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龍
旺盛叔打小眼淚就多,只要三分鐘見不到他娘,一準哭嚎起來,任誰哄也沒用。不過只要他娘一露面,他抹抹眼淚,張開小手就要抱抱,他娘將他一摟,也就把他的笑容摟了出來。旺盛叔成年后,村里人都拿這事取笑他,不過旺盛叔從不以為意,旺盛叔說孩子親娘,那還不是天經地義?
旺盛叔自打成年后,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哭過,當大家都以為他把愛哭鬼的帽子摘掉時,他突然又哭了起來,比小時候見不到他娘時哭得還兇。彼時旺盛叔已經一臉絡腮胡子,孩子都上初中了。那時候全村有一半的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旺盛叔干守著家里的那十來畝地,日子總是過得緊緊巴巴的,旺盛嬸也就有了怨言,鍋碗瓢盆噼里啪啦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于是旺盛叔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要出去打工,他也要像村里的那些男人一樣,從外面掙來嘩嘩響的票子,將媳婦哄得滿臉開花,讓媳婦晚上也能賣點力,不能像現在這樣,像防賊一樣,每天晚上都把褲腰帶勒得死死的。
頭一次打工,旺盛叔很新鮮,他聽說外面隔三差五便能吃上頓肉,錢也好掙,即便同樣是刨土坷垃,妹妹在外面已經把寬敞的樓房刨出來了,而自己在家里刨,矮矮巴巴的三間小瓦屋,眼見著就要倒了。這次旺盛叔出去打工,便是投奔妹妹去了,一來到妹妹那還是刨土坷垃,輕車熟路;二來是自己的親妹妹,總有個照應;最重要的是她總不會短自己的工錢。旺盛叔臨走之前還罵了句狗日的,在家里刨土坷垃,刨得要喝西北風,在外面刨土坷垃,卻能刨發財,我倒要去瞧瞧看,大城市的土坷垃里能不能刨出金豆豆!旺盛叔初到時,妹妹為他接風洗塵,好吃好喝伺候著,所以在他剛到的第一天,他感覺特別舒坦,只是晚上睡覺時,被窩里少了軟綿綿、香噴噴的旺盛嬸,心里不免空落落的。旺盛叔那天躺在床上想,他一定要刨出金豆豆,回去也讓那娘們顯擺一把,也讓她見識見識,她男人可不是只有眼里能掉金豆豆。
第二天旺盛叔起了個大早,吃完早飯拿上家什就跟妹妹妹夫去伺候土地了。旺盛叔在老家時伺候土地就有一手,旺盛叔家里的土地種啥都高產,所以這活兒難不倒他,而且這邊的機械化程度又高,所以旺盛叔感覺這活兒比家里的,那再輕松不過了。旺盛叔想,他娘的卵,就這活一人一天能掙五十塊錢的工錢,在家累死累活,一季莊家也收不了幾個錢。他娘的,城里的土地就是洋氣,看來真能下金蛋蛋。旺盛叔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間還能睡個午覺,他感覺這比在家刨那幾畝地要有出息,那一段時間,只要他一刨起土地來就會哼起小曲,仿佛真能刨出金蛋蛋。但是沒有幾天旺盛叔的歌聲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了。旺盛叔每刨一鋤頭便會想起家里的那幾畝田,媳婦兒從沒干過粗重活,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那幾畝土地?當然,旺盛叔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他想起了村里的光棍,以前這些光棍勾搭別人媳婦的時候還被他調笑過,但是現在他笑不出來了。旺盛嬸風韻猶存,走的那天晚上的韻事還讓自己惦記著,這可都半個月了。他想到了旺盛嬸的疙瘩湯,想到了豬頭肉,又想到旺盛嬸豐滿的奶子,旺盛叔越想越不是滋味。
