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楊
50年前的1964年10月14日,在一場不流血只動嘴的宮廷政變之后,前蘇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赫魯曉夫退休了。
對于蘇共來說,處理前最高領導人的退休事宜是件非常新奇的事。事實上,在整個蘇聯74年的歷史當中,只有赫魯曉夫一個人有過“退休”的經歷。戈爾巴喬夫倒勉強算是“退休”了,可蘇聯也沒了,喪失了如赫魯曉夫作為“前國家領導人”的一切奇妙待遇,連被監視居住的特權都享受不到。
不僅蘇共缺乏經驗,赫魯曉夫更是難以習慣賦閑之后的特殊生活。赫魯曉夫已經習慣了蘇共領導人的顯赫身份。在1964年10月突然被剝奪一切職務之后,赫魯曉夫進入了一種軟禁狀態的退休生活,當然,物質上倒算是還不錯,繼任者勃列日涅夫親自為前任落實了待遇標準:一輛轎車,一套郊外小別墅,還有一筆不錯的“特殊養老金”。
據美國人陶伯曼在《赫魯曉夫全傳》中所說,赫魯曉夫退休后的第一天早晨就非常消沉,吃了安眠藥還是一夜未眠之后,早飯幾乎都沒有動一下。然后,語重心長地告訴他的新任安全負責人(同樣是監視者):“你得到了一份十分單調乏味的工作,現在我已經是一個賦閑在家的人。我不知道如何打發時光,你會和我一起在沉悶中耗費生命的。”
可是,赫魯曉夫退休第一天的生活不僅不沉悶,家中甚至又發生了一次“政變”,不過,地點是在車庫。那天早晨,那輛只有蘇聯幾位高級領導人才能享受的“伊爾”牌豪華轎車開走了,先是換成了一輛算得上中高檔的“海鷗”轎車,可就在當天晚上,“海鷗”也開走了,又被換成了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黑色“伏爾加”,據說還是二手的。
在赫魯曉夫之子謝爾蓋的筆下,這次神秘換車事件是父親作為一名反特權英雄而遭到的報復。據他在《赫魯曉夫下臺內幕及晚年生活》中的回憶:“一位長官回憶起父親曾不止一次地試圖取消或者至少削減專用小車。父親這一倡議曾引起各級領導人的強烈不滿。如今輪到他們出氣了。”“甚至有人給我們轉達了某位匿名長官的話:‘他不是想讓我們坐伏爾加嗎?現在就讓他自己來試試吧。”必須說,這樣一個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劇情,太狗血了。
退休之初的赫魯曉夫很像是一位抑郁癥患者。他最常做的事情是散步,在別墅內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散步時總是一言不發。
千萬不要高估一位政治老人下臺后的所謂堅強與忍耐,無論他在臺上時曾有多么鐵血與冷酷。當赫魯曉夫的一個孫子在學校里被校長問起他爺爺在退休期間干些什么時,回答是“我爺爺在家里哭”。多年后在被問及同樣問題時,赫魯曉夫的家庭廚師的回答也差不多:“他坐在家里哭,一直哭。”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被剝奪了一切權力的終日以淚洗面者,仍然被蘇共新一代領導層看作是“臥榻之側”的巨大威脅。
赫魯曉夫退休后不到10天(10月23日),蘇共在紅場舉行了盛大的航天英雄歡迎儀式。赫魯曉夫在莫斯科的家中看了幾分鐘電視直播之后,或許是悲傷地回憶起自己在紅場主席臺的輝煌歲月,就嘟囔著出門了,讓司機帶他到郊外別墅散散心。一個小小背景是,去郊外別墅的路一開始是和紅場同一方向的。
于是,赫魯曉夫出門的消息迅速逐級上報。然后,幾分鐘后,全蘇聯的電視屏幕上都可以看到,主席臺上的勃列日涅夫在被耳語之后,突然臉色大變,然后整個主席臺上的蘇共領導層都不安起來,沒有人再去關心什么航天英雄,仿佛赫魯曉夫一來就可以單槍匹馬重新上臺似的。當勃列日涅夫他們正在下達不惜一切代價阻止老上級前來紅場“砸場子”的命令之時,最新消息傳來,赫魯曉夫的二手車拐彎了,其實目的地不是紅場。隨后,所有人都釋然了。這件烏龍事件的直接后果是,赫魯曉夫被勒令搬出莫斯科市中心。
