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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巷口

2015-10-28 19:27:55張品成
延安文學 2015年6期

張品成,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的哨兵》,長篇小說《紅刃》《紅藥》等。曾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四屆冰心文學獎等。

第一章

沙堆后面有一排腦袋,是一些少年,他們趴在沙上往海峽那邊望。

遠處的海面上泊了些大船,海上風平浪靜。那時候海在睡覺,潮不起也不落。天上綴了些白云,天藍得透亮,白藍分明。有一些鷗鳥覓食,忽高忽低在那么飛,突然就箭一樣射入水里。然后又躥飛至半空。潘慶他們知道,鷗鳥在叼食小魚,那時它已經得手。

往常潘慶他們愛看鳥觀云,然后踏浪戲水,沙灘上有小小沙蟹,孩童們與那些小生靈追逐,銳聲地叫喊,突然就猛地駐足,因為那有一些小小的洞穴。他們觀察那些洞洞,他們知道那些沙蟹就是遁于那些沙洞里。然后,他們掘沙,弄得沙塵飛揚。手里各捏有戰利品,一只兩只沙蟹。他們玩沙蟹,用細繩將兩只爪鉗綁了,看他們在沙灘上蠕動樣子,平常蟹梭走得飛快,浪走浪奔。現在各有各的主意,鉗爪運作不能統一,在沙上畫出一些“符”或者“圖”來。孩童們就久久看那些線條,把各自的“符”和“圖”發揮想像,說出許多道道,最后都笑著鬧著跳入海里搏浪戲水,玩得疲了累了就回家。

海灘和大海,是海邊孩童的樂園。

但這些日子他們樂不起來。

有一天,孩童們突然發現海面是多了些艦船,他們看,大海里,那些艦船火柴盒兒一樣在海面漂泊。他們跑回家,“哎哎!”他們朝大人們叫著嚷著,他們覺得有了新發現,神情亢奮。可大人們的表情迥然不同。他們陰沉著臉,他們還伴有嘆息。

潘慶記得那天的情形,他興高采烈地和家里兄弟說這事情,潘家五兄弟,潘慶排行第三。他說:“海上有大船喲,鐵殼大船,還時不時喘氣,一氣就嗚嗚叫著吐黑煙。”

父親陰沉了臉說:“都看見了的。”

“那么多的船,那么多……”

娘嘆了口氣,潘慶不知道娘為什么要嘆氣,潘慶父親在這個鎮子上教書,家境算不錯,娘也是個開朗的人,潘慶鮮有見娘嘆氣。

后來,潘慶聽到大人們說到三個字:日本人。

后來,孩童們就都趴在了沙堆后面,他們往海上看。

“那是日本人的船。”小五子說。

“日本人的船怎么了?”潘慶說。

“日本人要來了”南生說。

“日本人來了怎么了?”潘慶依然直了眼睛說。

“不是船,我爸說那是炮艦。”南生說。

“那是炮艦怎么了?”潘慶說。

“看你說的?!”南生說,“日本人來了,要交火了,炮艦上都是炮,一交火他們會往鎮子上開炮……”

潘慶說:“那又怎么樣,我們的人不是也往海堤上架炮了嗎?我看見他們架炮了……”

“我也看見了。”

“那你還說?”

“我說要交火……”

“交火交火唄,槍炮交火放炮仗樣……”

“那很熱鬧吧?”

“當然熱鬧。”

孩童們很快就拋去了被父兄們沉郁表情所影響到的那點什么,他們想像了交火的樣子,覺得很新鮮。想像了海里和岸上兩軍對壘的情形,覺得很刺激。他們喊著叫著,在沙灘上跑。

阿成伯在整理他的漁具,日本人的船泊海上,沒法出海打魚,鎮子上的漁船都在港灣泊了。阿成伯抬頭看了看瘋張的孩童搖了搖頭。但潘慶他們仍然歡著。終于阿成伯吼了一聲。

“熱鬧你個鬼喲,炮彈槍子不長眼睛,誰挨著血肉橫飛,做個孤魂野鬼。”他說。

孩童們怯了,笑聲叫聲偃旗息鼓,表情蔫蔫。心上和天一樣,黑了一截。

鎮子和家里也失去往日光彩,大人的臉像沒抖干凈的米袋,陰沉得難看。

大半天的沒有人說話,一屋老小時不時往祖父的臉上脧望。

祖父不說話,瞇了眼長久吸煙,樣子有些神秘。吃飯時光聽得碗碟響,沒人出聲。到傍晚時候,祖父咳了一聲。大家支了耳朵,他們想,老太爺要發話了。

果然,祖父說話了。

祖父說:“香火不能滅了……”

大家在昏暗里點著頭,他們想,這是當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祖父說:“潘家到我手上一線單傳,好不容易我兒爭氣……在你手上花開五枝,不能讓日本人給毀了潘家香火……”

祖父的主意是,五個孫子放五個地方。

祖父說:“狡兔還三窟哩,難道人還不如兔子?我花開五枝,任你風任你雨總有一朵兩朵在的喲……”

“萬一真有什么情況,東方不亮西方亮。潘家不會絕了香火。”祖父說。

然后是抓鬮。“一切天定喲。”祖父說。

他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張開五指。

掌心里有五只紙團。每張紙上寫了一個不同的地名,那是島里有可靠親友的地方,把子嗣寄養在那放心。

潘慶五兄弟。依次小的先拈,潘慶排行老三,怎么的都是他第三個拈。大弟二弟拈了,不敢打開紙團,怯怯地盯了大人看。潘慶拈了,他沒覺得有什么。他打開紙團看了一眼,那有兩個的字,跳到他眼眶里,心上莫名涌上些欣喜。后來大哥二哥也拈了,大哥不僅打開紙團看,還大了喉嚨讀出紙團上地名。“八所……”

大哥說出的當然是個地名。除了最小的弟弟留在了爺爺身邊,其它四兄弟都將離家暫寄別處。

潘慶惦記的是海口,那是個大地方。潘家幾兄弟一直想去那地方,那是他們外婆家,但他們兄弟五人,誰也沒去過。

鋪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鋪前,其實是個漁港,自古來打漁的船只在那來來往往,就有了一家兩家的鋪子,后人隨口就把地名叫做鋪前。

