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晶晶 采訪|王晶晶 劉正薇 郭亦非 顧玥 編輯|趙涵漠
攝影|呂海強 圖片統籌|于千
張維迎反對者的價值
文|王晶晶 采訪|王晶晶 劉正薇 郭亦非 顧玥 編輯|趙涵漠
攝影|呂海強 圖片統籌|于千
人類的新思想總是從少數人開始的—張維迎先生在他的著作和演講中都引用過奧地利經濟學家路德維希·馮·米塞斯的這句話。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米塞斯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實際上他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哈耶克的老師。與哈耶克同為自由派經濟學家,米塞斯卻晚景凄涼,59歲流亡到美國時難以在大學里找到一份有薪水的教職,只能靠支持者的資助生活,因為他所倡導的自由市場理念在剛剛經歷過大蕭條的美國難以融入呼喚政府干預的主流。
米塞斯去世40年后,他的故事在中國經由一群市場派經濟學家的介紹開始為人所知,其中就包括張維迎。和米塞斯一樣,張維迎堅定地反對政府之手對市場的干預,他不厭其煩地提醒公眾不要迷信政府的權力,并且在不同場合為企業家正名。在他的研究中企業家才是經濟增長的“國王”,而不是政府。但這種自由主義色彩鮮明的觀點以及直率的發言方式并不受官員喜歡,也遭到網絡上民粹主義者的指責,他們稱他為“資本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他試圖將市場的理念注入北大校園,通過打破教師的“鐵飯碗”來改變死氣沉沉的教育現狀,但強硬的改革舉措讓他毀譽參半。51歲時,張維迎被免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的職務,提前結束了走上仕途的可能。
“他對市場的堅持,非常像中國的米塞斯,原則問題上絕不動搖,非常尖銳地、堅定地、毫不妥協地弘揚市場經濟這個體制,別人批評我也好,罵我也好,我也堅持講?!睆埖囊晃粚W界朋友如此評價。但張維迎否認道:“我覺得夸大了,我們還是很幸運的,對吧,像米塞斯那樣孤獨,我們現在根本沒法跟他比的?!彼诒贝笪疵侠蕽檲@的新辦公室里,四合院的地暖不是特別充足,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說話時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陜北口音。
接受《人物》雜志采訪幾個月前,張維迎搬到這座中式庭院里工作。這里曾屬于晚清洋務派領導者奕,現在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以下簡稱“國發院”)的辦公場所,一個囊括了多名為政府建言獻策的學者、在外界看來帶有政府智庫色彩的研究機構。20年前,張維迎也是這里的創辦人之一,但對市場極端的信仰以及直率的性格讓他與早年的伙伴走上不同的道路,如今同為創辦人的林毅夫多次受國家領導人接見,易綱擔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海聞做過北京大學副校長。
去年8月,張維迎接受國發院的邀請重新回到朗潤園。外界難免猜測,他的回歸將給朗潤園帶來更多企業方面的資源,盡管仕途上受阻,他在企業家群體中仍然具有強大的號召力,他是亞布力中國企業家論壇的首席經濟學家,周鴻祎去他的北大課堂上擔任講座嘉賓,新書發布時任志強、俞敏洪參加他的宣傳活動。然而接受邀請之初張維迎就表示,這些事情盡量不再做了,他更希望回歸到一個學者的狀態,不再像以前那樣:早上6點就要到光華樓的辦公室里,見外賓、見企業家,和各種人談話?,F在,他起床后先去家附近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走8公里,興致來了還在微信朋友圈里即興賦一曲信天游。
4年前被免去光華管理學院院長一職后,財經作家蘇小和曾與張維迎見過一次面,蘇小和當時寬慰他:“說不定是個好事,你以后有大量的時間去思考經濟學了?!睆埦S迎聽了只是笑了一下,然后說:“我現在覺得經濟學已經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了?!蹦菚r他剛過五十,頭上白發叢生。
“現在他關注更廣泛的這些事情,遠遠超出了經濟學。當然你也可以說他離現實越來越遠了,這個可能也是一個學者的心路歷程吧。有些人他永遠都在前線,像吳敬璉、厲以寧老師是這樣的,你現在去看一下論壇,他們還不時地出來?!焙蛷埦S迎相識二十余年的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說,“但是維迎他等于是進入更加基本的東西,在思考一些更加深層次的問題,我覺得也是需要有人做這個事。”
