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彬
(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70)
漢辟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后,武威正式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姑臧(今涼州區)一直作為武威郡的治所。從漢至隋唐,歷代王朝在這里或設郡置府,或建立國都,致力經營,使它成為長安以西的大都會、中西交通的咽喉、絲綢之路的重鎮民族文化交融的熔爐。起源于印度的佛教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逐步傳入中國。漢代以后,中外僧人來往日益頻繁。他們為了“法流東土,澤及眾生”,不惜逾越沙險,涉渡流波,為中國帶來佛教文化。威武地處中西交通要津的甘肅河西走廊東端,一度高僧云集,開壇說法,卓錫譯經,佛學盛行,在我國佛教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佛教從公元前6世紀在古印度迦毗羅衛國誕生之后,大約在公元前1世紀時,在我國西北龜茲、于闐等地已有了傳播的跡象。佛教何時傳入中原內地,歷來說法不一,籠統地講,佛教入華當在漢通西域之后(約在公元紀年前后)。張騫出使西域,“始聞浮圖之教”。后漢明帝夜夢金人,“于是遣使天竺問佛道法”。楚王英首皈佛教,“楚王劉英始信其術,中國因此頗有奉其道者。后桓帝好神,數祀浮圖、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轉盛”。至于佛教在民間的傳播,那就更晚了。據史書記載,約在2世紀末,佛教開始在涼州民間傳播,而且也影響了一批致力于經學的名人儒士,如涼州經學大師馬融開始研究佛教,他不但支持僧人翻譯佛經,而且在學館內講說佛法。
佛教傳入武威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西夏天祐民安五年(1095)《涼州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即西夏碑)記載:“自周至晉,千有余載,中間興廢,經典莫紀,張軌稱制涼……宮中數多靈瑞,天錫異其事,時有人謂天錫曰:自昔阿育王奉佛舍利起塔,遍世界中,今之宮乃塔之故基之一也。天錫遂舍其宮,就其地建塔……巍巍寶塔,肇基阿育。”清康熙二十一年(1681)立的《重修白塔寺碑記》記載:“昔阿育王造塔八萬四千……甘州之萬壽塔與涼州之姑洗塔居其二焉。”唐天寶元年(742)《涼州御山瑞像因緣記碑》記載,涼州有白馬寺,據推斷,涼州白馬寺應早于洛陽白馬寺。以上諸多記載反映了武威早期佛教的一些情況。
中原佛教轉盛之際,武威佛教亦趨興旺,與中原佛教相比,亦屬較早較盛之列,這是由武威所處特殊地理位置決定的。武威地處東西交通要沖,是古代西北各族人民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集散地,西方傳教士由陸路入華,首先到達武威。因此,這里較早接觸了佛教,在安定的環境中得到發展。其次,河西地區是“華戎所交”的重要地方,域外僧人進入中原之前,在這里學習漢語,熟悉民風,西行僧人也在這里打點糧秣,熟悉西域語言。于是中外僧人在此直接交流,使武威佛教文化發展獲得良好條件。再次,武威地區有較強的漢晉文化傳統,當佛教傳入時,這里的人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了自己的一種信仰形式。