潘慶家的鋪子也開在鋪前,那是爺爺的爺爺輩上的事了。當然鋪前的鎮名不是由潘家的鋪子而得名,那時候鋪前已經有幾十家鋪子了。

潘家做繩的營生,潘家先人是個編繩的外地匠人。祖宗打的繩粗細不一,但特點是耐用。一根繩其實也有很大講究,在于用料。用過潘家先人繩的人就納悶,問:怎么同是繩潘家的就耐用?潘家先人當然不說,他用幾種料,繩就經磨耐蝕了。船走海上,需要各種繩子,拋纜要纜繩,拉網要網繩。還有船上各種用途的繩,一條船,其實粗粗細細繩呀纜呀什么的到處都是。鋪前是個漁港,所以,潘家繩的生意奇好,漸就做大,成了鋪前富戶。

到潘慶父親手上,祖父就不想兒子繼續這門手藝,你讀書,你腦子靈活,你是讀書的料。祖父說。讀書做官。祖父說。父親也不想編繩,他想讀書。然后就去了海口求學。

父親就是在那遇上母親的。

他們戀愛的事讓外公知道了,外公說:“要我同意這門親事比上天還難,我們韋家東南亞都赫赫有名,韋家的千金怎么可能下嫁個編繩的人家?”

潘慶媽哭了數天,一雙眼睛紅腫得嚇人。

外公視而不見,丟下一句狠話:“你要真跟那個姓潘的小子,你永遠不要進韋家的門。”

消息傳到鋪前潘家,老太爺也惱了火了。“他們韋家不是看不起潘家嗎?我們潘家在前鋪也算有名望的家族,韋家要給我們臉色,我還看不上他們哩。”

他敲著祖宗的靈位跟兒子說,“你回來!你要是倒插門去了韋家你就不是潘家的人。”

但父親做好犧牲一切的準備。

父親沒倒插門,海口韋家也真沒把前鋪的潘家放眼里。他們當然把外公的話當圣旨,跟三小姐申明,真跟那個姓潘的小子,你永遠不要進韋家的門。

那個夜晚,潘源遠牽了潘慶娘的手,說:“韋美珍,事情由你決定,你是依了你父親還是依了我。”

潘慶娘很堅決地說:“我跟你走!”

一對男女回到了前鋪,父親沒按祖父的意思去做繩鋪的掌柜,父親去了鎮上的學校教書。祖父有些生氣,但兒媳給他生下個孫子,氣就煙消云散了。后來又接連生了幾個,更是喜上眉梢。

娘嫁到前鋪就再也沒回過海口的家。她當然想回,但外公是個倔性子,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外婆也想女兒,常常由大舅帶了來前鋪。外婆和大舅來時總要給五個外甥帶許多點心。潘慶很喜歡那些點心,有一種特殊的清香,他對外婆家所在的那個城市的最初印象就是點心的香味。

外公不讓他女兒女婿進家門,但沒說不讓外孫進。外孫身上有韋家的血脈,叫外孫但絕對不是外人。潘慶弟兄五個都去過海口外婆家,那條街叫水巷口,外婆家掛的是6號門牌。那是個深宅大院。第一次進那豪宅,潘慶猛吸鼻子。那時候正是秋天,他真的聞到那種點心的清香。其實不是來自點心,來自院里的那棵桂花樹。潘慶那時才明白,花是可以作點心的佐料的。他回前鋪后和娘說起那棵桂花樹,牽動娘那根心弦,淚水就下來了。

但直到外公病重,娘才回了海口家里,看見外公時那個老人已經神志不清,嘴里只會叨叨了含糊不清的什么。然而,他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捱了幾天,外公過世了。

外公過世后兩個月,潘慶卻因為那個紙團,要來外婆家度過他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時光。

外婆托人捎信到鋪前,說你們來海口過小年。

娘看了信沒說二話就收拾了準備帶了老公兒子一大群回了海口的家。娘給外婆寫信,娘說:“多好呀多好呀好些年沒跟娘一起過年節了。”

一家人歡天喜地了,兄弟五個更是亢奮,他們從沒到過海口,他們聽說過海口,他們知道這有繁榮的街市也有很多人還有一家親戚,但他們從來沒來過。大的小的都很妒忌潘慶,怎么就他拈到那只紙團兒?

娘在信里說:“在海口過小年,在前鋪過年,這才讓我心安呀……”她抹了一下眼睛,眼睛那早已濕濕,那信箋也沾上了淚痕。“到正月我就把慶兒帶來媽還有哥你們幫我管教好他喲。”娘在信中這么寫。

臘月二十,娘就帶了潘家兄弟五個來到水巷口6號。五兄弟歡天喜地了,海口到底是大地方呀,街多。除了水巷口,他們喜歡在那八條街子里躥走,八條街都沾了個“興”字,除義興街外,還有大興、福興、彰興、同興、永興、新興、振興。還有得勝沙中山路。不像鋪前,就那么一條窄街,幾間鋪子。海口街多得很,鋪子就更不用說,串一天你也串不完。得勝沙還有五層樓。那是潘慶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最高的樓房了。潘慶想,小年那天要瘋玩個痛快。外婆已經給了這五個外孫期望,外婆說:“小年那天讓大舅帶你們去街上走,喜歡什么買什么,想去哪就去哪。”

但日本人沒讓人過好小年。也是小年那一天,從早就一直響著的爆竹,掩蓋了西邊那些轟轟炮聲。直到前方撤退的國軍士兵愴惶地從街子跑過,人們才知道小年過不成了,日本人的艦船在澄邁的什么地方泊岸,日本兵蟻蟲樣往海灘上涌。

日本人當然也不想讓人過個好年,更多的是想利用國人過小年這么個時機。中國人對過年很有講究,小年是一場“演習”,他們全力投入。中國的守軍也一樣有這種小年情懷,要比平常松懈很多。所以,這是個機會。