對于如今的張維迎來說,啟蒙智識或許比具體的學術研究更為緊迫。2014年的秋季學期,張維迎給一百多名年輕的北大本科生開了門基礎課,經濟學原理。課堂上,張維迎語氣輕松地開著政府部門的玩笑:“過去叫計委,現在叫發改委,穿了個馬甲”;談到社會上對強勢政府的迷信,他皺起眉頭,“金融危機后,中國好像是風景這邊獨好,說我們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中國模式,開始否認市場,否認過去的市場化改革和未來的市場化改革,我覺得錯了!錯了!錯了!這都錯了!!”語氣越來越重。他希望學生明白,經濟學研究利益,但利益驅動不足以改變世界,而要靠正確的理念。他在最近出版的著作《理念的力量》中寫道,一個經濟學家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改變人們的觀念,“如果不能對少數人的思想給予真正的寬容,我們的社會不可能有真正的進步?!?/p>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張維迎建議一家出版社再版美國經濟學家羅斯巴德的著作《美國大蕭條》,他專門為這本書寫了序言提醒公眾,大蕭條的背后并不是市場失靈而恰恰是政府的不當干預。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俞正聲曾在一次會議上推薦官員讀讀這篇文章,據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參會人員轉述,俞正聲說他不一定完全同意張維迎的觀點,但這篇文章以及這本書值得一看。
張維迎的觀點確實異于當時的主流看法。全球金融危機后,中國政府采取了包括推出4萬億救市計劃等一系列帶有強烈“凱恩斯主義”色彩的刺激性經濟政策—這個主張通過政府干預、擴大內需來實現繁榮的經濟學派崛起于1930年代美國大蕭條之后,依舊盛行于今日的中國。
但張維迎引用凱恩斯的對手、奧地利經濟學家哈耶克的比喻提醒公眾,一個國家如果用貨幣政策來維持增長,就像抓著老虎尾巴,要么跟著老虎跑累死了,要么被老虎吃了。全球金融危機后的一次公開演講中,他上下揮舞著拳頭說,要徹底埋葬凱恩斯主義。一位央企老總當場便和他爭論起來,臺下一片哄笑聲。
“政府特別喜歡凱恩斯主義。當然,很多經濟學家也喜歡凱恩斯主義,因為,如果凱恩斯主義是對的,政府就會為經濟學家創造很多就業機會。如果說奧地利學派是對的,經濟學家在政府就沒事干了。因為他們主張不干預,市場會自身調整。經濟學家也是利益中人,凱恩斯主義能夠大行其道,我想這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張維迎舉了個例子,經濟學家格林斯潘曾經嚴厲地批評美聯儲在商業活動發生輕度震蕩時就印制大量票據儲備,以防可能出現的短缺,結果導致美國大蕭條;幾十年后格林斯潘擔任美聯儲主席后的行為跟自己當年所批評的沒有多大區別,最終引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
“當政者與在野者,其行為方式和立場觀點會是多么的不同啊!”張維迎感嘆。
同在朗潤園的林毅夫就常被外界認為是“在朝”的經濟學家,他曾公開表示4萬億政策利大于弊。林毅夫是張維迎在學術上多年的“論敵”,他告訴《人物》記者,自己與張維迎的本質分歧在于是否承認政府在經濟發展與轉型中的作用,“不能因為過去政府有許多錯位或越位的地方就完全把政府拋棄掉,這樣造成的結果是政府缺位,政府的作用,過猶不及,不及猶過。”
如果僅從兩人的教育背景來看,林毅夫更應該扮演張維迎現在的角色。林毅夫畢業于美國芝加哥大學,“芝加哥學派”相信一個運行良好的市場經濟應該有的基本原則。1987年回國后,林毅夫進入中國改革史上頗具傳奇色彩的西黃城根南街9號院,成為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發展研究所副所長。起初,他也試圖以芝加哥學派的理論指點江山,但現實讓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條路在轉型的中國走不通,他開始把中國政府作為一個理性的決策者看待。
而在1987年,已經在另一個改革中樞機構—國家體改委工作兩年多的張維迎被單位委派去牛津大學進修。與林毅夫不同,他看到了硬幣的另一面,市場自發的力量。1989年以后,張維迎的同學馮侖下海經商,在南德集團里當辦公室主任,張維迎本要繼續去牛津深造,但當時出國困難,他在家里沒事干,被介紹去這家民企做訪問、研究,這是張維迎最初與民企打交道。南德的董事長是頗具爭議的“國際倒爺”牟其中,1989年底,他帶著幾火車積壓在倉庫里的襪子、被單和罐頭去蘇聯為四川航空換回4架圖-154飛機,賺取了高額差價,成為傳奇。盡管牟其中后來因詐騙案入獄,但張維迎如今依然稱其為“企業家教父”,他讓張維迎在當時死氣沉沉的氣氛中看到“底層變革的力量”—來自企業家而非政府,“他有一種創造的沖動,干事的沖動,這個國家就是有希望的”,張維迎說。
接受采訪時,張維迎將自己與林毅夫的爭論—幾乎每隔10年,他們都因對中國前途的爭論而進入公眾視野—歸結為視角不同。在局促的辦公室內,張維迎指了指桌上的一個玻璃杯,“就像人說半瓶子水,有人看到的是空的那一半,有人看到的是有水的那一半?!?/p>
張維迎與林毅夫站在同一個坐標系的兩端,與他們交往頗深的姚洋總結,林毅夫適合解釋中國因何成功,而張維迎是給人們敲響警鐘。