接連幾天,旺盛叔都悶悶不樂,飯也吃得少了,妹妹特意做的把子肉,他也只吃了一塊。好在平日里大家都累,話也講得少,并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一天晚上回來,吃完飯,旺盛叔和他妹妹妹夫分別回房了。不一會,他聽到了妹妹房間里傳來的異響,那曖昧的響聲讓他更加思念旺盛嬸了。此時他是多么想旺盛嬸啊,如果這時候旺盛嬸能鉆進他的懷里,就算她把褲腰帶死死地勒著,他也愿意。當然,旺盛叔認為旺盛嬸肯定不會勒得太緊,她一定也像自己想她一樣想著自己。曖昧的潮水不一會兒便從隔壁的房間退去,但是旺盛叔心里涌起的潮卻退不下去了。一直到下半夜,旺盛叔才昏昏地睡去。第二天一早,旺盛叔的眼圈有些黑,只吃了一個饅頭便不吃了。他妹妹關切地問他怎么了,但他沒說,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等妹妹把碗筷收拾停當之后,他們便一路干活去了。旺盛叔心不在焉的,干三分鐘便要歇兩分鐘。他看著妹妹和妹夫在不遠處說說笑笑,他想他娘的,兩個人就是好,汗有人擦,水有人遞。旺盛叔看著被翻起的土坷垃,他就恨為什么家里的地只能翻出臭狗屎!如果白天干活,晚上能摟著旺盛嬸,那小日子,一定很爽!旺盛叔想著想著就想起了他那個家,他想旺盛嬸,他想他兒子,他想他經年累月伺候的那幾畝土地……他像小時候想娘一樣想著這些,他嗚嗚地哭了起來,淚水順著他的手掌往下掉,怎么也都捂不住。終于他妹妹發現了這邊的異常,趕緊過來安慰他。妹妹在了解情況后就說打個電話回家吧,打上電話聊一通,心情一準好,妹妹說她以前就是這樣,抹兩次眼淚,等見了錢,一切就好起來了。
旺盛叔把電話打到了村里的小賣部,小賣部的老板一聽是旺盛叔,他的大嗓門兒就擠開了旺盛叔家的門,旺盛嬸一溜小跑從家里向小賣部趕來。旺盛嬸拿了電話,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見電話里哭開了。這哭聲把旺盛嬸嚇得可不輕,旺盛嬸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過隨后就知道旺盛叔只是想家了。旺盛嬸就說你果然是愛哭精,咱家的虎子出去上寄宿,也沒見像你這么哭過。無論旺盛嬸怎么調笑,怎么安慰,旺盛叔就是嗚嗚咽咽一刻也不停。最后旺盛嬸實在沒轍了,就說如果你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吧。聽到這句話旺盛叔就像小時候見了娘似的,立刻破涕為笑,問真的?旺盛嬸沒好氣地說:真的!旺盛叔說我沒掙到錢你不怪我?旺盛嬸說怪你,怪你有什么用?你能不哭?別在那丟人現眼了,趕緊滾回來吧,別落人笑話。當旺盛嬸掛掉電話時,整個小賣部的人都笑了。村里的老王說,喲,愛哭鬼又哭了?旺盛那口子啊,我教你個方法,你把他給攬到懷里,他一準就笑了。說完他還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旺盛嬸的懷。這話把旺盛嬸給臊的,一溜小跑趕緊回了家。后來無論妹妹怎么挽留,旺盛叔都堅持要回家,他妹妹沒有辦法,只好給他收拾收拾東西,結了工錢。