日本人選擇在小年的前一天登上了這個島子。沒像祖父分析的那樣,祖父說:日本人鬼精的很,他們艦船是虛張聲勢,顯而易見,他們玩得是古兵法上的那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喲。他們會找個偏遠的港口進攻。

日本人沒有選擇偏遠的海港,而是不可一世地直接由澄邁登陸進攻海口。澄邁緊挨海口,也就幾十公里的距離。他們劍走偏鋒,他們出其不意。

海口和其它地方一樣,那時候家家正在準備年貨,那時候街巷里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張揚了喜氣,沒人想到日本人那么缺德那么陰險,挑了這日子來了。

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孩童們好奇,他們支了耳朵聽,先聽到“噼啪”喧囂。他們扒開門縫看,硝煙漫起,然而那時候什么也沒有,那些是街上人家放的爆竹。黃昏的時候他們才聽到零星的槍炮聲,不僅零星也并沒有持久。門縫里看到街子上日本兵整齊地列隊走著,踏得街石振動。

晚上,街上靜得像墳場。外婆和娘擠一張床,他們睡不著,說著話。潘慶支了耳朵聽。

外婆說:“我嫁來海口幾十年了,臘月里從來沒這么靜過,什么聲音都沒了,就聽得咚咚的心跳。”

潘慶聽得娘說:“媽,靜就靜點,只要不交火就是菩薩保佑的了……交火總熱鬧吧?那是要死人的事。”

外婆說:“家里離天后宮近,我連了半年給天后娘娘上香哩。”

娘說:“我明天帶了慶兒他們回澄邁。”娘是想,既然日本人來了沒像先前傳聞的那樣兩軍生死交火,潘慶也就沒必要呆在海口了。

外婆不干,外婆說:“你把慶兒留下來。”

娘說:“又沒交火,又沒槍子炮彈漫天飛……”

外婆說:“你讓慶兒留下來。”

娘還想說什么,但外婆打斷她的話沒讓她說,外婆說:“你離家這些年,只把娘拋在家。現在娘需要有個人在身邊,你哥你弟都成天在外面忙……你就依了娘。”

娘沒說什么,娘的聲音哽咽了,“都是命!”她說了三個字。

娘跟外婆說:“媽,正月十五我一定把慶兒送過來!”

第二天,街上有人開門,后來大家都開了門,畢竟是小年呀,不能關門閉戶的,打開門招財進寶,關門閉戶的不吉利呀。他們試了開窗,沒什么異樣;然后就開門,也如往常,繼而就小心地邁步出門,他們四下里看,好像一切都沒有什么異常。一個兩個的就試了出來,十個八個的就相跟了。平安無事,然后,街上又熱鬧起來人來人往。

潘慶歡天喜地,他當然愿意留下來,五兄弟都沒進過五層樓,他們想進那地方。他們說那地方像給潘家的五兄弟蓋的喲,一人一層。潘慶排行老三,當然是三層。他想像著在五層樓的第三層看海時的情形。五層樓正對了南渡江的出海口,看得到港口船進船出,也看得見西邊出海口遼闊的海面。

日本人征用了五層樓,那是這座小城最高的樓,也是整個海島最高的樓。

潘家兄弟沒能進那張門,日本人占了那地方,當作了日本的憲兵司令部。他們也覺得那是個好地方,凡是好地方他們都想歸為已有,不然,這些日本人來這個島子干什么?不然這些日本人槍呀炮的攻城掠地為個什么?就是要把世界上的好東西歸為已有。

日本兵荷槍實彈地在那布哨站崗。潘家五兄弟和街上的伙伴去了得勝沙,但看見日本的枯葉一樣的冷臉洶洶目光和寒光逼人的刺刀,早早地收住了腳,在街角往這邊看了幾眼就沒再敢往前邁一步,他們更沒能登上五層樓。

總有一天我要進這門的。潘慶想。

第二章

正月十五一過,外婆就叫大舅去前鋪接女兒女婿走娘家。當然更重要的事情是把潘慶接去海口。

大舅穿著身黑衣服,他好像一直穿的是黑色衣服,戴了頂禮帽。前鋪的錢家阿公在榕樹鑿木頭做龍骨,聽得“突突”的聲響。抬頭,看見一艘小洋艇駛近碼頭。那艘小艇靠了岸,一個男人從舷窗里探出個頭來,捏了禮帽神彩飛揚地朝那棵大榕樹揮了揮手。那人就是大舅。大榕樹下站著潘慶的父母和潘慶。父親眉頭皺了一下,他一向不喜歡這個穿黑衫的男人,但畢竟算是一家人。父親擠了眼睛笑了一下。

大舅說:“我接你們去海口,正好運批貨。”

父親說:“日本人封鎖了海面呀。”

大舅笑了一下,“我有通行證嘛,我運的就是他們需要的貨。”

父親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晚上吃飯的時候突然擱下碗問,“你給日本人做事?”

大舅眨巴了眼看了父親好一會,“宏飛跟你說的吧?”宏飛是小舅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說哩。”

“怎么了?!說什么哩?”

“他們說你幫日本人做事?”

“幫誰做事不是做事?”

“可是……”父親想說,可是那是日本人,是侵略者。但大舅沒讓他說出來。

“我是個生意人,這么一大家人要吃飯……日本人把住了生意,你不跟他們做就會餓死。”大舅說。

“街子上那些人是妒嫉我了。我在東洋呆過,學會了日本話。我和日本人做生意他們做不了,他們就說我漢奸賣國賊……”大舅說。

“是不是漢奸賣國賊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日本人來了人還得穿衣吧還得吃飯吧?那各樣生意還得做吧?日本來了誰家把店鋪關過了?都開門攬客哩……這些人眼紅我生意做得好指戳我罵我漢奸……”大舅說。

父親還想說什么,母親用眼色制止了他。母親把話題轉向了別處。她問外婆:“宏飛呢?”