在熬過了下臺初期的極度不適之后,赫魯曉夫總算漸漸走出了抑郁癥式的狀態:一度熱衷于攝影,常常帶著相機去遠足拍攝自然;越來越積極地料理他的花園,帶領全家人在家中種植蔬菜,小孫子成為他的頭號助手。
同時,赫魯曉夫下意識地抓住一切機會重溫他的領袖生涯。他經常走到附近農場的地里,對農民們可憐的收成表示出一個領導人式的憂心忡忡,渴望著提出他高瞻遠矚的農業建議。他甚至用望遠鏡監視地里干活的農民,每當有負責人出現時,他就急忙趕過去提出他的意見。但赫魯曉夫很快發現,這些小領導們完全不把前最高領導人的指示當一回事,這讓他非常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在逐步拋棄抑郁癥的同時,赫魯曉夫卻又走向了另外一個同樣高危的身份:不同政見者。據兒子謝爾蓋的回憶,赫魯曉夫對勃列日涅夫的政績表示出了相當大的不滿:他對蘇軍1968年鎮壓捷克“布拉格之春”表示不滿,盡管他自己在1956年也曾下令出兵匈牙利;他對1969年中蘇珍寶島沖突表示不滿,盡管中蘇交惡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他的邏輯在于,如果是我當政,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像很多驟然失去高位卻缺乏所謂堅定信仰的人一樣,很快,赫魯曉夫從一個勃列日涅夫的批評者發展成了一個蘇聯體制的異議者。比如,他說過一段非常“反動”的言論:“這個國家的大門被關閉了,被鎖鏈綁住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社會主義?當你不得不將人民用鎖鏈捆綁起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社會?什么樣的社會秩序?有些人指責我幾次打開了大門。如果上帝讓我有繼續執政的機會,我會將大門和窗戶都大大地打開。”一個多么不堅定的馬克思無神論者啊,下臺沒多久,就開始向上帝祈禱了。
作為不同政見者的一大癥狀,赫魯曉夫退休后幾乎收音機不離手,特別愛收聽美國之音和BBC這樣的敵臺,盡管他在位時還曾指示要干擾這兩個電臺;相應地,赫魯曉夫對自己曾珍愛的“黨的喉舌”表示出相當程度的不屑,“這簡直就是垃圾!”他在說到《真理報》時斥責說:“他們怎么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這是什么樣的宣傳?誰會相信這些東西?”
赫魯曉夫也開始成為了反動書籍的秘密閱讀者。一次,謝爾蓋帶回來一本在赫魯曉夫手中成為非法出版物的《曰瓦戈醫生》,他看了很長時間,看過后只說了一句:“我們不該禁這本書。我當時應該自己讀一下,這本書里沒什么反蘇維埃的東西。”大有當年被蘇聯宣傳部門蒙在鼓里的憤懣。
可以顯示蘇共寬宏大量的是,赫魯曉夫甚至成為了反動集會的召集者。各路不同政見者、藝術家、導演都成為了赫魯曉夫家的座上賓,其中很多人,都是當年被赫魯曉夫收拾和批判過的。
作為一個“不同政見者”的巔峰,赫魯曉夫在1966年8月開始撰寫回憶錄。其間可以說是和克格勃斗智斗勇,最后竟然在嚴密的監控之下,偷偷將手稿成功地運到了美國,于1970年正式出版。
幾乎就在回憶錄出版前后,赫魯曉夫的身體每況愈下,仿佛回憶錄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使命。在與一位異見劇作家的交談中,赫魯曉夫甚至給自己的一生來了一次蓋棺論定,“我一生最感遺憾的就是帶來的血腥。”“我的雙手沾滿了血腥,這是我內心感到最可怕的事情。”
1971年9月11日,赫魯曉夫在度過了7年的退休生活之后去世了。兩天后,兩百人參加了赫魯曉夫的葬禮。他是唯一死后沒有葬在紅場的蘇聯最高領導人。
(易茗摘自《華聲》2014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