此外,少數民族容易接受佛教,據史料記載,商周時期,武威是西戎(羌族的祖先)部落的駐牧之地,秦漢時期,被月氏所占據,之后,北方匈奴逐漸強大起來,趕走月氏,統治了涼州及整個河西走廊。武威是匈奴、氐、鮮卑、羌等族居住的地方,這些少數民族不僅容易接受佛教,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對儒教統治產生了一種抵制。而后,漢族統治者逐漸明白利用佛教可以幫助和維持對漢族和少數民族地區的統治,所以佛教較早地得以在武威順利發展。多識教授曾將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分為兩站:第一站是中國境內的高昌、龜茲、于闐等國,第二站便是涼州。他說:“地處河西走廊東端的古涼州,在中原和西域國家之間的經濟和文化交流方面,曾經起到過交通樞紐和貨運中轉站的作用。從西域傳來的佛教從河西走廊涼州,二次輻射到了中原各地。因此,河西走廊涼州可以稱作佛教的第二故鄉。”
西晉建立不久,王室之間展開了激烈的權力之爭,相互攻打,史稱“八王之亂”。地方勢力和北方少數民族乘機反晉,形成了東晉十六國的混亂局面。這一時期,五胡內遷,內地呈現一片混亂,河西地區先后被前涼、后涼、南涼、北涼、西涼政權控制,史稱“五涼”。除西涼之外,其余渚涼均曾建都于姑臧(今涼州區)。這一時期,佛教事業發達,各政權統治者又崇信佛教,涼州成為我國西北佛教文化發展的中心。
前涼政權代踞涼州,自張軌永寧元年至張天錫咸安六年(301~376),凡九主,計76年,非常重視佛教事業。《開元釋教錄·總錄》卷4記載:“外國優婆塞一人,譯經四部六卷,見存一部,亡三部。優婆塞支施侖,月支人,博綜眾經,來游涼土,張公見而重之,請令翻譯。以咸安三年癸酉,以涼州內正廳后湛露軒下,出須賴經四部。龜茲王世子帛延傳語,常侍西海趙瀟、會水令馬亦、內侍來恭政三人筆受,沙門釋常慧、釋進行同在會證。”《魏書·釋老志》記載:“涼州自軌后,世信佛教。”張天錫還舍宮建塔修寺。唐景云二年(711)《涼州大云寺古剎功德碑》記載:“大云寺者,晉涼州牧張天錫升平之年所置,本名宏藏寺,后改置大云。”宏藏寺“花樓院有七級木浮圖,即張氏建寺之日造,高一百八十尺,層列周圍二十八間,面列四戶八窗,一一相似。屋巍巍以崇立,殿赫赫以宏敞……”可見當時前涼信奉佛教的盛況。不僅如此,當時在涼州佛經寫譯成就也不小,晉咸安二年(372),在涼州的沙門慧常寫出《關贊》、《漸備》、《須賴》、《首楞嚴》四經,送給襄陽的釋道安,釋道安所撰經錄中專門列有《涼土異經錄》,有59部79卷之多,可見涼州譯經既早又多。
前涼以后,武威一度成為中國北方佛教文化的中心,不僅表現在石窟開鑿、寺塔興建,而且還表現在許多著名高僧在這里長期停留、開壇講經、翻譯著述等方面。河西一帶遺存至今的石窟不下數十處,其中一部分就是北涼時期開鑿的,如涼州區東南40公里處的天梯山石窟。《集神州三寶感通錄》載,北涼沮渠蒙遜“于州南百里,連崖綿亙,東西不測,就而斫窟,安設尊儀,或石或塑,千變萬化”;《法苑珠林》卷14亦載,沮渠蒙遜以晉安帝隆安元年(397)據有涼土三十余載,“于州南百里開鑿石窟,規模宏大,千變萬化,警弦心目”,說明當時天梯山石窟開鑿的規模。據明正統十三年(1448)劉永城《重修涼州廣善寺銘》可知,天梯山石窟在明代還有窟龕26個,但因地質不佳,后經地震,崩塌不少。20世紀50年代修水庫搬遷時,僅存13窟。《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還載:“涼州石窟瑞象者,昔沮渠蒙遜以晉安帝隆安元年據有涼土二十余載,隴西五涼,斯其最久盛。專崇佛業,以國城寺塔修非云固。古來帝宮,終逢煨燼,若依立之,效尤斯及;又用金室,終被毀盜,乃顧眄山宇,可以終天。”又載:“北涼河西王蒙遜為母造丈六石像在于山寺。”《釋迦方志·通局編》也載:“涼州南洪崖窟,沮渠蒙遜所造,碑寺現存。有塑圣僧常自行道,人來便止,人去尋行。故其旁側足跡納爾,斯徒眾矣,不可具云。”上述關于北涼石窟的記載,足以說明當時佛教的盛況。姑臧為北涼都城,今武威周圍還應有不少北涼石窟遺存,但是只見于文獻記載而未發現遺址。除此之外,在現存河西的石窟中,敦煌莫高窟、酒泉文殊山石窟、張掖金塔寺石窟都有北涼開鑿的早期洞窟。