外婆說:“初三就離家了,一直沒見回來。”

母親說:“大過年的,還東跑西跑的……”

大舅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神情暗淡下去。

潘慶覺得大人們的神情有些詭秘,這個春節不同往常,往常大家們的臉堆滿了笑,一屋子的喜氣繞梁而擁。今年像似有笑在,但笑里有著什么。

是什么?潘慶說不清。

父親和娘在外婆家住了幾天就走了,父親說年一過,就要開學了,那邊學校事多。父親不想潘慶留在海口,他隱約為兒子潘慶擔憂。但外婆卻不肯,外婆說:“我舍不得離開慶子了,我也活不多長了,你把他留些日子吧。”

大舅也說:“現在海口一切都好,你倒要接走他,至少這里學校比那地方的要好喲。”

父親說:“慶兒,你說是去是留?”

潘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喜歡海口,這地方熱鬧,外婆和大舅及舅媽都對他挺好,他想留下來。但父親母親心思他是知道的,永遠覺得自己的孩子在身邊才放心,他看到他娘他爸的眼神,好像逼了自己表態。他吭嗤吭嗤了好一會兒,突然就從嘴里跳出幾個字。

“我想留下來!”潘慶說。

父親說得對,年一過,學校的門就大張了的嘴,那些孩童,飯粒一樣涌進了學校,填滿了每一個教室。

潘慶去的是一小。一小離家近,就在博愛北路路口,離水巷口一步之遙。

舅媽給他縫了只書包,大舅親自送他去的學校。潘慶插班進了三年級,其實一年級三年級無所謂,日本人來了,開設了一門新課,他們要學日語,大家都得從頭開始學。

大舅很那個,對什么都不是太放心,帶了潘慶去報到注冊,交費自然是大舅,還領了課本作業本。然后還帶著外甥校長室呀督學室呀校監室呀地走了一遭,見人就說:這是我家外甥哩。潘慶理解大舅的心思,他是想今后讓潘慶多受點關照。督學室里坐著兩個日本人,大舅哇啦哇啦地和他們說了一番。看去他們很熟的樣子。那是潘慶第一次聽大舅說日本話。

走廊一角,潘慶扯了大舅的廨說:“原來你還會日本話呀?!”

大舅說:“當然呀,要不然日本人怎么叫我做商會會長?”大舅說這話時有點小小的得意,“所以說要多學點技藝,藝不壓身嘛,多門技術多條路……慶兒你好好讀書喲。”然后,大舅肥厚的巴掌撫摸潘慶的后腦。潘慶感覺很溫暖,他喜歡被人這么撫摸。

潘慶進了一小,他讀三年級。每天,他都要和馬起方一起,從水巷口出發穿過一些細小的巷子去上學。馬起方也住在水巷口,馬家和潘慶外婆家一墻之隔,他們是鄰居。馬起方也讀三年級,他們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他們上學放學都一同穿街走巷。

巷子羊腸一樣,馬起方從小在那長大,熟悉那些迷宮一樣的巷子。每回潘慶走走就迷路了,困在巷子里走不出去。潘慶喜歡捉迷藏,他讓馬起方找他,可到后都是他找不著馬起方,躲躲潘慶就把自己躲丟了。馬起方總是適時地出現,將他帶出那些迷宮一樣的窄巷。那以后,躲躲,躲丟了他也不急,他知道馬起方救星樣遲早會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從容地在那些變街曲巷里走,看那些榕樹。他喜歡看墻壁上的樹。海南這地方,老房子你常看見這么個景象,墻上長著樹。外來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是誰把樹種到墻上了?不是人種的那怎么就長出一簇兩簇的榕樹來了?其實很簡單,鳥吃了榕果,就把榕子弄在鳥屎里了。鳥到處飛,飛飛就棲在老屋的瓦檐上了,擠出一粒兩粒的鳥糞來,掉在墻縫里。雨落下來,順了墻淌,那粒榕子得到滋潤,就萌了根發了芽,天長日久,在壁上長成一棵榕。鋪前也有壁上之榕,但沒像海口那樣,一長溜的墻都長了榕樹,像壁上的森林。潘慶看老墻上榕樹看得癡迷,也忘了來路,迷路是注定了。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迷宮一樣的巷道。

每到那時候,馬起方總能幽靈一樣出現在他面前,所以他很佩服馬起方。潘慶說:“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

馬起方笑了:“也沒什么奇怪的,我早先這條巷子要迷路一準是在這……你多迷幾回就不會迷了。”

果然如馬起方所說,過不久,潘慶把那些巷子跑得爛熟,就從不迷路了。

幾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父親不放心潘慶,來過幾次海口。父親問起學校,潘慶說:“很好,很好呀。”父親說:“和前鋪學堂不一樣吧?”潘慶說:“不一樣不一樣,怎么能跟那地方的一個樣呢?”父親哦了一聲,說:“看樣子你還是喜歡學校的,喜歡就好。”潘慶知道父親的來意,他擔心自己的學習。父親把讀書看得高于一切。但潘慶說的不一樣不是父親所想,這里的學校和在鋪前完全不一樣,在鋪前,小學校里人不多,父親在那當校長,對潘慶幾兄弟的管教就格外的嚴。校長的兒子不守規矩,德行操守不如人,那父親這個校長怎么做?五個小子,個個都頑劣調皮,是那種無事生事,有事翻天的角色。家里守族規有祖父管教,學校守校規有父親管教。所以,在學校父親成天對他們板了張臉,在家里祖父也成天板著張臉。他們家里學校里都做縮頭烏龜。但潘慶來了海口,總算解脫了。“喜歡加用心,讀書才能有長進。”父親說。

父親來的那天,小舅正好從外地回來了。小舅對那個叫姐夫的男人說:“光曉得讀書,裝一肚子詩文有什么用?國將不國了喲……”小舅一臉不屑的蔑視神情。除了看外婆有笑臉,看誰都像借了他的米還的是糠。

大舅對妹夫說:“你別理他,他就那么樣。”

和小舅不一樣,大舅看誰都一副笑臉,何況他還長了張菩薩臉,眼睛鼻子全那么協調,就是胖也胖得恰到好處。那張臉討人喜歡,那張嘴更是討人喜歡,能說會道不說了,聲音輕柔,神態舒緩,舉手投足全一副大家氣度。別人說日本人找大舅做事,可能就是緣于這些原因。日本人要“維持”治安,找的就是人緣好,遇事能服眾的人。

