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如何化為詩意

胡傳吉

情緒如何化為詩意

胡傳吉

情緒是人的本能天性，情緒化則是情緒不節(jié)制或失控的表現(xiàn)。心如止水的人少，受情緒操縱的人多。縱觀中國現(xiàn)代新詩，受情緒驅(qū)動的寫作，不在少數(shù)。晚清以降，暴戾一直裹纏住我們的詩氣，詩歌的昂揚斗志延續(xù)至今。這恐怕是現(xiàn)代新詩在審美與思想層面始終難以有重大建樹的重要原因——這個論斷，恐怕又會招來情緒化的猛烈批評。新詩界的批評風，似已成傳統(tǒng)，個中的情緒化，總讓人難以招架。想想沈從文與郭沫若的私人恩怨吧：若沒有《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沈從文，1931）對郭沫若的無情批評，也許郭沫若筆下的“桃紅色作家”會換成他人（《斥反動文藝》），沈從文割頸子喝煤油的后事，就有可能改寫。知識人被清算，雖是歷史大勢，但詩人的私人怨恨也在暗中推波助瀾。過度情緒化，本質(zhì)上是自戀的表現(xiàn)，受情緒驅(qū)動，很可能讓“自己”狂妄成真理與宇宙中心。

人很容易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不滿情緒。“黑暗”對寫作極具誘惑力。寫作者對“黑暗”的執(zhí)著書寫，并非全出于打抱不平的憤怒，有時候，可能是出于迷戀——沒有多少寫作者愿意承認這一“邪惡”之念。寫作者看不到或不愿承認“黑暗”多么誘人。現(xiàn)代社會，“黑暗”正轉(zhuǎn)換成為某種“拯救”的力量，“黑暗”讓人自艾自憐，“黑暗”書寫夸大個人的苦難與孤獨，然后讓自己愛上自己。轉(zhuǎn)換的過程很詭異，但這就是“失神”之現(xiàn)代人的悲劇。“黑暗”是人心的隱秘之求，但寫作必須要將其轉(zhuǎn)換成“正義”的姿態(tài)，之后，才能登堂入室。這與其說是詩心的怯懦，倒不如說是詩心見識之短。面對黑暗不平，詞語當然可以喊出來、哭出來、罵出來、打起來……但詩歌對詞語有更高的要求，僅僅有情緒是遠遠不夠的。如何將“不滿”化成詩意？心性之外，唯有求助于修辭乃至智慧。詩歌賴于修辭，當然有“避諱”之不得已，但同時，也是因為詩歌對審美（或者說藝術(shù)性）有高的要求，這決定了，哭鬧與控訴只能是一時的修辭術(shù)，而不能是更長久的藝術(shù)。

《黑夜中的擁抱》（林一木），“黑暗”的意指明顯，“我們在黑夜的擁抱/這么倉促，這么冷”，情感或安全感似乎成為白天的禁忌，即使光去不到的地方為人留下了一定的余地，但“人性”仍然拘謹不已。“黑夜”到底是安全的避難所還是罪惡的制造者，林一木很矛盾，或者，他不愿意直接下判斷，“我們在黑夜的擁抱這么迅速，這么安全/我們在黑夜中的擁抱像失散一生的親人，忘記了親吻”，恰好是這一點點的猶豫，成就了這首詩的詩意，若無這點猶豫，則詩心平庸、唯剩情緒。

《廣陵散》（軒轅軾軻）的心很大——似對現(xiàn)實有所指，但又須逃到歷史深處，想要入世，但又覺得出世很安全很自在，說到底，還是有指點江山、不甘寂寞的心腸。詩人對現(xiàn)實無疑有不滿的情緒。詩人對二元對立的場景很敏感，詩歌里“有無相生”的感覺明顯。每一個得意的場景的對面，總有一個失意的場景，每一個向前的動作，總是扯著一個向后退的姿態(tài)。詩人把歷史放在一個棋盤上，搓揉一番，故布疑陣，然后小心謹慎收藏現(xiàn)實的碎片，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暗示現(xiàn)實的糟糕。《廣陵散》的寫法，過于迷戀“后現(xiàn)代”式穿越，想法到位了，但語言本身的聰明尚有待磨練。

《一只混跡于人群中的豬》（甫躍成），用反諷遮蓋內(nèi)心的怒火中燒。其基本寫法是描述與反諷。描述人的豬相，借豬的命運嘲笑人的可悲，有一次，此“豬”去旅游，遇上塞車，它看見前方的運豬車，“突然，它發(fā)現(xiàn)，卡車里有一個/潛伏在豬圈里的人，它努力模仿豬的叫聲”，其實，人與豬都活在恐懼中。人很努力地把“自己”活成一只豬，但并沒有相應(yīng)地過上豬一樣的生活，偽裝反而讓恐懼更深。只有在“家”中，豬才有放肆的空間，“家”是這首詩的“軟肋”，這個細節(jié)也許是詩人對世界留存的善意，但也可以說，詩人的見識還未到透徹之境。

只要是人，都有憤怒以及情緒化的權(quán)利，但詩歌及文學有屬己的道德律令和美學范式。情緒與詩意之間的相處藝術(shù)，也許值得寫作者深思。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