旺盛叔剛一踏入村子,在村口打牌的人便笑起來,有人就調笑他,喲,旺盛回來啦,金豆豆不挖了?這邊話音還沒落,那邊就有話接上了,挖啥金豆豆啊?旺盛叔鐵定是惦記家里的兩顆金豆豆了。旺盛叔雖沒少被別人取笑,但這一次他自己也臊得慌。金豆豆沒挖到,倒是小時候常淌的金豆豆,落了不少在異地他鄉。旺盛叔也沒吱聲,只是笑了笑,便算跟他們打了招呼了。旺盛叔到了家門口,沒敢直接進去,在家門口來回踱了兩圈,調整了一個他認為滿意的表情,才去推門。門一推開,果然,旺盛嬸是不會大度到給他一個擁抱的,旺盛嬸拉著個臉看也沒看旺盛叔一眼。旺盛叔自知理虧,諂笑著湊了過去,說我回來了。旺盛嬸還是沒吱聲。旺盛叔搓著手說我不是想家,家里的花生不是快收了嘛,我怕累著你,這不,回來起花生了,起完花生我還出去。旺盛嬸白了他一眼說回來就回來唄,一個大活人我又不是瞎,能看見。
等到了晚上,雖然旺盛嬸以熱為理由,將旺盛叔攆去了廂房睡,但旺盛叔想,她到底還是心疼自己,又是拌疙瘩湯,又是炒豬頭肉的,一箱啤酒,也老早就擺在了家里。每年花生起完就到了開學季,虎子這時候就要離開家了。旺盛叔為了不讓虎子像自己一樣沒出息,天天凈跟土坷垃打交道,所以就將虎子送到了一所寄宿中學,雖然離家遠,但是這所學校在縣里的教學質量可是頂呱呱,全校有一半都能進一中。進一中那是什么概念?那他娘的就等于一只腳跨入了大學門。當然,在這學校里一年花費可不少。開學了,也就意味著要繳學費、住宿費,虎子也不能在家吃喝了,還要一筆生活費。旺盛叔在妹妹那打短工的工錢可辦不齊這些事,甚至一樣也辦不好。所以還得用賣花生的錢,賣花生的錢在旺盛嬸腰里還沒焐熱呢,眼見著又要轉給別人了。所以旺盛叔去虎子學校繳完費回來后,旺盛嬸的臉像是提前經了霜,冷得嚇人。這時候天氣涼快些了,倒還不如起花生那幾天,那幾天旺盛叔還能摸上自己屋的床沿。
旺盛叔知道是旺盛嬸生氣了,旺盛嬸好幾年沒添過像樣的衣服了。旺盛嬸白皙漂亮,可是那一身衣物,全是在地攤上淘的,或是撿別人挑剩的。這個旺盛嬸倒不在乎,她是想自己兒子也能像鄰居家孩子一樣喝上白白的牛奶。聽說這東西補腦子,喝多了成績會好。但是這玩意,一小袋就要一兩塊錢,夠吃一天饅頭了,還能再帶一包咸菜。旺盛叔看著家里越來越冷清,就知道自己賴不下去了。他要履行自己的諾言——起完花生就出去打工。旺盛叔想,球承諾不承諾的,但凡家里的地能扒出個銅子兒,他一準把那個承諾給吃了。裝孬就裝孬,能孬在家里就比什么都好。
這一次旺盛叔是不能去妹妹那了,倒不說妹妹那還需不需要人手,經了上次那么一出,旺盛叔哪還有臉去?旺盛叔這次是奔著發小去的,發小家里地多,來家起完花生正好也要走。旺盛叔就到他家里問他能不能帶自己打工。他發小倒是好人,只說你可不敢干兩天就想嫂子了。旺盛叔說球,我想那一張冷臉?這次旺盛叔來到了大城市,上海。這地方可沒土坷垃給他伺候了,他和他的發小去了建筑工地,工頭是臨莊的,見旺盛叔長得壯實,也就收下他了,工資也是一天五十。在這里可沒人照顧他,磕了碰了,只要不是太嚴重,擦把汗接著干。工地的活是沒早沒晚的,那時候很多人還沒有工傷概念,所以工頭兒也不擔心工人中暑,可勁使喚。后來旺盛叔在閑聊時說,能不去工地千萬別去,累不說,每天不是白菜就是土豆,清水煮一下,撒點鹽,臨出鍋再淋上一點油,油花都透著慘白。
工地上的那份活計,旺盛叔堅持了很長時間。旺盛叔不想家了?球,不掙到錢,他不敢也沒臉回家。旺盛叔那段時間打電話回家時,口氣足著呢,他再也沒在電話里哭過。當時旺盛嬸就想,壞了,不會是上次旺盛叔回家,她把架子端得太足,真把旺盛叔惹生氣了吧,要不就他那德性,怎么可能不惦記她?旺盛叔真不惦記旺盛嬸了?看看他發小怎么說吧。旺盛叔每次打電話回家,都不愿和他發小一起去了。他不是怕悄悄話被發小聽了去,只是每次掛斷電話,他立馬收了趾高氣揚,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每次都是。