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一念江南

◎風飛揚

不忘初心，一念江南

◎風飛揚

八月的斷橋邊，荷花已殘，蓮子將成，逐漸把一生苦味凝聚在碧綠的芯里，大片的荷葉已有不可避免的破敗之勢。已是秋天的景了，時有寥落，時有疏離，卻從不缺多情。

回首她的身影已款款而來，一襲白衣是斷橋上最美的雪，從這里開始，她在人間托付了生生世世，卻只苦留了一個季節。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密林里的一條白蛇，躲兇險，伴日月，外錘內煉，那日子要用千年來計算。那日她不幸被捕蛇人抓住，小牧童把她救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放了生。

此后，小白蛇把歲月看得淺淡，一個等待就是千年。

因的種子扎根在心里，縱然不覺也已是古木參天，枝葉展開似乎全是為了那緣，終有一日要結出果來。

有了緣分，也就有了劫難。千年后的白蛇即將修成正果，千年后的小牧童已過了幾個輪回。小白蛇化成白素貞，虔誠地跪在菩薩面前，一心要報恩。

菩薩低眉嘆息，慈悲看世間，明知是一場悲劇，還是放了她來。

她寂寞千年，怎知人間情愛苦難多，她以為可以帶給小牧童幸福，終是因各自殊途而困難重重。也許在她的想象中，人世幾十年放入她經歷過的歲月里，不過是幾個淡蔭曉日的記憶，短暫得可以在手中掌握，卻不知愛情里的分分秒秒都是更漏里的沙，無聲無息，全滴在心里。

縱是幸福一場，誰又舍得它太快？

山林里的日子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清澈得連心事也不必有。與那些靈花古木相伴終日，總該有些眷戀，一場千年的修行倒不像是為了成仙，修來修去全為了紅塵里的愛情。

她尋著小牧童的生生世世追逐，終于望見了劍眉朗目的許仙。白素貞機靈勇敢，性格剛毅，唯獨見了許仙，那份女兒家的嬌羞才柔柔漾漾地寫在臉上。想當初，她心想那個救她的男孩要是再出現，也必然是玉貌檀郎。

和所有妙齡等待的女子一樣，她把那個夢中人想過一遍又一遍。

相遇也用了一點小安排，那場傾波雨是白素貞心里生出來的云煙，帶著江南山水的溫軟，風雨里她的面容有些不真實，可是真站在許仙面前楚楚一笑，接過那把樸素而結實的傘，便再也沒有從前了。沒了從前山里的凄清孤苦，沒了漸漸強大的修煉，也忘了菩薩的警言。傘下遮著的安穩才是她要的全部，與這個人同船一渡定前塵，還要今生今世共度。

有人說，傘就是散，不吉。

白素貞，一個深閨女子的名字，未成仙前在山間按世俗的稱呼，她是一個蛇妖。人們喜歡問出處，來龍去脈她也有。相傳她是女媧的親戚，天上的紫薇星轉世下凡，說到底身份高貴，容顏更是凡間難描，又天性善良，最拿手的便是掐指一算。

她算得到許仙的每一世，算得到這一生必然相逢，可為何不算算這份姻緣可有神佛護佑，是否一路艱難？

她不算，不用算，因為她知道。她隱瞞了真身，她害怕端午節。坦誠相見，親密無間，這些愛情里的描述，她注定做不到。不管她做得有多好，也改變不了她與他終是異類的悲哀。

她為體驗人間煙火，執意要來人間受這情關，從想象愛情到愛情落到身邊這男子身上，沉在愛情里的白素貞才明白，為仙不易比不上為人難。

幾千年的時光，她一個人度過了多少月圓，數不盡的劫難生生經歷了，滿身傷痕有過，奄奄一息有過，唯獨不知肝腸寸斷竟是這樣疼。自己受委屈，暗自落淚便也罷了，她最見不得官人為難，恨不得將所有責難都加在她一人身上，讓官人只當她是普通女子尋常妻，她的生命無休無止，長得看不到盡頭，她要這幾十年平靜光陰陪官人到老。就幾十年，她該用什么來換？

為了許仙，她去昆侖山盜仙草，去陰曹地府追魂魄，她知后果會如何。能如何？要么同生，要么同死，再無其他選擇。

哪一次不是明知險路也要闖，明知絕境也義無反顧地走，她沒給自己留余地，說什么魂飛魄散元神俱滅，她都不怕。許多年以前，她不想做妖，許多年以后，她不想成仙。

她對許仙的深情是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這是最極致、最純粹的愛情。相比而言，許仙則淺薄得多。有時不免怨許仙，恨他不懂她一片柔情。

法海的明提暗示，家里的種種異常，心里的疑惑他瞞不過自己，可就是不刨根問底求個明白。不是不想明白，而是不敢。因為已經明白，這個比西湖還要清麗的女子，懂醫術，通詩書，幾近完美，他一個書生，若不是有前緣，何德何能擁絕世之美在身邊？

可他畢竟只是個凡人，他的見識也不過眼前熙熙攘攘，流水般的人來人往，四季更替的花開花謝。當他猜到同床共枕的如花美眷是可稱之為妖的異靈時，內心充滿了恐懼、茫然、矛盾，他無法對那些最真實的感受視而不見。

朝夕相對的那個人，心在彼此身上，怎會沒有察覺。寧愿自欺欺人已是極大的眷戀。于是便不再把更多的責怪加在許仙身上，從一開始他只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以傘做聘禮，從此所有的情感，他也沒有保留地付出。

就是因為他值得，白素貞才把滿腹悲怨化成百煉鋼，水漫了金山?？耧L暴雨，濁浪滔天，再也沒有了手里的傘，飄搖中沒什么能再遮蔽這早早到來的結局，白素貞那樣憔悴而無助。這場雨是她求給自己的風波，卻無法把凡塵里的愛情拯救。她聽著對面許仙喚她“娘子”，一聲聲，足以讓她甘愿命斷而絕不回頭。

這場愛情有始有終，人們便生不出恨來。與其說她貪戀人間情愛，不如說她畏懼孤獨，她只是想找一個伴侶，終其一生。人間女子總怕紅顏彈指老，世外仙姝卻怕無邊寂寥，寧愿一夕忽老，也要這看得到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