調問題,使其新的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迅速成為這個國家有競爭優勢的產業。所以,我所強調在比較優勢戰略下的政府的作用,和在蘇聯的趕超戰略體制下的政府作用,有質的差別。
也曾試圖以在芝加哥大學學到的理論來指點江山,但很快就發現這條路行不通
P:你畢業于芝加哥大學,按照學術傳統,似乎你應該比畢業于牛津大學的張維迎先生更相信自由市場在經濟運行中的自我調節力量,但事實恰好相反。
L:這取決于我在芝加哥大學學到的是什么?是芝加哥大學那些大師級的教授的理論結論或是他們研究問題的方法。我學到的是他們研究問題的方法。
芝加哥大學的大師級教授強調市場是從他們研究美國的經濟現象得出的結論,而芝加哥大學自1892年成立以來,美國一直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最發達的國家的技術和產業都處于世界的最前沿,下一個有競爭力的技術和產業是哪個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需要由市場競爭來決定。
但是,發展中國家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是在世界的技術和產業的前沿內部進行的,有發達國家的經驗可以參考,發展中國家的產業和技術的進步可以數倍于發達國家,需要的基礎設施和制度的相應完善的速度也遠大于發達國家,所以,以和芝加哥大學的大師級教授同樣的方法來研究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現象得出的結論當然會不一樣。同時,發達國家沒有經過像轉型中國家那種超越發展階段的趕超所形成的各種扭曲,所以,發達國家的學者對政府在轉型中應該如何發揮作用沒有進行過研究,容易看到轉型中國家的各種扭曲,為此付出了資源錯配和尋租行為的代價,就以為只要政府把扭曲消除了,效率就會提高,但是,實際上休克療法產生的結果是經濟崩潰。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就學的學校的老師沒有研究過轉型的問題,就不自己去研究這些問題,或就簡單地套用他們在相對理想的發達國家的制度條件下產生的理論。
我1987年剛回國時,也曾試圖以在芝加哥大學學到的理論來指點江山,但很快就發現這條路行不通,對這個轉變我在《中國的奇跡》出版20周年的長序里有很詳細的描述。我強調一個經濟學家在研究任何問題時,“應該以一個初生的嬰兒的眼睛來看世界”,也就是不帶有任何現成理論或過去經驗的方式來觀察我們所處社會的現象。
這是一個“困知勉行”的結果,對我來講是有過“豁然開朗”的感覺。自1988年我把傳統體制存在的邏輯,以及漸進轉型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弄清楚以后,我從碰到問題到書本上去找答案,變成自己直面問題,自己去了解問題的成因和出路。這種態度的轉變,不僅讓我在研究中國的問題上能夠有自己的看法、想法,而且,我到世界銀行后,碰到2008年這場自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以來最為嚴重的金融經濟危機時,也能夠比較好地把握問題的本質,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案,我和世行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一些專家關于會不會出現通貨緊縮、危機是長期或短期、以消除增長瓶頸的基礎設施作為反周期的措施是否必要等幾場辯論后來都證明我的判斷正確。對這些辯論,我在《從西潮到東風:我在世行四年對重大國家問題的思考和建議》一書中有詳盡的介紹。
P:你能夠把中國政府當作一個“理性決策者”,這和你的個人境遇有關系嗎?比如媒體經常把你和楊小凱先生聯系在一起,他因為在“文革”時的經歷更會對政府的權力產生警惕。
L:每個人對事對物的判斷,難免會受到過去經驗的影響,但是,學者應該盡力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有秉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能客觀地認識世界,這是我努力的方向。
做學者我個人內心的滿足和對社會的貢獻都會更大些



P:和張維迎先生的學術爭論中你提到一個論據,過去幾十年政府絕大多數是正確的,有人認為你是一位經驗主義者,和邏輯推演相比,你是否更重經驗?
L:這個說法其實和把我的“客觀”誤認為是“樂觀”是一樣的道理,在我的分析中,我既重視邏輯的自洽,也重視邏輯推論和客觀事實一致的外洽,但是,其他學者只重視邏輯的自洽,而不關心邏輯和客觀事實的一致,兩相比較,就凸顯為我重視經驗,而其他學者重視邏輯推演。
其實,從《中國的奇跡》一書開始,我的每本著作每篇論文都是有嚴謹的、一以貫之的邏輯的,否則我也不可能是在國際學術期刊和嚴謹的大學出版社發表論著數量數一數二的中國經濟學家。同時,我的這些論著的各種推論也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能做到這點,主要的原因在于我的理論來自于對中國和發展中國家現象的總結,而不是照搬來自于發達國家的主流理論。以西方主流的理想模式的理論來看,轉型過程中的中國政府的許多政策是錯的,但是,如果真的是錯誤的,為何中國能取得穩定和快速發展,而存在于中國轉型過程中的許多問題不僅也存在于采取西方主流理論認為是正確的政策的國家,而且,這些問題他們還更嚴重?從我的理論體系來看,中國政府的大多數政策,就像前面分析的通貨膨脹的治理是在從一個充滿著內生的扭曲環境下,有利于維持穩定和提高效率的政策,在當時的限制條件下是正確的、最優的選擇,當然在當時的條件下正確的政策也必須隨著條件的改變不斷地與時俱進地完善。
P:更重經驗和你在政府機構中能夠參與決策討論的經歷有關系嗎?