寺塔的興造也不少。《魏書·釋老志》載:“有王阿育,以神力分佛舍利,役諸鬼神,造八萬四千塔,布于世界,皆同日而就。今洛陽、彭城、姑臧、臨淄皆有阿育寺,蓋其遺跡焉。”姑臧阿育寺,還有現存的涼州大云寺、尹臺寺、羅什寺、安國寺等,都是這一時期興起的寺院。《高僧傳·曇摩密多傳》記載,423年,僧人曇摩密從龜茲敦煌“于閑曠之地建立精舍,植榛千株,開園百畝,房閣池林,極為嚴凈。頃之,復適涼州,仍于公府舊寺,更葺堂宇,學徒濟濟,禪業甚盛”。可以看出當時武威等地的佛寺規模。
佛教文化的傳播不僅表現在石窟的開鑿或寺院的興起,更重要的是對佛經的翻譯和著述。從敦煌出土的許多寫經可以看到,有些經卷上標明寫經地點就在涼州。最早在西域和河西等地譯經的是魏晉之際的河西名僧竺法護(231~308),他一生所譯佛經有159部之多,是佛教入華以來譯經最多的一位名僧。晉“永嘉之亂”后,他攜帶所譯諸經避居涼土,專門從事佛經翻譯,為佛教在中西國的傳播、興盛做出了重要貢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五涼時期的佛教大師鳩摩羅什(344~413)。鳩摩羅什在龜茲時,前秦苻堅已然素聞其名,乃遣驍將呂光率師7萬西伐龜茲,而敦請鳩摩羅什入中原。東晉太元十年(385),鳩摩羅什隨呂光旋師回京,呂光聞苻堅“淝水之戰”遭到潰敗,被部將姚萇所殺,便不再東進,在姑臧稱王,建立后涼,建元太安。此后,鳩摩羅什滯留涼州17年,研習佛學,學習漢文,為他后來的翻譯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秦時期,他在長安翻譯佛經70余部、384卷,成為我國歷史上三大佛經翻譯家之一,為中國佛教八大宗派的產生奠定了理論基礎,對中國佛教史乃至我國傳統文化的發展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公元397年,段業建立北涼,400年李暠建西涼。沮渠蒙遜先據張掖,412年據姑臧,乃遷都姑臧。421年,蒙遜滅西涼,完全控制河西。北涼控制范圍較大,社會穩定繁榮,統治者崇尚佛教。因此,北涼佛教在我國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北涼佛教主要表現在對佛經的宣譯上。北涼譯人有道龔、法眾、僧伽陀、曇無讖、沮渠京聲、浮陀跋摩、智猛、道泰、法盛等人,其中最負盛名的為曇無讖。沮渠蒙遜定鼎河西,曇無讖遂于玄始(412~428)中到達北涼都城姑臧,在此學習漢語三年。“河西王勸請令譯,讖手執梵文,口宣秦言。”以后他與河西沙門惠嵩、道朗等合作,相繼譯出《大般涅槃經》36卷、《方等大集經》29卷、《方等王虛空藏經》5卷、《方等大云經》4卷、《悲華經》10卷、《金光明經》4卷、《海龍王經》4卷、《菩薩地持經》8卷、《菩薩戒本》1卷、《優婆塞戒》7卷、《菩薩戒優婆塞戒壇文》1卷。曇無讖在姑臧所譯的經卷影響頗大,《法苑珠林》載:“沙門講道,馳往敦煌,躬自接受,涼州道朗,西土之望,感有瑞夢,亦屈年從進受戒,于是受者有三千人。”沮渠牧鍵是一位信奉佛教的君王,對譯經非常重視,在譯《大毗婆沙經》時,邀請本地300多名僧人通力合作,用了15年時間譯完這部長達1萬卷的巨經。后沮渠興國又組織500多人翻譯《優婆塞戒經》,規模空前宏大。像北涼這樣譯經者頗多、統治者又重視的現象,在十六國時期是絕無僅有的。