如果說潘慶不喜歡小舅,那可能事出有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小舅似乎不喜歡他。整天繃著臉的小舅從來不主動跟潘慶說話,這讓潘慶感覺很不好。他不知道為什么小舅整天繃了臉,他也弄不明白只要大舅小舅兩個親兄弟坐在一起總是水火不容。在潘慶看來,責任來自小舅,小舅總要兇巴巴地和大舅說話,而大舅總是笑而不語,或者簡單輕柔地地低聲說一句兩句,一忍再忍,總是笑臉。何況小舅總是行蹤詭秘。做賊才那么個樣子呀。潘慶常常這么想。晝伏夜出,神密莫測,總是弄出一種神神鬼鬼的樣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有時間小舅也會對潘慶溫柔一下,摸摸潘慶的頭,然后大眼睛一動不動看了潘慶,那么叫一聲“慶兒!”,可是那時潘慶心里已經對小舅有了成見,因此回避了小舅某種目光,那種成見在潘慶內心根深蒂固。不過,那種時間很少,小舅總是來去匆匆,就是見了外婆,也是那么幾句常規客套的話。

不過在潘慶看來,喜不喜歡小舅在他并不重要,因為小舅不常在家,他似乎只是韋家的一個客人,隔不多處會上門一下。潘慶關注的最多的是他的學校,與他生活和成長息息想關的是他的學校。

可是,潘慶很快就不喜歡學校了。學校新是新,但新得離奇。每天進學校大門,就要給那面太陽旗行禮,還得給老師校長和高年級的同學行禮。繁瑣得很不說,還不能馬虎。行禮時,雙手自然下垂,雙腳并攏,手指并攏,隨著腰部的彎曲,身體向前傾。給校長行禮和有身份的貴客行禮時還格外不一樣,那叫大禮,腰須彎到臉部幾乎與膝蓋齊平的程度,然后緩慢直起身子。不能太快,太快了說你心不誠;也不能太慢,太慢了你腰就挺不直了。每天要花很多的時間去做這個動作,學校要求在家也要跟父母行大禮,出門行禮,進門行禮。當然,潘慶他們一進家門就不管那一套了。禮是中國人最起碼的做人規矩,但到日本人那,就夸張了,弄得成了一種形式,假模假樣的。

校長是個日本人,不常來學校,每周一來訓一次話,一口的中國話,讓人一時想不起,他是個日本人。校長一來,大家都要給他行大禮。那時候,督學那雙眼睛就在隊列中掃,誰要是動作做得不到位,他記得一清二楚。放學時會叫到懲戒室訓話,然后讓你“長見識”。讓你挨竹片或是抽臉,其實就是體罰。

其實學校的日常管理,就掌握在幾個督學手上。

督學也沒什么好的辦法,他們依賴懲戒室。其實可能會有很多種辦法開導和訓育學生,但他們不愿意用更多的辦法。他們覺得懲戒室很管用。

懲戒室里名堂花招不少,主要有兩樣,一是單個一人犯錯時,督學罰做一百下俯臥撐。別看那動作簡單,但要真做下來其苦不堪。兩個人以上,那就是立下了互相扇耳光。扇一下嘴里還要伴有喊聲,眼睛不能斜視,要專著了看對方的眼睛。

督學不止一個。

督學中的一個是個臺灣人,人長得瘦瘦長長,卻也一臉的斯文,戴一副眼鏡,看去像只螳螂。雖然是臺灣人,但一板一眼照日本人那套做,擼起人來兇得很。他名叫吳善薩。學生背面都叫他散沙,后來就引申叫沙皮。據說那些來島子上的日本軍隊中大多是臺灣人,這讓學生和大多居民都難理解。臺灣不是中國的嗎?那些人怎么穿一身日本人的衣服?端了日本的槍舉了日本的旗殺自己的同胞?那些臺灣人見了日本人還低三下四的。他們想了很久,想不通。他們想,大概是被逼了來的吧,但看上去卻不像。小舅說:“這有什么?做了亡國奴,有一天你們都會這么個樣子,成了人家的一群狗!”大舅卻說:“話不要說得那么難聽,臺灣是臺灣海南是海南……”小舅卻雙眼通紅,大了喉嚨說:“不把他們趕出海島趕出中國遲早全國人一個樣!”他們吵起來,直到外婆出現,兄弟倆才住了聲。

潘慶那時弄不明白他們吵個什么,但在學校看到那個臺灣人不舒服。不僅他,學生們都不喜歡吳善薩。

“沙皮!沙皮!”有一天督學吳善薩從大家面前過,譚浩飛沖了那背影喊了兩聲。潘慶歪了頭疑惑地看著譚浩飛。

譚浩飛只是笑,“就是呀,叫沙皮……”

有人點撥潘慶,“不是有種狗叫沙皮的嗎?”

潘慶也笑了,“是喲是喲……可他更像螳螂的呀,不過應該叫他沙皮……”

譚浩飛坐教室最后一排,因為個頭高。在班上能做孩子王卻不是因為他個頭,是因為他家在老街上賣涼茶,是大家夏天喝的那種消暑茶。也是怪了,老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藥鋪當鋪南貨店綢布店……那些看去都是賺大錢的生意呀。可譚浩飛家賣茶水賣了幾代人,靠那一杯黑黑的涼茶發了家在老街上置地建屋,那杯茶能做出名堂真是讓人百思不解。人家說譚家有神靈扶佐,不然那么一杯清茶能發家?但老輩人不那么說,老輩人說,你制一碗茶試試?苦是苦,但喝后苦盡甘來,舌面久久津甜不絕,不僅消暑解渴,還泄火。說起功效。街上人說起來頭頭是道:清肝明目,益胃健脾;散瘀消腫,利濕退黃……還哪是茶喲,就是一味神藥。其實街子上人還真就將其當作藥,家里有人遭風寒感冒,說,去譚家茶攤喝涼茶去。連喝兩天,熱退了鼻子通暢了四肢也不酸脹了……

