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金柳
魔幻世界或者更多
——解讀《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
譚金柳
(湖北民族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恩施 445000)
《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通過創造魔幻人物、魔幻動物、魔幻植物等魔幻意象、魔幻意境,營造時間疊置的敘事環境,為讀者構建了一個魔幻世界,并且由此傳達出作者對自然、宇宙、社會、文化、人性的深層思考。
《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魔幻世界;時間疊置
為什么他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他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馮玉雷先生深深地熱愛著他腳下這片土地,多年來,他用手中的筆創作了《敦煌百年祭》、《敦煌遺書》、《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等反映敦煌文化的小說,表達著他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以及他對自然、宇宙、社會、文化、人性的深層思考。其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一書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學界的關注,目前學界關于該書的研究主要圍繞以下四個方面:一是該書的敘事特點,即以散點透視為結構特征的多元敘事視角,及以此為基礎的敘事邏輯的非邏輯化,并且二者共同促成了敘事結構的散文化,加之象征性表達手法、戲仿、解構式的敘事策略等現代主義藝術的運用,形成了“敘事的迷宮”;二是該書的思想性,即通過刻畫形形色色人物的百態生活與心靈狀態,及由此爆發的精神力量,表達了作者對現代性、世界性和人類性等普遍性思想關切具有較高的思想水平和美學意義,可謂“心靈的交響”;三是關于詩意化和性靈化語言的研究;四是“知人論世”式的作家本人研究。
筆者認為,該書以西方探險者(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掠奪者)在中亞的探險考古活動為歷史背景,為讀者構建了一個魔幻世界——這里有變幻莫測的布隆吉、雅丹地貌、蘇巴什古城、魔鬼城等異域風光;也有關于羅布泊、昆侖山、祁連山、鳴沙山、月牙泉、懸泉、樓蘭國、黑水國、圣樹的傳說故事,道爺鬼沖氣的巫術習俗、魂歸靈壇的儀式,以及富有生命力的地域音樂、舞蹈、戲曲、繪畫、雕塑等;還有普爾熱、赫定、梵歌、馬繼業、阿克亨、唐古特、香音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六千大地上的百態生活……一切都具有魔幻性,一切都讓人震撼,當我們穿梭于這個魔幻世界,并為之動容的時候,不禁要思考作者是如何營造這個魔幻世界的。一方面,他利用一系列神秘意象來構建這個魔幻世界;另一方面,他采用疊置時空的方法,營造了一個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呈現的敘事環境。
在作者筆下,泥人講著古經,風患上了高血壓,死去的人、樓蘭的衣服、麻雀、鴕鳥、旋風、空氣與荒地都可以說話,瀕臨死亡的杰恩可以被死人救活,鹽堿灘還可以出庭作證,駱駝和胡楊甚至可以充當翻譯,梵歌與香音、唐古特與樓蘭相距千里甚至處在不同時空卻可以在草原上相遇。東方多次出現佛光的情景,赫定在夢里與樓蘭相會的場景,山神歡迎赫定的情景,甚至男人生子的情景,如此多的魔幻情景不可計數。為了便于分析,本文大體將這些神秘的意象分為魔幻人物、魔幻動物、魔幻植物。
人物是作品的靈魂,作者為我們刻畫了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駱駝客這一群體,誓死守衛象牙佛的吳根棟道長、馬榮貴道長和郭元亨等人,普爾熱、赫定、梵歌等執著于理想的考古探險家,五十年如一日向游客送出那一籃土豆的易喇嘛,馬繼業、阿克亨、唐古特、香音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是六千世界活的靈魂,這些人中有些具有魔幻性。
樓蘭就是其中的一個,她既是現實生活中羅布泊少女樓蘭,又是歷史中的樓蘭,她忽而是現實生活中昆其康伯克的女兒、奧得的初戀情人、唐古特的老婆、西海和忍冬的母親,忽而又是沉睡千年卻指引赫定走出險境的樓蘭女王。作者巧妙地將二者疊加交糅在一起,亦真亦幻,讓人眼花繚亂,分不清現實與夢幻、現時與過去,她就這樣穿越時空微笑著活在歷史中、活在現實中,活在赫定的靈魂里。
