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獨游戲

郭忻杪

開山鼻祖

在了解威尼克之前，我們要先來認識下愛德華·戈特利布（Edward Gottlieb）。

這個名字你一定覺得陌生，但NBA年度最佳新秀獎杯，它就叫“愛德華·戈特利布杯”。戈特利布是1946-47賽季費城勇士隊主教練，聯盟第一位冠軍教頭。1952年，他用25000美元從原勇士隊老板手里買下球隊，三年后NBA通過《地區選秀特例》條款，即允許各支球隊以放棄一個首輪簽的代價，獲得一名本地大學球員。戈特利布借機向聯盟申請，因為威爾特·張伯倫是土生土長的費城人，而他所在的堪薩斯大學當時沒有NBA球隊，所以勇士隊應該有權利動用地區選秀特例簽下他。最終聯盟給了戈特利布面子，這也是地區選秀特例出現的惟一例外。后來，戈特利布又做了整整25年的NBA規則委員會主席，24秒進攻、單節犯規累計滿4次后對手要執行罰球等，都是在他的認可和推動下問世的。1962年，戈特利布將勇士隊轉手賣出，出手價是入手價的24倍！賺得盆滿缽滿……

作為NBA開國元老，恐怕再沒有誰比戈特利布更了解規則該怎樣變化，哪條更有利于發展？哪條又會阻礙前進？他都了然于胸。因此，他被尊稱為“大人物”、“籃球先生”，一點也不為過。無論是當教練、老板還是聯盟高管，甚至是場外做生意，都已足夠成功。

可是，戈特利布最最為人稱道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那不可復制的編賽程能力。不借助外人，不借助電腦，一個人純靠腦力完成，這就是他每年都要做的數獨游戲，哪怕1964年退休后也樂此不疲。“整個NBA好像都被愛德華裝進了他的公文包里。”半個多世紀前，《紐約每日新聞》著名籃球記者麥克·盧皮卡曾這樣評價道。

當然，半個多世紀前的NBA，比賽場館受干擾也比現在要少得多。比如沒有那么多演唱會和展覽會，球員也更加隨意，你可以安排他們的比賽跟冰球比賽同天在同一個場館里進行，冰面直接鋪上地板就可以開球。可殊不知，也有許多現在已然不是問題的問題，當年讓戈特利布大呼頭痛。像那時各隊沒有專機，編賽程時就要考慮航班時間、火車時間，如果是在小城市打比賽還不能結束的太晚，晚了連車都租不到。另外，像麥迪遜廣場花園這樣的大球館，不僅要安排尼克斯隊比賽，有時還要安排另外兩支中立球隊到這里角逐。因此每年休賽期（尤其是七月和八月），只要你走進戈特利布辦公室，看到的一定是滿眼草紙、橫紙和方格紙。“愛德華就低頭坐在那里，你跟他打招呼，他抬起頭，會發現他的皮膚和橫格紙一樣粗糙暗黃，眼眶也深陷如同兩個黑洞一般。”盧皮卡曾在回憶時這樣說道。

試想一下，如果不是真心喜歡，很難想像這位年事已高又不缺錢的老人會一直做這份工作。1978-79賽季，其他職業體育聯盟開始紛紛使用計算機幫助編排賽程，NBA也終于說服戈特利布收手，一年后，這位81歲的老人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戈特利布是真正且專業的先行者，他發自內心喜歡籃球，以無人能夠做到的方式喜歡籃球。”

盧皮卡說的沒錯，而且如果你再知道戈特利布為NBA排賽程的同時，還幫哈林籃球隊環球表演賽排賽程……

開山鼻祖，他當之無愧。

當代宗師

回憶總是充滿了苦與甜，在馬特·威尼克辦公室里，桌子上很隨意地扔著一張由威斯·昂塞爾德簽名的1978年總決賽明信片，還有一臺老式rotal440打字機，一份1975-76賽季觀戰指南。和所有官員一樣，黃色名片簿也是少不了的，里面塞滿了過去40年NBA最具影響力人物名片，以及他們的聯系方式。

當然，電腦更是必備的，里面各式各樣文件夾里塞滿了NBA所有球隊、球館的日程安排、電視轉播協議、賽程計劃。過去三十多年，威尼克在這臺電腦里載入了大量信息，簡單的色塊用來標注主場（藍色）和客場（紅色），圖表中能清楚地看到哪支球隊進行了連續客場比賽，哪支球隊一個賽季里背靠背次數最多。而這背后，則是看不見的咒罵與抱怨。