譚浩飛常帶了班上同學去他家喝涼茶。他爸很大方,凡譚浩飛帶去的人喝茶不收錢。譚浩飛的威信就是因他家的茶樹立起來的。沒人不對他家的茶饞,就是日本人在海南最高指揮官太田奉湯佟也對那茶衷情,不然怎么成天板著的那張臉一到譚家茶鋪前就松馳了,小眼睛瞇了笑。“大大的好。”他朝譚浩飛的爸翹拇指。第一回譚掌柜還不知所措,搓揉了一雙手,嘿嘿了。司令官向他行個禮,譚掌柜也跟樣回了個禮。“大大的好!”日本人說。譚浩飛的爸說:“好……好。”他們成了朋友,人們見那個叫太田奉湯佟常常坐在茶鋪的那張竹椅上和譚浩飛的爸聊天喝茶。長官常去,那些日本人也都三五成群地去。有人不知道具體來路,覺得譚家勢力真大,有日本人撐腰。所以,譚家的名聲更加大了,生意也越來越好。

也因此,譚浩飛在學校很放肆,督學和老師對他常常網開一面。

他給督學起了個外號叫“沙皮”,而且時不時指戳了督學吳善薩的背影做著鬼臉,“沙皮沙皮”那么叫,常常引一大片的哄笑。

很長時間,督學總覺得自己身后的笑聲有些放浪且有所指,但聽不出所以然。

那天,他又聽到“沙皮”兩字,然后是一大片的笑聲。

他搖擺了瘦長的身子走到潘慶他們身邊,伸長脖子瞪大小眼往每個人臉上那么看。

“沙皮?!”他那么說出兩個字來。

潘慶有點緊張,那些學生除譚浩飛外都有點緊張。他們偷偷往譚浩飛臉上瞄。譚浩飛笑笑,朝督學吳善薩有模有樣的行了個禮,說:“是個老師,我們在說英文哩。SharPei,怎么樣?我發音還可以吧?”

督學吳善薩是日文老師,他不懂英文。他看了看大家,帶一臉的茫然走開。他支了耳朵,想捕抓那些放肆而開懷的笑,卻沒有。待他拐進巷子,才感覺后頸和肩背地方精靈樣一些東西在跳,那些笑終于拐著彎撲到了他的身上。

第三章

潘慶最喜歡上的是生物課,生物課常常走出課堂到野外去這是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老師。

教生物的老師也是日本人,叫原田志乃。潘慶和大多數同學開始也不喜歡這個老師,凡日本老師,他們都本能地抵觸。何況原田志乃先生長得小眼睛大鼻梁那張嘴嘴角還有些歪斜,就是說長相很丑,人都不喜歡那張臉。再說,人丑點其實沒什么,笑就像花,丑臉上多掛些花呀。原田臉上什么時候都一副刻板表情,眼珠兒也少有蠕動時候。只有看見小蟲小草,只有到了野外看見花草樹木,原田的眼睛才靈動起來。原田一口標準的國語,他和你說中國話你根本看不出他是日本人。原田身后還常常跟了個尾巴,是個日本男孩,據說是從大洋那邊帶來的。男孩瘦瘦小小,但和潘慶他們一般大,也正讀三年級。這個日本男孩叫青木未央。原田叫他青木央,同學們卻在后面加了個字叫他青木央央,其實不是央而是秧。秧秧是指小苗苗,意思是這個日本男孩就是根不起眼的嫩苗苗。

他們都不懷惡意地在那個日本男孩后面喊:“青木秧秧……青木秧秧……”但青木未央少有回應,那是個寡言少語的男孩,整天跟屁蟲兒一樣跟在原田先生的后面,就像原田的一只影子。

譚浩飛說:“原田先生,這是你家公子嗎?”

原田笑著,說:“你覺得呢?”

譚浩飛說:“我覺得像,不然我怎么會問起你呢?”

原田說:“你也不看看兩個人的姓,中國人也講姓氏的呀。”

譚浩飛說:“那也不一定的呀,萬一是拖油瓶呢?”

原田的中文不錯,可他卻不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女人沒了老公改嫁帶了孩子過夫家,孩子就叫拖油瓶。起先大家以為是原田的兒子,可名字卻看出端倪,就猜想原田老婆一定是個改嫁到原田家來的女人,連了前夫的兒子一起入門了。原田是個繼父。后來大家知道,其實什么都不是,青木未央是原田在日本收養的一個孤兒。原田要來中國,也就把青木央央帶了來。

秧秧讀書很認真刻苦,但學習成績卻平平,不只是平平的事了,常常在班上屬倒數一二。他最好的功課就是日語,但他不能因此平衡呀。日語他娘肚子里一直學著的,是他母語,在一大群初涉日語的中國少年里,他當然優勢顯著,鶴立雞群。但除此外,別的功課大多平平,很符合他個頭長相,屬班上最未最后。

但秧秧對榮辱似乎無所謂。對來自任何人任何方向的指戳眼色均反應平平,甚至有幾分呆滯。沒人跟他玩,他也不愿跟人玩,除了教室,他多呆在西苑里那間小屋子里。西苑不是花園,是幾棟日式的小屋子組成的院子,有一處花園包擁,小花園又為院墻包擁。地處學校的西面,日本人給起了個名叫“西苑”。院墻和屋墻,用的是火山石,那種石頭看去堅硬而陰冷。那是學校專為那幾個日本藉教師修建的。

那種屋子潘慶他們沒見過,據說里面也和海口民居的擺設大不相同。有種叫榻榻米的東西。潘慶和同學真以為是個什么物件,比如類似桌椅鍋盒什么的日常用品。他們很好奇。學校規定中國學生不能輕易去日本老師的住所,有事情就去老師辦公室不能去西苑。

潘慶幾個總在西苑那探頭探腦,沙皮見了,總是喝斥,“看什么看,賊一樣喲!”只有原田朝他們微笑。

“你們看什么呢?”