香音這一活在歷史中也活在現實中的美麗女子,也是這樣一位具有魔幻性的人物。她是最美麗的女子,她不染鉛華的美麗足以迷倒放蕩不羈的楊恕昌,足以使漂泊無依的梵歌找到心靈的歸屬;她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女子的苦難:“中國漢族女人一生苦難深沉,其實草原上的女人更是多災多難,文成公主、王昭君、蔡文姬是宮廷女子,命好,有文人給她們寫文章,寫詩,唱戲,而我們的苦難只有六千世界才知道。”聰慧如她卻依然純凈如初;她生為王爺的女兒,本該豐衣足食享盡榮華,但卻遭遇家庭變故,幾經波折,最后死于非命。死去的她常常以各種形式出現在作品中,用其特有的方式存在著。如此美好的女子卻命途多舛,那么美好卻那么凄婉。
另外,丹賓幾次死去幾次投胎的奇幻經歷,羅布奶娘摘下兩只耳朵送到糜田里的情節,泥人昆侖舵主幾乎洞悉一切世態變化的智慧,這些無不具有魔幻性。
在這片土地上,天地萬物、有生有靈的一切都以自己獨有的方式生存著。不單人具有魔幻性,物也是如此。被夸大了的動物語言、行為形成了一個神秘奇幻的動物意象系統,也增加了這個世界的魔幻性。
湖上牦牛用身體奮力展演,它不斷變奏音樂,不停呼喊“人文關懷”,以此刺激、驚醒麻木的人群;駱駝也疾呼“人文關懷”,它馱載著永恒的“人文關懷”;小美羊發出“我是自由的羊,才不像沽名釣譽的人類”的呼喊……這些既具有象征性又具有神秘性的敘述融入了作者對自然、宇宙、社會、文化、人性的思考。
除了動物,植物也在這個魔幻世界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糜子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植物意象,也是作者重點描述的對象。書中《在揉搓中呻吟》一節,作者以糜子的口吻講述了蒲昌揉搓糜子的過程,其間還融入了傳說化的關于糜子的種植歷史及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嚴,以及六千大地上流傳的故事和人們的百態生活。這些糜子是六千大地生命的種子,為這片土地注入生機、注入活力。生命力頑強的胡楊樹則是羅布泊飽經滄桑的紀念碑,它忽而幻化成宮殿,忽而幻化成人形。當愛情、夢想消逝,胡楊卻毅然慷慨悲壯地在荒涼、酷暑、嚴寒中堅守永恒不變的信仰。
書中還有佛法顯靈的神奇場景:“雇工掄起刀,正要砍,忽然,洞窟充滿亮光,中央端坐一位胖大和尚,鼻大如斗,兩耳垂肩,無聲地微笑……和尚又變成一個夜叉,夜叉又生出千眼,每個眼睛都發出威嚴的光芒。接著,又生出千只手,手里拿著寶物、兵器、經卷、佛像、獅子、老虎、蟒蛇……”還有反反復復出現的那首帶有神諭性質的詩歌:“我是那潔白的蓮花/在光輝中誕生/被神的呼吸所飼養/升起/進入了光輝/從污穢與黑暗中/我在六千世界開放……”這些也能體現出這個世界的魔幻性。
美國社會學家戴維·里斯曼認為歷史上有三種社會形式,或者有三個歷史時刻,即傳統社會、市場資本主義社會、我們今天所處的社會。這原本是歷時發展的三個階段,而這三個階段(主要是前兩個階段)卻以共時狀態在六千大地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同時奏鳴,顯示出中西文化的沖突,而恰恰是這種共時狀態強化了這個世界的魔幻性。
在傳統社會,個體行為受其他人影響,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人們一直都這樣做,因此,人的行為由傳統引導,若你的行為與社會格格不入,你就會感到羞恥,同時也會受到其他人的排斥,整個社會呈現的是“羞恥文化”。《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中以駱駝客群體為代表的六千大地上人們的心理狀態正是處于傳統社會階段,他們的行為很大程度上由傳統引導。
散布在六千大地上的駱駝客真誠勇敢、吃苦耐勞、重義輕利,他們為信仰而存在,視信譽為生命,忠于自己的雇主;駱駝客一生、幾百年、幾千年來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在路上行走,跋涉在荒涼嚴酷的環境中,隨時都面臨死亡的考驗,有的甚至出去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他們用生命和靈魂守護著自己的家園;他們卑微而悲壯的生命令人肅然起敬。他們之所以能在沒有任何約束的情況下,克服利益誘惑與重重困難像神經一樣把六千世界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的行為受傳統引導,即祖祖輩輩都這樣以對祖先、對歷史、對家園、對信仰的責任和虔誠守護著這塊大地,所以生來是駱駝客就注定要斷奶,注定要循著先人的路漂泊一生,否則就會遭到排斥,而這一群體的叛逆者如丹賓、羊蛋以及后來的阿克亨都是遭到其群體排斥的。
另外,王圓箓的行為也受傳統引導。就像他自己所說:“我是人,但多年來像鬼一樣生存。”無論他的形象多么猥瑣,他的行為多么讓人心生憎恨,潛在支配他行為的正是傳統,他卑微的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娶個漂亮的老婆,有個一官半職,而這正是傳統社會一貫的人生道路。羅布奶娘的行為也是由傳統引導的,除卻她身上的魔幻色彩,她也只是一個平凡的渴望與家人團聚的傳統母親。為此,她甚至不惜自孩子出生起,就試圖阻止他們成為駱駝客,最終為遠行的孩子們哭瞎了雙眼。
而這些人的狀態正是六千大地上人們生存現狀的縮影,擴大到整個社會則是19世紀后半葉20世紀初葉整個中國社會的寫照,當時中國還處于傳統社會,整個社會都是受傳統引導的。