“每年賽程一出來，我都會告訴各支球隊說這是電腦運行出來的結果。”坐在轉椅上，威尼克狡黠地一笑，“可實際上，我才是那臺電腦。”

官方的說法，威尼克一直是聯盟副總裁，可誰都知道，他還是地地道道的“當代戈特利布”。從1985年開始，他就陷入了和那個猶太老頭一樣的孤獨之中。

威尼克今年75歲，1976年進入NBA工作，上個月剛剛宣布退居幕后（盡管他本人一再強調這不是退休）。多年來，他的回憶、動力尤其是安排賽程時的快樂，讓其對這份工作始終念念不忘。今年，他把大權全權交付給了湯姆·科萊麗（聯盟主管轉播的資深副總裁），科萊麗和她的工作小組，不久前剛剛完成2015-16賽季賽程安排，可謂平穩過渡。

“這就是個完成1230塊拼圖的超大拼圖游戲，一個拼圖代表著一場比賽，如果有一塊錯了，那整盤也就失敗了。”威尼克說，“1230片，每片都要放到合適的位置上。”

從威尼克聲音里，你很難聽出驕傲或者沮喪，有的只是濃濃的紐約口音。完成拼圖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不論結果怎樣，批評、咒罵都一定會有，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那這份工作最美妙的環節又是什么？

“完成。”威尼克說，“我不知道是否還夾雜著兩個多月來的煩惱，但完成，真的是個偉大的時刻。”

這是一份職業體育中絕對不能再復雜的工作，因為每個場館都有著極其復雜的日程安排，尤其要考慮的是，這還不止針對一支球隊，而是三十支。每支球隊每個賽季都有41個主場比賽，41個客場比賽，但是在賽程表中，它們卻散布在各個角落里。上賽季，活塞一共打了22個背靠背，熱火則只有16個；作為美國本土最西北端的球隊，開拓者一年旅程累積下來，要比處于中央區的騎士多不少……

每一年，都有球隊通過賽程安排受益，同樣，也有人找威尼克發泄心中的不滿。

“這種事馬特見多了，他的回答更是永遠不變，就是什么大家都一樣之類的話。”NBA籃球事務部總裁羅德·索恩說。

但實際上，事情可遠不止這么簡單，威尼克都在想盡辦法讓所有球隊滿意。比如有的球隊提出不想在11月壓力過大，或4月份疲于奔命等，他都會認真考慮。“無論怎樣，關于賽程的討論都會貫穿整個賽季，我呢？從沒想過賽程安排出來有人給我打電話道謝什么的，只要罵聲少一點就好了。”威尼克笑著說。

看到了吧？就是這份費力不討好的工作，自1976年成為聯盟媒體關系總監后，威尼克已經干了快40年。

早期，NBA只有22支球隊，威尼克是20名工作人員當中的一個，把他引到這條路上的，正是戈特利布，還有一個聘請的數據計算公司會從旁協助。直到1985年，一天，聯盟運營副總裁科蒂·斯特林很鄭重地對威尼克說：“馬特，從現在起，這全是你的活了，你將干一輩子。”

“干一輩子？”“是的，干一輩子。”斯特林繼續說道。

威尼克接手了，接手了就意味著不能再推卸。每一年，工作都充滿了新的目標和一些本能的需求——他曾經被一名球隊老板堵在辦公室走廊里，要求是周末不要給自己的球隊安排比賽。

“為什么？”

“因為這會與我兒子的工作沖突，他沒法看比賽。”

威尼克笑了，“這樣的訴求怎么能站得住腳？”

還有一年，一名主教練找到威尼克，表示希望在新賽季能把球隊背靠背第一場多安排主場。這個條件威尼克答應了，他在排賽程時盡可能給這支球隊背靠背第一場都安排了主場，然而卻不想，訓練營剛一開始，這名教練居然下課了！然后去了同賽區另外一支球隊。

后來，這名教練帶領新球隊與老東家相遇那一天，他在賽后新聞發布會公開表示：老東家的賽程安排實在是太好了。威尼克聽說后終于忍無可忍，他罵道：“混蛋，老子給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卻中途開溜！”