有膽大的就回答原田,“他們說里面有榻榻米,我們想看看榻榻米……”

原田笑了笑,朝他們揮了揮手,“來吧,你們看個夠。”

他們就進了西苑,然后看見了榻榻米。

“那沒什么嘛,不就是一墊子?”有人說。

“就是就是!”大家說。

然后,原田沒說生物,他給他的學生說榻榻米。

“就是就是,就一墊子你們沒說錯。”

他說榻榻米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就是房間里供人坐或臥的一種家具。是盛唐傳統房間“和室”鋪設地面的材料,傳至日本后演變成為其傳統房間內鋪設地板的材料,成為日本家庭用于睡覺的地方,即日本人的床。

從原田的嘴里他們知道,傳統的日本房間沒有床,也不使用桌椅板凳之類。就只榻榻米,晚上在上面睡覺,白天把被褥收起,在上面吃飯和進行各種活動。客人來了,坐在上面喝茶交談。所以,一進日本人的家,一定要脫鞋。不脫鞋就如穿鞋踏在我們中國人的床上一樣。日本人十分喜歡“榻榻米”。

他們說原來榻榻米就是日本人的床呀!

他們說原田老師你真好。

開學之初,大家對原田沒什么好感。不僅原田,對大多日本老師都沒什么好感。那是入侵者,他們占我們的城池,殺我們的同胞,能好感得起來?

潘慶生物課的第一天,就給原田老師弄了點事。

他把那只鐵盒子放課桌一角,是藥店里裝丸子的那種小鐵盒。這沒什么異樣,他們常常用這種盒子裝鉛筆橡皮什么的。潘慶前面坐的是蔡其偉,是老街上“泰昌隆”家的公子。“泰昌隆”是家旅店,蔡家財大氣粗,但這個蔡家后人卻很柔弱老實,常常是人欺負的料。但蔡其偉卻是個逆來順受的人,什么事都笑呵呵的。他還有個毛病,好動,平常手腳不安分。你說一個柔弱的小人兒,手腳老那么動著干什么?不是常常莫名惹事端嗎?他不在乎,似乎惹了事端就惹人注意了,在人眼里了,不然,他怎么老笑?

開始督學老找他“麻煩”,拉去懲戒室“教訓”。他依然是那么種不以為然。“沙皮”曾火冒三丈,親自動手狠抽了他幾個耳光,一邊臉都打腫了。

蔡其偉他爸找到學校,他算是個有身份的人,所以校方很慎重。校方說,這事由善薩督學跟你談吧。

沙皮就把蔡其偉他爸領到一間大屋子里。屋子空空蕩蕩,有些幽暗,窗子被掩了厚厚的簾子。海南是一年皆夏,一雨成秋的地方,整天的晌晴曝日,怎么就閉門掩窗的?弄得奇熱難當,還有那么點陰森森感覺?那就是學校的懲戒室。沙皮別出心裁,把蔡其偉他爸帶到這地方來,首先讓對方心理上被影響。

沙皮跟蔡其偉他爸說你家兒子如何如何……

蔡掌柜說:“我都知道,他天生中了邪魔……就是人說的鬼上身驅不去,整天都那樣……你總不能把他殺了吧……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喲……”邊說眼淚邊在那雙老眼里打滾。

沙皮說:“原來是好動癥呀,你們沒請郎中看看。”

蔡其偉他爸說:“請了怎么沒請?郎中給了藥,吃了沒用。叫神婆也來過,神婆說就是中邪了。邪魔附體附個緊,要個三五年才能掙脫哩。”

沙皮說:“哦哦……那就只有這樣了,順其自然。”

他們的談話以這種結論結束了。于是,很多老師對蔡其偉的好動視而不見。

蔡其偉再也沒挨訓也沒挨抽。

就是上課蔡其偉也難得安分,前面的同學戳戳,沒人理他他依然不停有動作。趁老師回身寫黑板,蔡其偉老回身弄事,說借個筆呀借個什么的。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果然動了動了就回過頭來,蔡其偉的手就伸向那只盒子。潘慶裝了沒看見,其實盒子里今天裝的不是文具,盒子里裝著的是只毛蟲。

很快就聽到蔡其偉的驚叫聲。他最怕的就是毛蟲。

課上不成了,同學都站了起來往蔡其偉那邊看,看不見什么,他們眼里都是驚疑,一片嘈雜。

潘慶往原田先生那邊看,原田推了推眼鏡走了過來。他小心地從盒子里拈出那只毛蟲,周邊響起一片噓聲。原田那臉依然那副表情,他擺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坐下來。大家重又坐回坐位上,教室也安靜了。

原田站回到講臺上,他舉了那只毛蟲。潘慶以為會有風暴,但風平浪靜。

“一只毛蟲。”他說。

“好!好!正好過幾天我們要講到這個……”他說。

他叫人找來只罐頭瓶子,然后一節課上成了玩耍。他到學校的園子里摘了些樹葉草葉,把蟲和那些葉兒都放進了瓶子里,瓶口用一塊透風的紗布蒙了。誰也沒明白這個日本人玩個什么名堂,他竟然找來根繩,把那只瓶子不高不低在懸在黑板上。

潘慶沒弄成事讓那個日本人尷尬,倒像是被那個叫原田的老師把大家都捉弄了。

潘慶他們的心思都在那只瓶子上了,那些天,進出教室誰都踮了腳往那看。

有人說:“蟲子好像吃草葉哩”

“喲是喲是喲!”

“毛蟲長肥了你們看是不?”

過兩天又有人喊:“毛蟲不見了你們看是不?!”

還真不見了,那瓶里出現的是一截棕色的硬殼,但依然在里蠕動,嘴里似乎不斷地吐了絲絲,那些絲絲把自己纏了。

原田終于講毛蟲了,他說:“今天我們說說毛蟲的一生。”

沒人吭聲了,大家都被那個丑模樣的老師吸引,“你看它現在成為蛹,蛹不吃也不動,但在殼內發生著劇烈的體態變化。”

“你們過幾天后看看它會是什么樣?”