不同的觀點讓這兩位學者擁有不一樣的境遇,不同的境遇又影響了他們的言說方式。有一年上海召開企業家和學者的座談會,五大班子的領導全都參加了,張維迎發言時又在講政府管得太多了,并且說聯想也是國企,也是靠政策利好發展起來的。坐在旁邊的柳傳志當場反駁:“我就不明白我這輩子有什么利好的政策偏向我。”當時蘇小和也在場,事后他問柳傳志,為什么張維迎得不到民眾的理解?為什么我們的經濟體依然那么迷戀政府操控?柳傳志略帶憂慮地說,“這種事還得有藝術性,如果毫不掩飾地直接言說,別人聽不懂,不能理解你的意思,所以做事還得很小心,說話得注意。”
張維迎在學術生涯的起點就以反對者的姿態站上歷史舞臺。30多年前,他還是西北大學經濟系一名普通的研究生,時值1983年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他在《中國青年報》上看到一篇豆腐塊大小的報道,首都青年個體戶座談批判“向錢看”。幾天后張維迎寫了篇反駁文章寄到報社,提出一個當時頗為大膽的觀點:“錢是社會的獎章,得到錢意味著對社會做出了貢獻,我愿冒被億萬人辱罵的風險,為‘錢’正名?!?/p>
張維迎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后受到批判,他被列入陜西省八大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學校連續召開批斗會,很多人覺得“這個小伙子完蛋了”,可能連畢業證都拿不到。但兩三個月之后風向突然轉變,1984年到了?!拔覀兡菚r候逢‘單’(指單數年)是保守,逢‘雙’是改革”,他憑借政治風向的變化躲過災難—這一年召開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這是1978年以來的第一個以經濟體制改革為主題的文件,也是第一次對中國改革進行“頂層設計”。
對于際遇的變化,張維迎笑著總結,“有時候不依賴你做了什么,而依賴說別人需要什么。”這個波折沒有讓他變得謹慎,反而“變本加厲”—“你認為對的,你就要堅持,沒事兒的,總會過去的”。
張維迎生長于陜北一個貧困的鄉村,父母都不識字,上大學前他是村里的生產隊會計,經歷過農民辛勞一年卻連自己都無法養活的困窘。鄉間的貧困與饑餓讓他在接觸西方經濟學之前,就對政府的公權力產生一種警惕,“政府強制推行合作化是為了讓農民合作起來,但實際結果是農民越來越不愿意合作”??吹酱甯刹砍猿院群日脊冶阋?,他提意見得罪了掌權者和宗族勢力,對方揚言“除非天上龍來抓,否則他休想走出去”。
“為什么同樣的人,有些人就必須去受別人管制呢?”這成為他思考的起點。
恢復高考后,張維迎考入西北大學經濟系,起初他學的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直到1982年在全國首屆數量經濟學年會上遇到茅于軾和楊小凱,他才“開竅”。茅于軾頗為欣賞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人:他腦子靈活,充滿信心,一位如今頗為知名的學者當時還很年輕,發言時哆哆嗦嗦,但張維迎無所顧忌,23歲的他在大會發言時說:“如果中國的經濟學家不是為了使國家昌盛、人民富強,而是死守著那些教條,他們的良心何在?!边@句話得罪了參會的前輩學者,副組長茅于軾四處替他道歉:“他是年輕人,你不要在意他?!?/p>
自那時起,茅于軾成為張維迎最敬佩的經濟學家,并且對他影響深遠。會后,張維迎開始和茅于軾在信中討論經濟學問題,并且自學微觀經濟學。當時西方經濟學的資訊十分有限,茅于軾看到國外的文章,讓張維迎翻譯成中文,然后油印出來發送給別人。張維迎在去年出版的《博弈與社會》的扉頁上寫道:“謹以本書獻給何煉成老師和茅于軾老師。35年前,何煉成老師(張在西北大學時期的導師)將我帶入經濟學殿堂;31年前,茅于軾老師為我打開了一扇窗?!?/p>

時隔三十多年,張維迎仍會在課堂上給學生講1977年恢復高考背后的博弈:“兩個凡是”尚未被否定,下面的人給鄧小平匯報工作時說這項工作需要長期、認真地準備,目前還搞不了。講到這里,張維迎模仿起鄧小平的四川口音:“鄧小平怎么講?鄧小平說,你們能干得來你們就干,你們干不了,我知道誰干得了。就這幾句話就把問題解決了?!?/p>
學生們被這個陜西人蹩腳的四川話逗笑了,對于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但張維迎無疑是那次改革的實際受益者,他在言談中流露出對那個時代的懷念,“改革的阻力很大,但改革理念和領導力也很強?!彼窃?980年代的改革中嶄露頭角。
1984年初秋,此后一直被視為改革意象的莫干山會議召開,通過甄選論文匯集了一批對改革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中青年學者。獨立學者柳紅曾在《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中記錄,一名民族學院的女士,在山下哭著要參會。阻擋她的人說,你又不是發起單位的人,又沒有論文被選上,憑什么讓你上山。她說:“我也是搞改革的啊!”