賽程凱撒

NBA說“電腦設定賽程”，其實也說對了一半。

“沒有電腦，我根本排不出這么多比賽。”威尼克說。但電腦帶來方便的同時，也給他埋了很多雷，包括有些球隊會連續打三場背靠背，又或者在東部打一個客場，飛到西部打一場，然后又飛回東部。“每一次都是細節問題，這是最頭疼的。”

所以，威尼克在工作時通常會先排出一個大致賽程，然后逐一掃雷。

他面前必須有一張地圖，因為要考慮球隊的旅程，必須盡量安排一些球隊與同一地區的幾支球隊連續打。所以我們才能經常看到有球隊去洛杉磯就快艇、湖人前腳后腳，又比如“得州之旅”等等。“必須這樣安排，讓他們不必在飛機上、汽車里花費太多時間。”

NBA還有一條特定規則，如果有球隊打背靠背，不能從東到西或者從西到東。“這是為了使球員不要過于疲勞，能在場上保持最佳狀態。”

不過有時，威尼克卻會安排一些西部球隊去東部，或者東部球隊在西部呆上很長一段時間。限于主場使用條件，像馬刺、湖人，都會有8到10天只能去客場比賽，這樣的話，將他們送到東部，反而是最佳選擇。

而且，從籃球運動學角度來說，一支球隊每周比賽場次最好低于四場，數據專家給出的答案是平均每周，一支球隊只能打3.94場比賽。非停擺賽季，5天4賽的賽程已是極限，如果全部交給電腦，很多球隊會看到他們7天要打6場比賽，然后再歇7天。

聯盟如今有30支球隊，排賽程難度當然也不盡相同。

馬刺的安排就是一個難題，因為他們在每年2月初必須為馬戲團讓出主場，催生“馬戲團之旅”。“很多人都會忘記這點，他們在2月初有三周時間不能在主場打球。”

“還有洛杉磯的兩支球隊同樣麻煩，各式各樣活動，比如格萊美頒獎典禮，他們都必須出去打比賽。”

還有一點，我們觀看NBA比賽經常會發現這種情況，美國時間周四安排的比賽很少，且經常是兩場強強對話。

這是因為，作為NBA重要電視轉播商，TNT一般是在周二、周四轉四場比賽，周四尤為重要。兩場直播結束后，他們還將播放《NBA內幕》，如果之前的比賽不夠激烈，這個節目收視率也會受到極大影響。

談到這一點，威尼克的回答含糊其辭：“多多少少會考慮些吧……”

他沒有說清楚的是，NBA會將電視臺要求永遠放在第一位，而這，也正是揭幕戰、圣誕大戰總會出現冤家路窄的秘密所在。而且如果你覺得自己的主隊賽程足夠奇葩，那么著實應該高興，因為很可能是由于受到了電視臺的青睞，這意味著能賺更多錢，甚至，在常規賽獲得更好的成績。

近些年，隨著NBA逐漸成為價值數百億美元的生意，威尼克工作輕松了不少，也麻煩了不少。球隊數量增加了，全美電視轉播場次增加了，關鍵場次也增加了不少。饒是如此，威尼克的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精準，從來不需要在制定后復查一遍。1230場比賽，經過數月研究，他都是一個個寫下來。

“有時候，甚至睡著了做夢我都在想，該怎樣安排某支球隊的比賽。”答案突然冒出來，于是凌晨兩三點鐘他就這樣醒了，爬起來開始工作。

現在，威尼克已經不經常去他那位于紐約總部16層的辦公室了，桌上散落的各類資料、表格、觀戰指南也已經落滿了灰塵。看上去，NBA進入新時代后，有了更加先進的軟件，更精準的算法，已經越來越不需要他了，他會像自己的恩師戈特利布那樣，功成身退。

“我看過聯盟出的旅行指南和科萊麗他們今年的工作流程，不得不說，確實比我這雙手和這個大腦效率高多了。”威尼克笑著說道。

無論怎樣，不能否認的是他多年來的貢獻。而且現在NBA之外很多聯盟中，依然需要很多像威尼克一樣的人來編排賽程，他多年工作總結出的經驗、技巧，依然具有很高參考價值。

“可能我會做個顧問之類的吧，指引年輕人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又或許，新澤西郊外的某個足球聯盟需要威尼克，也可能是街角的青年業余聯賽。“總之，我需要個理由讓自己在清晨醒過來。”

年逾古稀的一代賽程凱撒，他現在需要制定的賽程就是關于自己的，紐約長島家中，還有很多事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