L:能夠參加決策部門的討論對我了解中國的決策過程和面臨的現實限制條件幫助很大。1987年我初到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工作時,第一年我只是聽,很少發言。在農村經濟發展研究中心一起工作的同志都是一時之選的精英,有老一輩的革命家也有同輩的年輕人,他們雖然沒有外國的學歷,但是他們對現實問題的把握非常到位,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識,增加了對國情的了解。這些知識對我后來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很有幫助。
P:后來為什么離開了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
L:我1987年回國時,就在北大兼職?!笆陿淠景倌陿淙恕保虝艘恢笔俏业脑竿牵毮静怀闪?,到了1992年易綱、海聞、維迎也學成了,有共同的愿望回到國內來工作,北大也歡迎,于是到了北大設立中國經濟研究中心。
我相信發揮個人的比較優勢,做學者我個人內心的滿足和對社會的貢獻都會更大些。
說“NO”容易,說“YES”不容易
P: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路徑影響改革,比如參與頂層設計,或給大眾做啟蒙。你認為自己更適合、側重哪一種?
L:都重要、都應該做。在參與政策討論時不能脫離實際,在做大眾啟蒙時也不應該脫離實際,否則形成了一個不切合實際的思潮對社會的危害也會很大。晚清一本著名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有句名言,“天下事壞于奸臣賊人手里十之二三,壞于不明事理者手里十之七八”。我在芝加哥大學的導師、諾獎獲得者舒爾茨在研究過去三百多年來的世界發展史時也發現,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大的變革都和當時的社會思潮有很大的關系,但他發現大部分的社會思潮事后證明是錯誤的。知識分子所倡導的思想觀點可能會形成社會思潮,如果是正確的會推動社會進步,如果是錯誤的會造成社會的倒退,因此,不能不戒慎恐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P:據媒體報道,2013年秋天,習近平總書記找你談了40分鐘關于智庫建設。你擔任過朱镕基、溫家寶兩屆政府總理的幕后智囊團成員,你如何理解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和他的國家使命?
L: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在于他的研究和對問題的分析不為過去和現成的理論、政策所束縛,必須自己根據對當前問題、現象的本質和原因的分析提出自己的見解。知識分子的研究提出的理論和觀點是在幫助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自然希望他的觀點能為世人所接受,包括政府決策者。這在中國歷來是如此,孔子不僅教育子弟三千,也周游列國,游說諸侯,希望其道能行于世。其實,在外國也是這樣,亞里士多德既是一代宗師,也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
P:你之前提到審時度勢進行體制改革,是執政黨去做這件事情?
L:對。知識分子除非自己參政,進入政府部門從政,否則,只能作為智庫,提供分析和建議,供決策者參考。
P:作為一個經濟學家來說,怎么用他的專業知識幫助執政黨審時度勢?
L:那就要解放思想事實求是地去分析所要解決的問題的來龍去脈,形成問題的原因,解決這個問題的條件是什么,如果做會產生什么效果,會產生什么副作用,如果不做,會有什么結果,會有什么副作用,這些都要分析清楚,提供給執政的決策者作為參考。
P:比如說你在參加高層會議時,會相對比較注意說話的方式或者說話的藝術嗎?
L:參加高層會議最好的講話方式是實事求是,就事論事。高層會議是為了解決問題,問題是什么多數情況下政府高層部門是掌握的,討論這些問題怎么解決,只要把目標、限制條件、有利因素、可能的選擇,各項選擇的利弊分析清楚,高層決策者總是歡迎的。若有重要的問題高層沒有注意到,給予提醒,高層也是歡迎的,以這樣的方式來發言哪有多少講話的藝術呢。
P:有人認為你的觀點總是和政府一致。
L:我的許多觀點和建議確實和政府的政策一致,但是,我的觀點和政策建議都是在政府形成政策之前,甚至早5年、10年就提出來的,而不是在政府提出政策后為其辯護的。我研究的涉及面很廣,但內部的邏輯都是一以貫之的,我不曾提出任何觀點和建議去討好任何人,也不曾有任何觀點和建議和我國自己的理論體系相矛盾。我研究的是現實問題的成因和改進辦法,政府也是實事求是地想解決問題,覺得我的建議說到點子有建設性,自然容易接受。
P:你怎么看以你為代表的學者和“市場派”經濟學家在改革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發揮的具體作用?
L:任何學者的研究工作都是在瞎子摸象,誰也不能斷言他所摸到的就是全象,只有在相互理性的爭論、辯駁中才能逐漸把真象摸全,才能幫助社會的各種決策者,包括個人、家庭、企業、政府,減少錯誤的決策,增加正確決策的概率。
這篇訪談以網絡上對我的評價開始,我想也以網絡上對我的一個評價來結束訪談。在一篇名為《林毅夫緣何孤獨》的評論中開始時提到,“林毅夫或許是目前中國經濟學家中最孤獨的一個”,結尾則說,“學者對中國經濟的研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這跟盲人摸象的道理一樣,只有大家一起拼圖才能還原真相。林毅夫和絕大部分中國學者最大的分歧在于他遵從于前人的研究邏輯,而其他人可能更多地遵從前人的觀點。西方現代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是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則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反思的假想基礎上,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如何過渡,改革不可能有現成的答案和參照系;所以,用西方經濟學研究中國經濟改革是沒有答案的,這也是為什么90%的中國經濟學家就會說‘NO’,也只能說‘NO’,最終只會說‘NO’,并且以‘NO’標榜獨立的原因所在。說‘NO’容易,說‘YES’不容易。”
中國的改革和發展出現了許多現有的經濟學理論所不曾分析過的現象和問題,只要自己深入研究這些現象和問題背后的原因,提出自己的理論解釋,我們就有機會不僅能夠對學術的發展做出原創的貢獻,也能推動社會的進步,我期盼中國經濟學界有更多人往這方面努力,我相信到頭來我不會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