還在讀研的張維迎是年齡最小的參會者,他的論文自全國1300多份投稿中脫穎而出,并在莫干山上引起轟動。當時的中國正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不同于國家應該如何調整價格的主流看法,張維迎主張放開價格,讓市場自己調節。他在會場上舉例說,就像溫度計中的水銀柱隨著氣溫自動升降,政府“調價”是把水銀柱溫度計換成了不脹鋼溫度計,要降價就鋸,要加價就接。
發言時,張維迎站起身、雙手撐著桌子,說話激動又帶著濃重的鄉音,很多人聽不懂,他要重復講好幾遍。晚上11點討論還沒有結束,已經散會的小組站在屋子后面旁聽,“背后站的都是人”。那天晚上之后,這個來自西北的年輕學生名聲大震。
“他講的是市場經濟的ABC,但當時具有革命性意義?!币晃粎呋貞洝埦S迎的觀點激進,但順應了改革派的需求,為日后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實行的價格雙軌制改革貢獻了智慧。其時,自由市場的觀念受到領導人重視,1988年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自由選擇》的作者弗里德曼訪問北京,當時的國家領導人親自接見,并且將原定半小時的會面延長至兩個小時。張維迎上大學時就把《自由選擇》讀了好幾遍,弗里德曼反對的正是政府干預,尤其是對于市場價格的管制。
莫干山會議之后,張維迎成為當時的學術明星,他的文章在《經濟日報》、《讀書》雜志上發表?!八?0年代,在青年學生里頭已經是這種明星級的,實際上比我們那個年紀也大不了多少?!币ρ蠡貞洠髮W時期他就讀過張維迎的文章,后來還聽過他的講座。一堂名叫“青年學”的課程把張維迎與《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作者潘曉、跳糞坑救農民的大學生張華并列為1980年代思想交鋒的標志性人物。
“他趕上了那個時代,那個時代造英雄。”姚洋說。
但在具體的政府機構里,“反對者”并不那么受歡迎。因為莫干山會議中的表現,張維迎畢業后被國家體改委副主任高尚全招收到體改所工作。作為中國經濟改革的重要人物,高尚全曾在參加《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起草工作中提出“商品經濟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必經階段”。即便如此,當時他也必須謹慎行事,提醒張維迎在單位千萬不要提那篇《為“錢”正名》,以免麻煩。
盡管體改所是一個研究機構,但同樣屬于政府部門,上級領導在文章上的批示是評職稱、獎勵的重要標準。這和張維迎的志趣相反,他不喜歡給別人當助手,“沒法協助別人做任何事情”,也不喜歡針對具體政策寫“奏折”,更愿意獨立做政策前期理論性的研究,但這顯然不足以引起領導的重視。
這段經歷也讓一個年輕學者意識到理論與實際的差距。1980年代末,價格雙軌制改革帶來的問題已經很嚴重,官倒、腐敗、物價飛漲、百姓搶購,這些改革中出現的具體問題是他這種年輕學者最初寫論文時無法預料到的。
另一些知識分子卻因為驟然靠近權力中心、對改革有一定話語權,顯得自以為是。張維迎聽過這樣一件事,體改所里一名研究人員去上海調查,拍著當地一把手的肩膀說:“干得不錯?。 ?/p>
“在中國這個環境下,比別人認識得要深一點,你就會洋洋得意?!睆埦S迎開始反思,“如果沒有很好的系統的理論訓練,你出的這些政策研究,其實都是很表面的,可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為此,他在體改委內部組織了一個讀書班,給十幾個年輕人講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一直講到1989年4月27日。1990年9月,張維迎赴牛津大學讀書。
春夏之交的那場風波后,張維迎完全可以像其他體改委同事那樣下海經商,譬如他的大學同學、后來的萬通集團總裁馮侖。當時他們的經濟狀況都不太好,最窘迫的1990年春節,兩家人湊在一起過的年。但馮侖向《人物》記者回憶,張維迎當時說了這樣一番話表達他的選擇:“反正這個車總是要拐彎的,現在經濟學好像被冷落了,也沒有人管了,我就一直等著,一直研究著,總有一天這個車又拐過來了,那時候我就第一個上車?!?/p>
張維迎并沒有等太久,4年后他畢業歸國時,中國已經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他和林毅夫等6位學者一同在北京大學創辦了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國家發展研究院的前身,打算培養大量優秀的經濟學家。但是象牙塔內同樣積弊深重,大學研究機構沒有自主權,校園內人浮于事,就像當時社會上那些充滿問題的國有企業一樣。

在這位篤信市場的經濟學家看來,所有組織一旦壟斷就會出現問題,打破僵局只有遵循市場邏輯,引入競爭以及激勵機制,不管這個組織是一家企業、一個學院,還是一所大學。“我不認為我擅長管理,但是因為當時需要變革嘛,我覺得我對變革是有想法的,也是有激情的?!睆埦S迎說。1999年他出任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主持學院工作,隨后開始長達10年的行政工作,并試圖將他所信仰的市場理念注入到具體的改革中。
為改變光華的師資結構,張維迎啟動海外招聘人才計劃,說服贊助機構為引進的教師提供數十萬元的安家費。一套嚴格的考核標準隨之實行,改革前兩年,6名教員自動離職。市場導向帶來實質性的變化,師資結構趨于合理,一批海歸學者在這里找到了施展平臺。張維迎也通過與企業界的關系為光華拉來很多資源,有兩年光華上交給北大的收入是所有校辦工廠的總和。
光華改革初期,張維迎到處演講,為學院做宣傳。他去美國參加管理學年會時一個人搞了臺招待會,面對眾多學者激情澎湃地發表了一番招聘演講:“In America,you are nobody,but in Guanghua you are somebody!”
