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革命”掉的辮子

◎張中定

被“革命”掉的辮子

◎張中定

60年代“文革”之初，我們在鄉下的生活艱苦又乏味。正值自然愛美的少女時代，大姐張瑪瑙、二姐張引兒所能呵護與心愛的東西，大概就只有兩條心愛的長辮子了。又粗又長又好看的長辮子，無疑又增色了她們天生動人的青春巧模樣。

城里的革命小將紅衛兵串聯進小小的八圖莊，在莊里發展年輕的積極分子成了紅衛兵。我瑪瑙大姐就在一浪高過一浪的“一切要革命”的宣傳口號聲中，頂著父親的責罵，推開母親阻攔的手，不顧一切地沖進革命洪流并瞬間融入其中，自覺、自愿，甚至是十分喜悅地剪成叫大人們無法忍受的齊肩短發，穿起不知從哪里倒騰出來的一身舊軍裝，扛起紅纓槍，風風火火鬧起了“革命”，氣得父親鼻子里冒火，嚇得母親日夜抹淚。

在紅河公社大戲場的土場上，小小又好奇的我擠在人隙里看見，我瑪瑙大姐扛著炫亮的紅纓槍英武地向前跨一步練刺殺，大聲喊叫著“殺！殺！殺——”在飛揚的塵土里爬來滾去，吃驚之余，對她更多的是佩服。剪掉辮子的大姐看起來十分陌生，卻不失颯爽英姿，眼里冒火的神態，特別是被剪成的一頭齊肩短發，叫我恍惚覺得她不是我的大姐，而是電影里女英雄的再現。有一次，她在軍事操練完之后，拍拍滿身的黃土，擠進觀望的人堆里，悄悄塞給我半個白面饅頭，只有過年時才有可能吃到的白面饅頭哪，若不是我的大姐，她能省下來塞給我嗎？那一刻起，我才斷定那個扛著紅纓槍奮勇操練的短發女子，確定無疑就是我的漂亮大姐張瑪瑙。

有一陣，紅衛兵小將們在鄰村搞“剪辮子運動”，撞見女人，不管老的、小的，逮著誰就強行剪誰的辮子，鬧得莊里雞飛狗上墻。那天，二姐，正在風平浪靜的八圖莊村道旁的水井里打水，迎面遇上了進了八圖莊的“剪辮隊”，一發現目標就對我二姐圍追堵截。二姐丟了水桶，護著辮子逃回家來，反拴了院門，又鎖了房門，縮在墻角里哭得渾身發抖。當時，小小的我正爬在火炕的窗臺上觀望，也被突如其來的驚駭嚇壞了，陪著二姐一起哭泣。多想母親或是老天爺能出面幫幫忙，能讓紅衛兵知難而退，能讓二姐保住心愛的辮子。要知道，幾年連一件新衣裳都穿不起的清苦年月，好看的長辮子，是二姐青春年華唯一美麗的資本和天大的精神財富啊。

紅衛兵小將們踹開了院門，緊接著又砸響了房門。“革命了！剪辮子了！”“張引兒，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今天不剪你的辮子誓不罷休！”

二姐嚇得連哭泣的聲音都沒有了，頭頂一床破爛的被子藏在土炕的角落，好像那樣就能真的躲過她人生的一場劫難。

有人在抬破舊的房門，正在焦急時，二姐冷不丁跳下炕打開房門，從撲倒在地的紅衛兵人縫里一頭鉆出了房門，向東南角的院門飛奔而去。

我趴在窗戶上看著二姐拼命飛奔，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在身后飛起來，劃出美麗的弧線，吸引了眾人驚奇的目光。我暗暗祈求二姐逃得越遠越好，那樣，她漂亮的長辮子就能保住了，二姐就不會傷心落淚了。可就在這時，院門口又跑進兩個紅衛兵，張開手臂，無情地截斷了二姐奔逃的去路。紅衛兵小將們里外應合，四面夾擊，追得二姐滿院子亂跑、亂叫。在院子中央，一個留著“革命短發”的紅衛兵女將迎頭截住二姐，一把抓住二姐的一條辮子，另一只手揮動剪刀，剎那間就兇狠而又輕而易舉地剪掉了二姐的一條辮子。二姐散亂著半邊頭發，護著另外一條長辮子逃回屋里悲聲痛哭。看著二姐披頭散發，失魂落魄的可憐樣子，我哭得比她本人還要傷心。

當二姐逃回屋子后，曾有人提醒“革命尚未成功”，應該乘勝前進，窮追猛打，完全、徹底地消滅掉頑固分子張引兒的另一條辮子。那位女紅衛兵在院子里哈哈一笑來了個“革命式”的幽默：“好啦，應該手下留點情，瞧瞧人家革命后那傷心的樣子，很有意思的嘛！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留下一條辮子讓她自己去親手剪掉那才是個好；讓她自己革自己的命，革命才會完全、徹底嘛！”

革命小將紅衛兵終于大功告成，揚長而去了。二姐撫摸著她唯一的那條辮子，哭得更加聲嘶力竭，傷心欲絕：“老天爺啊，留一條辮子有啥用啊？”

二姐一直不停地哭啊哭，連晚飯也不吃，又哭了大半夜，最后，不得不自己動手，咬牙剪掉那條留下來顯得失衡、怪異而丑陋的長辮子，一下子哭暈了過去……至此，我才真正領略了那個女紅衛兵“革命式”幽默的陰險與惡毒。

這算是“文革”給我的非常清晰的一段記憶，二姐被“革命”革掉的長辮子，那點少得可憐的美被人粗暴地踐踏，實在教人沒齒難忘。這是“文革”給我最直接的一次傷害。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