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啊爸爸

蕎麥

朋友決定幫我看一下星盤。

我將面膜貼在臉上，聽她在微信那頭分析關(guān)于我的種種，好像在聽另一個人的八卦——這個人跟我很熟又不是很親近。

然后她說：“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人是你的父親，他對你的影響非常大?！?/p>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是嗎？爸爸？”他滿面笑容的形象無需召喚就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有著哀愁而無奈的中年人的形象：漸漸發(fā)胖，頭發(fā)也油膩了。

我想不出他對我有什么影響。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他的反面。事實上，前幾天我剛剛掛掉他的電話，讓他不要再打電話給我講那一套老調(diào)重彈的話。

他試圖威脅我：“那就是不要再聯(lián)系了？”

“那最好?！蔽屹€氣地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覺得難過。事實上，我覺得他應(yīng)該早就習(xí)慣了，不對任何事情感到太難過。過幾天，他果然又若無其事地打電話過來，問我最近好不好。

從小他就不值得信任。自行車前面的那個兒童座椅有點問題，他跟我保證說不會有事。但每次，他總是因為座椅卡住車把而騎著車沖進(jìn)水渠里。我坐在前杠上，懷著巨大的驚恐冷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他從來沒有走運過。本來有機(jī)會去讀大學(xué)，結(jié)果因為耳朵不好，沒去成;之后當(dāng)代課教師，一直無法轉(zhuǎn)正;在磚瓦廠拉了很久的磚頭，才被調(diào)去做技術(shù)，跟一個工程師一起搗鼓了好幾年，最終還是失敗了;磚瓦廠改制，他表示抗議，自行離開;跟朋友合開一個廠，每天午夜睡，凌晨起，一分錢都沒有賺到……但他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總把手插在褲袋里面，哼著歌。他自認(rèn)為唱歌像周華健。

他一次次讓我覺得新奇，最終又變成失望。

他試圖在院子里種草莓。我們那兒從來沒有長過草莓，他覺得肯定可以賣個好價錢。我每天都去看，盼了很久，草莓長了出來，又小又酸。他喜悅地拿給我和弟弟吃，我們倆皺著眉頭吃下了。鄰居們好奇地過來嘗了嘗。當(dāng)然也不可能拿去賣。

之后他不知道又從哪里搞來幾只野雞。他幻想著可以憑養(yǎng)野雞、賣野雞蛋補(bǔ)貼家用。野雞整天凄厲地叫著，蛋倒生了不少，但根本沒有人買。他送給伯伯，伯伯很勉強(qiáng)地收下了。

再后來他又把家門口的一塊地挖成了水塘，養(yǎng)螃蟹。辛辛苦苦養(yǎng)了兩年，但螃蟹根本長不大。懂行的人說，我們那邊靠近海，水是咸的，養(yǎng)不大螃蟹。他終于還是把水塘又填上，繼續(xù)種田。

就是這樣，什么都干不成。

爸爸年輕的時候穿一件白襯衫，頭發(fā)微卷，是村里最帥的男人。他很愛和村里的女人們調(diào)笑。媽媽一度覺得他跟廠里一個女同事的關(guān)系過度親密。插秧的時候，那個女同事也來幫忙。媽媽指給我看：“就是她?！蔽乙呀?jīng)很聰明，對媽媽說：“一點都不好看。”媽媽就有點高興：“我跟你爸說要告訴你，他嚇得要死，不讓我說。”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爸爸很喜歡出差。第一次興高采烈地給我們帶了一瓶可樂回來，我跟弟弟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拿出杯子來喝，只覺得味道怪怪的，又不好掃興。每到一個新地方，他總能迅速辨識出方向，在陌生的地方反而不懼怕。第一次獨自坐車到我的新家，我讓他打車，結(jié)果他拎著包，自己坐公交車來了?！坝泻芏喙豢梢缘侥?！”他在小區(qū)外邊轉(zhuǎn)悠了幾圈，就把地形弄清楚了。

這本領(lǐng)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沒去過什么遙遠(yuǎn)的地方。他的字也寫得好，但也沒有什么用，只是在村里辦喜事或者喪事的時候，被喊過去記賬。

好奇心旺盛，又天真，孩子氣。最喜歡買不中用的東西，花兩百元買了號稱不用煮就可以做豆?jié){的機(jī)器，還能絞肉……他很高興地向我們炫耀。我和弟弟說他被騙了，他便很不高興，把東西扔在桌上，砸壞了一把勺子。他就像是僅僅年齡比我們大的小伙伴。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是“父親”，只能是“爸爸”。

他總想著要出去玩。吃完晚飯，他也要出去玩。媽媽讓我和弟弟偷偷跟著他，看他到底要去玩什么。月亮好大好亮，我和弟弟偷偷跟在他的后面，躲在草垛和麥田的陰影里。過了一會兒，看不到他的背影了，跟丟了。

就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爸爸嘹亮的歌聲……我和弟弟辨著聲音跟上了他。

爸爸什么也沒干。他在小路上隨意走著走著，自己唱了一首歌，在空曠無人的田野里面。

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啊……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朋友的話，眼淚忽然要掉下來。

“是的，你說得對。爸爸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他令我變成今天的自己?！?/p>

爸爸啊爸爸。

（摘自作家出版社《不散的宴席》一書）（責(zé)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