在張維迎的改革藍圖中,這所朝世界一流發展的商學院不僅要擁有一流的師資,還應該有超前的學科布局,譬如建立“衛生經濟與管理學系”,因為進入中等收入國家后,社會保障制度是必須面臨的改革重大議程。張維迎幾次飛到美國,拜訪北卡羅來納大學醫藥政策及評估科學系教授劉國恩,希望由他來擔任系主任。巧合的是,林毅夫也剛剛向其拋出橄欖枝,劉正在考慮要不要去中國經濟研究中心。
但張維迎描繪的宏圖如此動人:“你如果到經濟研究中心,你將作為一個點來帶動這個學科發展。但是你到了光華,我們決定給你成立一個衛生經濟與管理學系,這將是一個學科的建立,而不單單是個人,你將會以這個平臺培養一批的人,一代一代地培養下去?!?/p>
然而在中國,一個學科的建立要經過教育部批準。被張維迎請來的劉國恩通過北大遞上去的一份份報告石沉大海,直到他離開光華,衛生經濟與管理學系都沒有屬于自己的代碼,無法出現在招生簡章里。沒有學生,4名教師為了完成教學任務只能上別的系的專業課。
“我們開始覺得,通過相關部門的協調,可能這個不是一個問題,后來越來越發現這是一個非常難啃的骨頭,不是我們一個系單槍匹馬就能搞定的,我們堅持堅持,越往后面發現難度越大?!眲鲗Α度宋铩酚浾哒f。2007年,張維迎不得不提議,將寄托厚望的衛生經濟與管理學系改制成為研究所,不再承擔教學任務,4名老師分流到其他系。2013年,劉國恩接受了國發院的再次邀請,一年后張維迎也離開光華。
就像體改委時期一位同事曾經對張維迎說的:“所有被提出來的方案,包括試圖實施但以失敗告終的,和已經成功實施的,都是各種復雜力量角力的結果,而不是簡單地運用經濟模型所能得到的?!钡珡娬{理性的張維迎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沒有看到一個橋,但是我用邏輯推出了那邊有一個橋,我也會往那邊走過去。”
張維迎大刀闊斧的改革迅速改變了光華,另一方面,他也被指責脫離實際。特別是當2002年他被任命為北大校長助理,負責起草人事改革方案后,這種指責更加密集。張維迎起草的改革內容中包括講師和副教授不升即退、新教師要全球招聘不再用北大畢業生、院系末位淘汰、新聘用教師應能用英語授課……張維迎眼中的北大就像個“家庭企業”,他認為不廢除大學的“近親繁殖”、不實行教師崗位的分級淘汰,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學術自由、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大學的行政本位。
這份尚在征求意見的草案在“非典”時期提前被公布在互聯網上,爭議頓時遍布校園內外。批評者認為,這種源于西方的量化考核標準過于機械,會讓兼容并包的北大淪為平庸。建筑系教授張永和質疑,之所以不先改革最腐敗的行政部門,是因為這些部門權力太大,所以才把矛頭轉向軟弱又無權的教授們。古漢語專業教授李零在一篇措辭鋒利的文章中寫道,“大學不是養雞場”。法學院講師趙曉力在青年教師座談會上直接質問張維迎:“你是搞博弈論的,而這場博弈的后果就是,你會把無書不讀的人和不讀書的人同時給排除。”還有北大教師干脆表示,張維迎這種舉動無非是想給自己未來的仕途謀取功績。
張維迎的朋友、作家査建英曾向他轉述過類似的批評,張維迎聽了,時而露出津津有味的表情,時而眉頭緊蹙,直到聽到方案中北大教師應能用外語授課受到最嚴重的反對時,他才拉下臉說:“我的本意是北大教授應該能在國際會議上用英語發言,這很過分嗎?”北大校園里的爭論讓査建英想起一個流行于1980年代后期、對當時中國改革兩難窘境的描述:“不改革是等死,改革是找死”。
查建英在回復《人物》的采訪郵件中寫道,“根本原因是它碰到了一塊既繞不開也啃不動的骨頭:體制。到了一定程度,中國所有僵局背后都是政治問題、權力問題、利益問題。一介書生當然無法解決這個體制的問題,體制倒是輕而易舉就解決掉了一大批書生?!?/p>
在她記錄這段改革的《北大!北大!》一文中,張維迎就是那個被解決掉的書生。張的一位老朋友曾在接受査建英采訪時流露過這樣的擔心,張維迎是前臺人物,面對公眾,得罪的人最多,成了反對派的聚焦點,而領導是不會“?!彼模詈蠛芸赡堋氨粻奚?。此后的事實證明了這位老朋友的判斷,幾個月后北大最終確定的人事改革方案刪掉了之前極具爭議的內容,隨后的黨代會上,張維迎以倒數第一的票數落選黨委委員,基本上斷絕了進入北大更高管理層的可能性。

這位頭發已近全白的學者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時近傍晚,屋外開始暗下來,面對記者,張維迎并沒有表露出對北大校方的不滿?!皼]有啊,我覺得挺好的,沒有那些的?!彼p輕聳了一下肩,搖搖頭迅速否認。讓他遺憾的是,如果當時北大改革能獲得教育部或者更高領導的支持,改革不會不了了之?!澳莻€時候當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改革精神已經死了。”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失望。