有懸念留在那些孩童心里了,那些天他們談論的都是這樁事。進出教室都齊心往那只瓶子里看。他們又驚驚詫詫地喊著叫著。

“看嘍看嘍……看到那薄薄的絲破了喂……”

大家就看,那棕色的殼兒真破了,拱捅有東西。折疊的濕潤的紙片一樣的東西,后來就全展開了,成了張有彩色畫紋的“薄紙”,后來他們都看出來,那是兩片翅膀,那是只蝴蝶。

原田又來講課了。

他說:“你們都看到了,你們也都參與其中了,蟲子的一生大致都是這樣一個蛻變的過程。”

他將瓶口紗布解下,用指尖小心地拈了蝴蝶,放在自己眼前看了好一會,又走到大家中間,讓大家看個明白,然后原田把那只蝴蝶放在巴掌中間。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教室很安靜,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到,他們視線繩兒樣拴在那只蝴蝶上。

那只蝴蝶在原田的掌心掙扎了,撲扇了幾下翅膀,翩翩飛舞了起來。在教室里繞了兩圈,飛飛就飛出了窗子,飛向那片綠色。

教室里眾人齊齊地“吁”出了一聲。

原田說這課就上到這了,你們寫點你們想說的話吧。

又是異口同聲地一聲“吁”,潘慶他們就大眼小眼地瞪了臺上的先生。這就叫上課?你也沒講幾句話呀。他們想。

那天,潘慶寫滿了兩張紙,他從沒寫那么多字。大舅那天看了潘慶寫的東西,一臉的驚詫看了外甥好一會,“哦哦!慶兒真有長進了喲,看來到海口讀書真沒白來……”

還有,蔡其偉竟然安分了,手腳沒那么動來動去的。潘慶想了想,這幾天上生物課,蔡其偉就沒亂動過。

潘慶他們雖然不喜歡日本老師,但卻有個例外。其實在原田之前,他們最初卻很仰慕一個叫牧野的日本督學。

開學之初,早操時草坪里站滿了人,學生排了整齊的隊伍,那邊老師就過來了。只要牧野一出現,學生那整齊的隊伍必定會有些亂,大家都把頭偏向那個方向。有人嘴里不由自主就發出“嘖嘖”聲。開始潘慶他們不知道那個日本人臉上有什么東西吸引他們。是牧野臉上線條特別?那是,呈一臉的英俊不說,還透現剛毅。可想想,又覺得不是。是他的頭發?頭發確實有特色,一般情況下牧野都戴了一頂軍帽,看不見他的頭發,可他摘了帽,那頭頭發則讓人眼睛一亮。寸長的頭發油黑發亮。發式特殊?想想,也不是。牧野喜歡穿一身軍裝,天再熱也要把上衣的每一粒紐扣都扣個妥貼,腳上還套了雙軍靴,這軍裝也確讓人精神。可潘慶他們想想,也不對呀,滿大街都是日本兵,怎么那些人穿了同樣的軍服沒有讓人側目的呢?

潘慶觀察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后來想出點眉目,是因為牧野身上某種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吸引大家。

大舅有次問潘慶,“喜歡你們的老師嗎?”

潘慶搖了搖頭。

大舅說:“總有喜歡的吧?”

潘慶想了想,終于點了點頭。

“誰呀!”

潘慶說出了牧野的名字。牧野不知道是因為外貌或者說身上的什么東西,在小小的海口顯得很特別,是經常被人說到的人。大舅小舅都知道他。

小舅聽了潘慶的話,猛地跳了起來,“怎么可能?!你怎么會喜歡這么個人?你怎么能喜歡上這么個人?!”小舅的嗓門很大,這舉止讓潘慶嚇了一跳。

潘慶怯怯的,看了看小舅,不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大舅外婆也很詫異。

小舅憤憤也洶洶,“狗東西,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你看慶兒他們都接受了什么喲?”

潘慶依然很茫然,連大舅也一臉的茫然,外婆則不住地搖頭。

小舅說:“那畜牲身上的武士道精神還有那身狗皮欺騙了你們喲……慶兒,我看這學不上也罷喲,在那種學校會越學越壞的!”

外婆說話了。外婆臉都氣歪了,“鬼話!自古來哪有不讀書的?!進學堂知書達理開智曉事,哪有叫后人不讀書的?!”

小舅說:“我沒說不讀書,只說不要讀害國害人的書。”

外婆說:“什么叫害國害民?!識文斷字是本事,你看你個宏飛喲,你不安份讀書,你還讓你家外甥也不好好讀,難道都像你這樣成天在外晃蕩,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游手好閑……”

小舅說:“媽,我是你生的兒子,不會讓你丟臉,我做的事為國為民光明正大。”

“你要是有你哥一半就好了,媽也放心了。”

“他算個什么?聽聽外面都說他些啥喲……我都替他丟臉……”

外婆哭起來,外婆揮了揮手示意小舅離開她身邊。

學校還設有柔道和劍術,教授這兩門的也是牧野。每到這時,牧野總是格外的亢奮。因為柔道和劍術,他都學有專長,曾經在某個級別的比賽中拿過冠軍。所以,他一進入那種場所,更是顯得神采奕奕,更是吸引了潘慶他們的目光。而那些來自學生的傾慕神情,也更讓牧野精神煥發。

柔道和劍術,每一堂課都上得很精神。牧野很得意,一切都在按他的意愿進行著。他跟原田說:“我們在支那辦教育,最核心的是要把支那人馴服,讓他們的后人絕對忠于天皇,永遠為大日本帝國所用,造就精英式的良民。”原田顯然對這話不怎么認可,總是淡淡一笑:“是嗎?”他說。

“怎么?!”

“你是想把他們馴化成戰爭機器……”

“怎么?原田先生,這有錯嗎?”

“到那一天,戰爭也就結束了,世界大同,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了,不會再有戰爭,要的只是科學……”

牧野無語以對。天皇要的就是這目標,天皇旨意里也有這說法。他不能說原田說得不對,你看軍隊勢如破竹,看情形不出半年,整個亞洲全在大日本之手。到時候還真用不了軍隊了。

可他對原田的存在很不滿,甚至有點恨意。

但牧野很長時間都是潘慶他們的偶像,要不是原田,可能一直是他們的偶像。

那是后來的事。

(本文為同名小說的前三章。)

責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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