旺盛叔想他婆娘,想孩子,想那幾畝地。但他不能說出來,于是就都憋成了淚水,他還怕別人笑話,不敢認真地哭一場。每次他都捂著臉,肚子憋得一顫一顫的,就是不愿出聲,淚水打他粗糙的指縫流過,要多悲傷就有多悲傷。過年的時候工地是要停工的,工人有不愿過年的,但工頭沒有不想好好在親戚面前露個臉的。過年工人一定開心(工頭跑路的另說),但工頭卻有可能惆悵。工頭要給這些工人結工資了。工地上的工資大多是一年才結一次,平時只給支一些生活費。快過年時,工人都眼巴巴地等著拿上鈔票,回家抱老婆孩子,這是難得相聚的機會。
在停工幾天后,旺盛叔和他的發小終于在臘月二十二拿到了自己的工錢。行囊早就收拾好了,旺盛叔和他的發小把錢分兩份,用衛生紙包起來,然后用寬膠帶綁在大腿上,兩側各一卷。沒辦法,車上倆夾多。哦倆夾就是小偷,他們一般一個打掩護,另一個夾財物。錢裝在口袋或放在包里,總會被人無聲無息的夾走,所以他們就索性綁在腿上。旺盛叔說夾自己的口袋可能沒知覺,但總不至于別人都夾到自己蛋蛋了,還是沒知覺。這次回來旺盛叔明顯底氣要足,進了村子主動跟別人打招呼,還給別人派煙,五塊的黑盒黃山。旺盛嬸這次也是早得了消息,老早就在村口等著了,但是旺盛叔都沒多看她一眼,給別人派完煙后只是對她喊了一嗓子:回家。
旺盛叔到了家里之后,放下行囊,關上門,立馬在襠里摸了起來。旺盛嬸想,還是這德性,瞧剛才裝得。不過旺盛叔只從褲襠里摸出了兩卷衛生紙。旺盛叔滿臉堆笑,讓旺盛嬸打開看看。旺盛嬸這時候也知道紙里是什么了,也不管那腥臊味了,急急忙忙將紙扯爛。一共六千二百塊錢。旺盛叔出去接近五個月,上了一百三十一個工,除了下雨,他沒敢歇一天。不干活的時候是不管飯的,旺盛叔的另外幾百塊錢,主要都用在雨天吃飯了。旺盛嬸將錢藏好,她感覺自己的丈夫更瘦更黑了,頓時心疼得不得了。她對旺盛叔說你在家歇著,我出去割兩斤肉。當天晚上,旺盛叔不僅喝到了熱乎乎的小酒,還睡進了暖烘烘的被窩。旺盛叔心里別提多舒坦了。旺盛叔說,他娘的,在家就是好,菜是熱乎的,暖胃口。頓時他又想到,被窩也是熱乎的,暖心口。他想如果能一直在家該多好。不過一會他又自嘲地笑了,他娘的一直在家誰給錢?沒人給錢那日子一準熱乎不了兩天。打工,還得出去打工!這一年旺盛叔一家三口從底到上,從里到外都換了新衣服,年貨置辦得也豐富多樣,鞭炮就更不用說了,比往年要長好幾截身子。鞭炮響得長,日子紅火得就長。
三六九,往外走。旺盛叔死活賴到初九賴不下去了,于是又和他的發小來到了工地。這次旺盛叔沒有那么傷心了,但他還是想家,只是他不哭了。每天晚上他醒了之后都會盯著板房的頂走會神,當他想到家里有趣的事時,就會輕輕一笑。日子數一天便少一天,旺盛叔雖然沒在城里挖出金豆豆,但生活也確實好了起來。后來虎子不負所望,考上了一中。旺盛叔是在電話里知道這個消息的,他興奮得一宿沒咋睡覺。其實自打虎子參加中考后,很長一段時間了,旺盛叔都沒睡踏實,仿佛等待分數的是他。再后來虎子上了大學。這期間旺盛叔每年只回三趟家,一次夏忙,一次秋收,還有一次是過年。旺盛嬸心疼旺盛叔,每次都讓他在家多歇兩天,但旺盛叔不愿。旺盛叔說虎子上學,要花的錢多了去了,不能委屈了孩子。按旺盛叔說的,這時他不想家了,他說就是一月不往家里打電話,他也沒啥。不過這也就哄哄他自己。旺盛叔隨身愛帶本日歷,日子一天一天總被他圈起來。如果哪段日子上面沒有圈了,那旺盛叔一準在家。在旺盛叔心里,帶圈的日子都像坐牢,哪叫日子,那一個圈就把自己隔在了生活之外,沒有圈的才自在,才叫生活。