張維迎將北大改革受阻的原因歸結為大氣候的變化,“1999年我在光華管理學院搞改革,覺得很有正義感,認為這是我的使命。頭幾年改革力度很大,也得罪不少人,但是仍然走出來了,因為大環境是改革,反改革沒有正當性,所以即使反改革的人也只能在私下發牢騷,不敢公開叫板。但2003年之后,我覺得學校的改革越來越沒有正當性,反對改革的人可以公開跟你叫板,美其名曰‘為了和諧’。這就是整個大氣候的變化?!?/p>
公開叫板的人包括光華管理學院里的同事。教授鄒恒甫被開除后通過博客和公開信指責張維迎獨斷專行、對自己不公,并且質疑他在牛津大學獲得的學歷。一位“沒有升上去”的教師在學院會結束時突然說有話講,然后公開表達對張維迎的不滿。網絡上一度流傳著曾在光華任職的教授何志毅聲討他的公開信,認為其不配當院長。
大學即官場。回顧體改委時期,張維迎曾說過:“我只能做自己的事,我不會在一個大團隊里邊,說跟你分一塊做,我絕對不會。”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光華老師說,學院里的改革基本上都靠張維迎一個人強力推,但這也容易讓人覺得他獨斷專行,難以合作?!拔矣X得維迎可能也有他的一些弱點,人事關系的處理可能不是他的長項。我想這個可能是他后來為什么做院長之后會在換屆的時候失去院長這個位置。他沒有改變過自己的風格,從他的思想到他的領導藝術,再到他的做事的風格都是統一的。這也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
反對他的人認為北大改革未成與張本人的個性也有關聯,“太鋒芒畢露了”,熟悉張維迎的一位朋友有些惋惜地說,“他那種改法我都不同意,他拿300多人試驗,那能行嗎?在北大這種地方能行嗎?這不明擺著你要失敗嘛。你在北大,在任何地方搞,你都得新人新辦法,老人老辦法?!?/p>
張維迎曾和自己的學生流露過,他也知道怎么講會比較委婉,但社會上面太多的人都是說這種話,如果所有人都不去說的話,那么到最后的結果就是,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如果非要有一個人去把這個話說出來,他就想做這種人。
一次在教授餐廳吃午飯,國發院的教授周其仁碰到張維迎,“維迎啊,有些話是對的,但你不能這么說?!碑敃r,張維迎發表題為《理性思考中國改革》文章,里面有一句話格外刺眼,“官員是改革中相對受損最大的利益集團”,網民因此稱其為既得利益集團的代言人、“黑心教授”。實際上,張維迎在文章中表達的意思,與“改革就是革政府部門的命”是一個道理。但公眾顯然更接受后一種說法。
周其仁善意地提醒完就離開了。“為什么不能這么說?”張維迎嘟囔了一句。
即使在面對強勢的政府官員時,張維迎也并不愿意收斂自己的鋒芒?!八欠浅ur明的,我是自己怎么想的我怎么說,他不管不顧。當然了,政府官員呢可能會不太喜歡維迎,因為他老批評他們,而且他批評的話還有陜西人的那種特點,就說話他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面那種的?!币ρ笳f。一次陜西同鄉聚餐,其中一位是中辦的官員,大家都喝了點酒后,張維迎在飯桌上有點毫不顧忌地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如何如何。張維迎的太太坐在旁邊聽不下去了:“維迎,你別說了,你看你這一桌,誰像你這么說啊?!?/p>

很難判斷張維迎的啟蒙究竟可以在何種程度上影響這個國家。曾擔任過張維迎助手的岑科如今也覺得,張維迎對于政府職能的認知有點極端,他也承認:“只有林毅夫這種人他認可市場的理念,又能給政府出出招;像張維迎一上去就‘不行,你們全下’,政府要他出主意的話,他的主意就是你們全解散吧。那怎么改啊,改不了啊……但作為理念的力量,有人存在那兒,不斷去強調市場的重要性,對這個社會也有好處?!?/p>
這樣的說法帶有一定悲壯色彩,蘇小和的觀察則更顯悲觀,“你不要指望一個學者說寫文章能夠改變人。中國人這幾十年來,大家都在想辦法去掙錢,國家要掙錢,老百姓要掙錢,很少有人去安靜下來去思考,理論是什么,價值是什么,很少有人這樣思考。”
最后的結果就是,作為一個反對者,不僅官場不歡迎,公眾也不理解—“這個的的確確啊,是自由主義在中國的難題”,姚洋有些無奈地說。
張維迎的批評者大多認為他對政府的極端判斷脫離實際,張維迎在體改委的老領導徐景安在電話中對《人物》記者說:“政府問題多不等于說政府沒用,如果這樣推下去,怎么辦呢,搞無政府主義啊?這很荒謬的,政府做得不對,不等于政府不應該承擔應有的角色,這是兩個問題?!睂W界的一位朋友也委婉地表示出不同意見,“你說市場經濟最講究道德,但你看看倫理學,可不是這么簡單的事,你看看康德、維特根斯坦,那是很大的一個天地,經濟學家不能用經濟學的推理就說這就是這,那就是那?!?/p>