武威作為歷史上西北軍事、經濟、政治的重心,是西方宗教尤其是佛教文化東傳的必徑之路,在我國佛教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特別是魏晉十六國時期,河西與中原相對隔絕,也由于當時統治者的崇奉提倡,佛教首先在這里留駐興發,然后開始了它中國化的進程。佛教流寓敦煌,月氏人竺法護能“口敷晉言”,自譯佛書,被稱為“敦煌菩薩”,說明外來的佛教在這里已經生根。苻堅命呂光西征龜茲迎回的鳩摩羅什,因前秦敗亡而停留涼州17年,期間他精習漢語,后來在長安譯經時,譯文“文美義足”,適合漢人誦習研討,擴大了佛教在中原的影響,促進了佛教的廣泛流傳,從而為佛教的中國化做出了很大貢獻。
439年,北魏滅北涼,“收其城內戶口二十余萬,倉庫珍寶不可稱計”。并且“徙涼州三萬余家于京師(平城)”,其中包括數千僧侶,從此“沙門佛事皆俱東”,魏文成帝時,相繼任僧統的師賢和曇曜皆為涼州高僧。遷都洛陽之前,在平城活動著很多涼州僧人,如太武帝滅佛前曾隱居麥積山的著名禪師玄高被迎至平城,聘為太子拓跋晃師。值得一提的是,曇曜在平城西武州塞主持修造了現存云崗石窟最早的一批石窟,北魏滅北涼后遷徙去平城的涼州居民,多為達家士族和能工巧匠,為北魏開鑿云崗石窟和龍門石窟提供了技術力量。宿白先生在《云崗石窟分期試論》中說,這一時期石窟“從窟的安排到各種形象及其細部的雕刻技術,水平都很高,這決不是北魏恢復佛教后不久就能產生的。因此我們應當把這一組石窟及其造像和各種特點,看作是前一期特征的延長”。這里所說的“前一期”應包括北涼滅亡以前涼州地區的石窟興造,如果是這樣的話,云崗石窟源于涼州也是很清楚的。北魏時期涼州僧人進入中原,直接推動了中原佛教的發展,涼州僧人還多出入于北魏權門之間,從上層對北魏佛教產生了巨大影響。
《高僧傳·譯經篇后論》曰:“傳譯之功尚矣,固無得而稱焉。”譯經對于佛教傳播的作用很大。武威地區民族眾多,語言交流較為方便,以語言特長為傳譯做出貢獻是對中原佛教積極作用的又一種表現。北涼時譯經甚多,所譯經典之中,有《大般涅槃經》、《菩薩戒本》、《大毗婆沙經》等,先后流入中原內地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曇無讖所譯《大般涅槃經》,為涼土所出經典之最重要者,也是4~5世紀我國佛教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他所譯大乘《涅槃》,是大乘中觀宗重要的典籍,乃中國所謂涅槃宗之根本經典。《大般涅槃經》闡發“一闡提”(缺乏信心者)皆得成佛的學說,認為一切人皆有佛性,開中國大乘佛教之一派,重要之極。據《釋迦方志·教相篇》載:曇無讖持《涅槃》原本至涼土后,“盜者夜竊,舉而不超,稽首謝焉”。說明當說《涅槃》已引起僧俗的高度重視。《出三藏記集》曰:“《大般涅槃經》者,蓋是法身之玄堂,正覺之實稱,眾經之淵鏡,萬流之宗極。”涼土此經,在中國佛教文化傳播之中意義非同小可。
另外,由于河西地區相對安定,使許多早期珍貴的佛典得以保存,這也是對我國佛教文化的重要貢獻之一。東晉高僧釋道安說法護的《光贊般若經》“寢逸涼土九十一年,幾至泯滅”。3~4世紀,北方戰亂,兵革不息,唯涼州安定,保全了重要經典。我國的早期寫經,遺存至今者為數不多,擇舉最早者,只有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前涼升平十二年(368)《法句經》、上海博物館保存的后涼麟嘉五年(393)《維摩經》、安徽博物館收藏的北涼神璽三年(399)《賢劫千佛品經》、北京圖書館保存的西涼建初十二年(416)《律藏初分第三》等。這些較早而又寶貴的寫經,均出于涼州,既可說明當時涼州佛教相對于中原地區較為發達,又可說明涼州保全早期寫經對我國佛教發展的特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