歲月在旺盛叔的臉上畫出一道道皺紋,四十多歲時,旺盛叔的臉上就有疲態了。旺盛叔說等虎子畢業,他再干兩年,存點養老錢,就不干了,回家去,天天就守著那幾畝田和旺盛嬸。旺盛叔說旺盛嬸膽小,自己在家都不敢住寬敞的房間,狗養了一只又一只,也難為她了。人生難得老來伴,雖然旺盛嬸還不算老,但她也早想旺盛叔回來陪她了,起碼有人說個貼心話。但是沒有辦法,家里的頂梁柱,還得再頂上幾年。在虎子畢業那年,旺盛嬸終于盼來旺盛叔在家多歇兩個月。那段時間,旺盛嬸雖然累得夠嗆,但氣色不錯,有人拌個嘴,比看電視要強得多。但是旺盛叔就不行了,旺盛叔不是特意在家歇著的,他不得不歇,因為腰疼,疼得整夜睡不成覺。后來經醫生診斷,脊柱側彎,年輕時出力太多。雖然虎子和旺盛嬸寬慰旺盛叔,讓他好生在家歇著,但是旺盛叔哪能好生歇著呢?別說他和旺盛嬸的養老錢還沒著落,虎子也還正在用錢呢。后來歇了兩個月,他再也躺不下去了,就硬說自己好了,執拗要出去打工。
旺盛叔的腰傷好好停停,好在經過治療之后不是特別嚴重,所以他也一直能不停地打工。虎子還沒有買房,更沒有結婚,旺盛叔說他怎么能停下來?在旺盛叔知道自己腰上這個毛病之后,他干得更加賣力,這時候旺盛叔已經一百八十塊錢一天了。旺盛叔說自己不知道能干到哪一天,現在多干一天,家里就會多好一些。旺盛叔腰實在疼的時候,只是吃上一粒藥,從來不敢歇著。旺盛嬸和虎子都讓他回家歇著,歇好了再出去打工,但旺盛叔不肯,旺盛叔說自己旺著哩,還能干個六七年,到時候就在家享清福了,趕也不出來。旺盛叔這時候有點恐懼回家了,他知道這種經年累月的傷是好不利落的,他更知道,自己一旦回家歇著,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以后自己只能是家里的累贅。他想自己雖然愛哭,雖然戀家,但他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不能成為累贅。他知道旺盛嬸和虎子不會嫌他,但是他不想他們因他而比別人過得差。旺盛叔這時候不愿回家,但他特別想回家,他想到自己的土地上躺一躺,讓土地孕養孕養自己側彎的脊柱。旺盛叔十幾年沒哭過了,這時他又常在夜里抹起眼淚,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想起了剛打工的那段日子,他想起了他的土地和土地里長的莊稼……他在腰疼不能入睡時,就一遍一遍地想著這些。旺盛叔想,他娘的,老天總歸不會讓他回不成家,再干個幾年,干到虎子結完婚就回家,好好歇著,再也不到處奔波了。
不過旺盛叔沒能見到虎子在城里的房子,更沒能看著虎子結婚。旺盛叔回家了,永遠地回家了。旺盛叔是在骨灰盒里回家的,他到底是栽在了腰上。旺盛叔在出事的頭天晚上就感覺到腰疼了,但他沒當回事,他還跟虎子提起這事。虎子讓他請假歇著,但他說他不能歇,歇多了以后老板就不給他活干了。所以他只吃了粒止痛藥,便輕車熟路地工作了,但他沒想到,在他搭完一處架子想站起來時,卻沒能站起來。由于用力過猛,他腳下失去了方寸,他就那樣僵硬彎曲地摔下去了。據說旺盛叔摔到地面時,身子摔直了,而且他的表情是輕松的,跟他一起打工的工友說他們很久沒見旺盛叔這么輕松了。旺盛叔是個愛哭鬼,小時候想娘,長大了想家,眼淚如果真是金豆豆,旺盛叔日子一定會過得輕松自在。旺盛叔小時候就想往娘懷里鉆,長大了就天天琢磨著回家。如今他終于回家了,他可以永遠在家躺著了。他是哭著來的,但他走時并沒有哭,反倒是那些曾經嘲笑他愛哭鬼的人哭了,他終于不用再因為哭而被人嘲笑,相反他可以盡情嘲笑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