“我也聽到過類似的批評。說他研究公司理論但缺乏辦公司的實際經驗,還有人認為他是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在北大改革、國企改革問題上觀點偏執。我想其實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乃至盲點,張維迎當然也不能例外。”對此,査建英向《人物》表示,“我個人對張維迎充滿敬意。他當年提出價格雙軌制,引進game theory(博弈論),一直大力為市場經濟和民營企業的權利呼吁,這些都為中國的經濟學發展和經濟改革實踐做出了貢獻,尤其在中國這種官權大于天的語境里。所以我認為像茅于軾、張維迎這樣的人都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功臣。包括北大改革,雖然不理想,但也是有意義的探索?!?/p>
張維迎實際上也不能確定他所倡導的理念在未來的命運,“在市場、政府這個關系上,我相信未來一千年,甚至一萬年,只要人類在,就不能完全消除。但是我相信,未來人們會比我們現在看得更清楚?!彼茏龅?,就是試圖改變人們的看法。
張維迎的支持者主要來自企業界。他呼吁企業家精神,認為企業家比政府更知道該干什么。馮侖在創業初期受此鼓舞;張維迎在激勵機制方面的觀點影響了任志強企業方面的管理;他很早時就跟馬云說,互聯網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建立信任;他建議李彥宏搞清誰才是百度的客戶。除了這些交往,他還在公開演講時為“非法集資”的吳英、曾成杰抱不平,“吳英案例意味著我們中國人的企業家精神仍然在受到不同程度的摧殘”,他帶著濃重的陜北口音,充滿激情地說。演講打動了現場許多人,出版人劉瑞琳當時坐在臺下,她注意到張維迎講完后,臺下的掌聲持續了很久。
2010年,當他的院長職務被免職時,公開為他說話的也是企業界的朋友,李彥宏、俞敏洪、丁健3人以北大校友的身份聯名致信北大領導,肯定張維迎對市場經濟的推動作用。
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企業家都贊同張維迎的觀點。2011年在北大的一次演講中,張維迎再次發表了他的觀點—對自由市場的擁護和對政府之手的警惕。這一次,他被公開打斷,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著名的“92派”企業家以美國芝加哥大罷工中的流血事件為反例,質問,“誰說這個市場就是萬能的?”
張維迎沒有預料到會被打斷,匆忙回應,“我怎么保證我不是由于自己的無知才這么講的呢?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辦法,不是自己說自己正確,如果我們能有自由、能有競爭,就會變得無知少一點,無恥也少一點。”
一位在場的記者觀察到,打斷者吃了口水果,笑著與身旁人耳語了幾句。那位企業家也正是那次論壇的贊助人。
無論外界如何評價,在大多數光華學生眼中,張維迎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師。2006年,張維迎升任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在他任期內,每一個本科生都有機會去國外大學交流半年;他要求大一新生就要開經濟學專業課,第一堂課由院長親自上;迎新晚會上,同學鼓動他唱首信天游,張維迎脫了西服,喝了兩口水,仰頭唱起來。
2010年光華管理學院的畢業典禮上,張維迎在致辭中講了一個小故事:小時候家里窮經常沒飯吃,家里的杏樹剛開始結綠色的果實,張維迎就開始吃,等到杏快熟的時候已經吃完了,因此他一直以為自己家的杏苦。直到大學第一年暑假回家,母親端來家里種的一盤杏,又大又甜,他才明白不是杏苦,是因為自己以前吃得太早了,杏沒熟就己經吃光了。
張維迎想用這個故事告訴學生,先苦后甜,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這和他自己的故事恰恰相反。“他紅得太早了?!碧K小和說,“他因為看到了知識分子對一個時代、對國家的影響力,他會試圖追求這種影響力,導致他在經濟學的專業上面,沒有一個很專業的深度的……第二呢,他為名聲所累,真的,也沒有大量的時間去做專業的研究;第三,導致他一會兒想靠近體制,一會兒又想做一個獨立的學者,結果就是兩不沾,知道吧。”蘇小和的判斷緣于對張維迎在北大擔任行政職務那10年的觀察,“他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志趣并不是在學術,而是在怎么成為一個教育家,成為一個大學的管理者,他走的還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大多數選擇的道路?!?/p>