在市場資本主義社會,新目的和新動力促使實業家不停地賺錢,開創新的企業來賺錢,他們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理所當然的,無需求助于任何人的同意,也即人的行為受“內在引導”。非商業界人士也同樣具有這種精神——追求成功,成功是個人得以拯救的外在標志,失敗則意味著整個生命都一錢不值,并有深深的負罪感,社會呈現的是一種負罪文化(從內部對個人的懲罰)。書中西方探險者正是受內在引導,才會不斷追求成功。
俄國軍人普爾熱身上有種近乎狂熱的精神,他野心勃勃,執著于事業,為了理想(為俄國侵略中國開辟路線,從而贏得無上榮譽)犧牲了健康,放棄了幸福,最終倒在了探險的路上。另一位和六千大地結下一生之緣的赫定有著厄爾布爾山一樣堅韌不拔的意志,他頑強拼搏、孤獨倔強、永不服輸,為了真理犧牲了一切。可以說赫定才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發現者,但命運捉弄,他沒有及時發現敦煌藏經洞,使它遭受劫難。日本僧人河口則追求佛理,他響應六千世界神圣的召喚,克服千難萬險去朝拜神圣的佛國圣地。梵歌起初也是一位醉心于探古尋寶的探險者。斯坦因、榮赫鵬、格威等人也受內在引導,追求自我的成功,為了成功甚至不擇手段,而由此爆發出來的力量則是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所不能比擬的。
傳統社會與市場資本主義社會在六千大地上的相逢勢必會引起中西文化的強烈沖突。這種沖突在格威和馬繼業的談話中可見一斑:“有時候,我真不敢面對這種偉大胸懷。在沙漠邊緣一些村子里,我們剛到達,村里人全都出來歡迎,并且已經做好飯等著……后來才知道,他們看見沙漠里出現一個黑點,判斷出有客人要來,就互相告知,并準備招待客人……而我們卻只把他們高貴的善良當作無知愚昧。”
梵歌也表達了這種感受:“西方世界的文明讓人感到很壓抑,讓人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家,靈魂永遠處于飄搖狀態,所以,我寧肯長年累月浸泡在沙漠和古城的荒涼中尋找真實,讓西伯利亞的刺骨寒風告訴身體,我的神經還發生著作用,我的血肉之軀還存在著。現在,我遇到香音我有了回家的感覺,所以,其他任何東西,甚至王位,對我來說都多余。”六千大地的淳樸使他有了家的感覺,找到了心靈的歸屬。
作品中的辜鴻銘說過這樣一段話:“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特別是1899、1900兩年,中國確實不平凡,發現鮑爾文書、樓蘭古城、殷墟甲骨、敦煌藏經洞,可以說,1900年是清朝政府最黑暗的時候,而在文化上卻爆發出奇異的光彩。古代文明給衰落的中國打了一支強心針,使這個民族重新獲得生機。現代西方世界已經變成一架巨大機器,人性被完全異化,所以,我寧可沉醉在古典文化里。”這段文字可謂道出了作者的心聲,他渴望一種人文精神的重建,將希望寄托在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身上。
作者獨具匠心的時間設置不僅突出了中西文化的沖突,而且模糊了時間界限,為構建魔幻世界創設了亦真亦幻的敘事環境。
作者為我們呈現的僅僅是這樣一個魔幻世界嗎?顯然不是。當我們融入這個魔幻世界的時候,我們的心靈被這個魔幻世界震撼了,同時也獲得了無限的精神力量——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力量。書中充滿靈性的靈臺不僅是六千大地的靈臺,而且是人類心靈的故鄉,而今,全人類都面臨著生存困境,我們感到精神迷惘、內心恐懼。簡言之,人類失掉了根。我們生活在哪里?我們的出路在哪里?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全人類的孤獨、恐懼和苦痛?我們的靈魂應該尋找一個怎樣安謐和諧詩意的精神家園?
“文化尋根”無疑是找回人類文化信仰之根的辦法,也是今天“新神話主義”寫作的一致趨向——批判西方現代文明對原始淳樸的破壞,呼喚神圣感的復歸,用人類學寫作尋找人類失掉的根,用文藝作品給當代人疲憊的心靈以慰藉,幫助當代人找回那個失落的信仰世界,回歸心靈的家園。馮玉雷先生正是這樣一位有責任有擔當的作家,他試圖用自己的作品引導人們找回失落的信仰,為信仰而活,給自己的心靈找一個家。也許只有復歸到這種最真實、最簡單、最樸素的環境里,我們才能洞見人性中最初的淳樸與善良,才能找到自己,找到信仰。
[注釋]
①馮玉雷:《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所引原文皆出此本。
②趙錄旺:《后現代主義小說敘事的新實踐——馮玉雷小說書寫藝術的一種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1年版。
③〔美〕大衛·理斯曼著、王崑譯《孤獨的人群》,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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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3115(2015)04-00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