青杏的故事,是張維迎最后一次作為院長致辭。2010年年底,他突然被免去院長一職,背后的原因,他已不想再多談。一位光華管理學院學生說,他在人人網上看到有人拍下換屆通知的照片才知道,他記得畢業典禮上,張維迎曾說:“零六年你們入學我是院長,一零年你們畢業我還是院長?!碑敃r大家聽了都很開心。
卸任之后,張維迎在學院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把之前幾年積攢的學術假都休了,去了北極、南極,還有南太平洋的小島。照片里他笑得很輕松,比在學校時要自在得多。在南太平洋的小島游泳時,他被海膽刺了一下,休息了很久。后來,他還用這個例子給學生講政策干預的有效性:“政府遇到危機,就想干預,但是不是有用呢?就好像被海膽刺了,就很自然去想擦藥,但其實擦與不擦,都會疼這么久。你擦了,感覺好像是藥止住了疼,但其實不擦也會不疼?!?/p>
他的觀點沒有改變。
“任何改革者都會面對這樣一些不滿的人群,尤其在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這個都很正常。所以大家不能以結果論英雄,你不能說好像最后他下臺了,好像他改革失敗了,好像這就是一個失敗的管理者。”光華管理學院里那位不愿意具名的老師說,2014年北大重啟改革,很多內容都和2003年張維迎負責制訂的方案類似。
作為經濟學家,張維迎或許無法直接給決策者出謀劃策,但正如蘇小和聽聞,經濟學家吳敬璉對他的博士所言,應該多寫文章,去媒體上影響讀者,吳敬璉說自己每年做一兩個課題,花一兩年時間,送到中南海里估計人家就一分鐘、最多十分鐘之內就看完了。
體制內也不乏張維迎的支持者,他的學生陳永偉說,關于國企無效率的判斷,“其實他在體制內的粉絲非常的多。我想是因為他們能接觸到第一手的資料,所以對于國企的了解更深。”
“這些理念他們都接受,猛鼓掌,只是他們不能說而已?!焙蛷埦S迎同屬于市場派的經濟學家、復旦大學經濟思想與經濟史研究所所長韋森說,“我們不像李稻葵、毅夫這些人,整天參加習大大的什么會啊,參加總理咨詢會。確實說這些人被邊緣了,但反過來,成天說政府喜歡聽的話的那種經濟學家,對中國經濟又有什么好處呢?反而像維迎這樣的,像(周)其仁這樣的,像(許)小年這樣的,包括茅老師吳敬璉老師,這些人傳播一種理念,讓大家知道市場經濟才是一條正道,法治才是一條正道,限制政府權力那種民主體制才是正道?!?/p>
“盡管這些人不是主流,但你看三中全會決定,就是一句話,市場起決定性配置作用。茅老師挨批、維迎挨批,但整個文件是繼續市場化改革嘛。好像是‘市場派’不吃香,但市場的改革基本的綱領還是這些人的思想嘛?!表f森說著笑了起來。
不管外界如何爭議,張維迎如今已經回歸到一個學者的身份。接受《人物》采訪前,老家鎮黨委書記來北京找他吃飯,想請這位知名學者幫忙推廣家鄉特產空心掛面,“我說我真沒辦法,生意上的事與我沒關系。”但他有時又很感性,因為經濟問題落馬的薄一波前秘書、國開行前副行長王益是北大校友,曾經非常支持光華的活動,張因在發言中稱“敬愛的王益同志”,被外界詬病。王益入獄后,張維迎并不避諱,還去牢里看望。在這件事上他并沒有回避記者的提問,并且說:“我自己不會從任何官員那兒得到一點的好處,我也不會從任何企業那兒得到一點的好處。你要知道,我把獨立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p>
作為一個知名的經濟學家,張維迎依然保持著身上的鄉土氣息。他說話帶有鄉音,喜歡吃西貝,飯局最后的主食一般就是碗清湯面。學生陳永偉說:“他一直是土人,比如說吃飯的時候,他問那兒有沒有肘子,有沒有魚頭,他最喜歡吃這兩個,就給他點上??绝喴粋€夠不夠?一個不夠,再點一個。你說這樣的人他能有什么花花腸子?”
2014年12月23日,張維迎給本科生上秋季學期最后一節經濟學原理課,提前半小時教室里就坐了數十人。30年前,還是西北大學研究生的他站在北大講臺上,進行關于企業家精神的演講—那時他剛剛在莫干山會議上出名,加之社會上知識貧瘠,來了三四百聽眾,鼓了十幾次掌,有人激動地脫下鞋在桌子上敲。
今天的聽眾已經不會再有那時的熱烈了,一些學生安靜地對著自己帶來的蘋果電腦。最后一課,張維迎不打算再講抽象的經濟學原理,他要和學生談談中國的改革。在他看來,年輕人今日所學的經濟學常識,最終都將貢獻給明日中國的改革。就像30年前的他,在莫干山會議上嶄露頭角、提出價格雙軌制時,比在座的年輕人大不了幾歲—一個25歲的研究生,正雄心勃勃地打算用自己學到的知識改變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國家。
“那時你們還沒有出生?!睆埦S迎淡淡地對面前的學生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