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行政和民主的機制,是現代國家治理的兩種基本工具,相互補充與調和,兩者不可或缺。在國家治理現代化進程中,民主機制并不必然對沖和消減國家治理能力。相反,民主機制在改造治理生態、重塑治理合法性、構建“決策市場”以及培育參與和合作等幾個方面,成為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的重要工具。
關 鍵 詞 民主機制 行政邏輯 國家治理
作 者 彭勃,上海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治理創新中心主任、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 200025)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地方重大民生專項規劃編制中的公眾參與機制研究”(13AZD089)、上海市哲社規劃課題“結構、互動與集體行動:基于互聯網的虛擬社區研究”
“民主”作為一面旗幟,一直伴隨著中國救亡和現代化復興的道路。百年之前新文化運動熱烈呼喚“德先生”,中國共產黨秉承“五四”以來民主建國和興國的原則建立起新的國家,改革開放30多年經濟迅速成長,社會巨大變遷,不斷朝著民主富強的民族復興目標邁進。但是,近年來,本來毫無疑問的“民主”竟然成了一個“問題”。各派學者爭論不下,社會民眾也莫衷一是。排除掉那些非學術性的爭論,能夠稱得上嚴肅、科學的民主論爭大致有兩派:反對民主的學者一般都是從工具主義的角度,認為如果將民主作為一種治理工具,必將導致決策低效、福利剛性、庸人治國、多數人暴政、選舉腐敗、政策短視等;而支持民主的學者不僅認為民主是不能化約和犧牲的政治價值,而且作為一種治理手段,民主機制可以解決現實公共治理中諸如政治腐敗、少數人暴政、漠視民生、決策失誤等重大問題。本文認為,行政邏輯和民主機制,是人類公共事務治理的兩種基本手段。如同國家的兩只治理之手,不可偏廢其一。為了實現善治,須行政和民主兩只手相互補充協作,共同發揮作用。
行政邏輯的功能與局限
現代國家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政府行政力量主動介入和推動經濟、社會變遷。行政力量的滲透和影響,伴隨著整個現代化過程。行政力量所秉持的行政邏輯,集中體現在化約性、集中性、計劃性和組織性四個方面。由于這些內在特征的作用,行政力量的影響往往迅速有力。行政邏輯的四個內在特征也造成其內在的局限性,并由此產生各種各樣的副作用。
1.化約邏輯。面對紛繁復雜的廣闊社會,行政力量永遠是有限的。隨著現代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不斷提升,這一矛盾日益尖銳。[1]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行政力量往往采取化繁為簡的“化約”邏輯,即將復雜社會簡單化,使其成為行政力量可以操控的對象。這里有幾種不同的情況。當國家能力強大到一定程度,國家會通過管理制度重塑自然和社會,對社會和自然采取簡單化的處理方式,例如整齊一致的政策動員運動,整齊劃一的社會組織結構(例如單位)等。而社會和自然的復雜性,被抹殺和掩蓋于簡單化的管理制度之中。國家采取標準化的方式重新構造社會,目的是便于管理,簡單化、清晰化、標準化是國家對社會和自然實施管理的重要工具;[2]當行政體系缺乏足夠能力重構社會時,“化約”邏輯就用簡單化和抽象的指標來替代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例如GDP替代經濟發展狀況,人口指標替代人的差異,土地統計指標替代土地的復雜性,“文明創建”的指標體系替代社會發展,發案率和破案率替代社會安定秩序,金牌數替代體育事業與服務等。通過指標來代表社會的復雜性,盡管能夠抽象出公共事務的部分要素,但是也往往掩蓋了更多的豐富內涵。在當前的現實生活中,“指標化”的管理手段不僅體現在各級政府行為中,還隨行政邏輯一道滲透到其他非行政領域,如教育管理、社會治理等領域中的指標化管理。更為嚴重的是,在我國目前的體制環境下,自上而下的管理系統都喜歡那些能夠看得見的指標,即所謂具有可視度的“顯性”指標。“顯性”指標邏輯的盛行,對自上而下“可視度”的強調,經常扭曲管理目標,從上往下看的管理圖景,往往與管理實際之間形成巨大反差。
2.集中邏輯。行政體系在規模和資源上都是有限的,而公共治理的對象卻擁有海量的規模。在治理實踐中,行政力量往往只能選取很小的局部領域施加影響。其典型的策略是確立優先次序和重點工作,將主要精力和優質資源投入其中,所謂“集中力量辦大事”、“好鋼用在刀刃上”就是這個邏輯。行政力量的集中邏輯在于“以點帶面”,通過點的發展引領面上的發展。這種現象在現實世界中比比皆是,例如國家發展主義的“優先發展戰略”,我國改革以來盛行的“項目化”治理風格等,均體現出行政治理的集中邏輯。在集中邏輯的策略之下,行政資源和精力不成比例地投入部分領域,而其他大部分治理領域的事務則被輕視、忽視,放任自流。由于這種策略集中使用資源,因而在某些點上的見效快,通過“以點帶面”也不乏成功案例。但是隨著公共治理日益復雜化,這種集中邏輯越來越遭遇困境。例如我國地方政府職能從項目化的開發與治理,轉向全覆蓋的公共服務提供時,集中邏輯往往表現出嚴重不適。在改革發展朝縱深發展,治理目標日益多元化的背景下,公共治理的任務要求已經不是公共資源分配的優先次序,而是要解決資源分配的比例問題。即“問題不是等次,問題在于比例”[3]。總之,行政體系的集中邏輯可以解決優先次序,卻無法應對比例分配資源的復雜局面,其結果是往往導致政策失敗,引起政策合法性的挑戰問題等。
3.計劃邏輯。計劃性是行政理性的重要體現。行政力量在目標確立之后,需要對行政行為進行規劃,設定具體步驟,按部就班地推行政策實施。行政體系的計劃邏輯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理性規劃。行政決策一般依靠行政管理者或者少數專家的經驗與決策理性,而外部決策力量很難產生影響。第二,指令性資源配置。在封閉決策的基礎上,行政資源的指令性配置成為關鍵性機制。行政資源的分配權呈現集中和壟斷的趨勢。在科層的金字塔上,少數決策者掌握了資源的配置權。行政管理的節點,就是自上而下對各種資源進行有計劃分配的環節。第三,工作分解。在計劃邏輯的指導下,復雜的行政管理任務在兩個維度上進行分解,即部門單位的分解和時間單位的分解。對行政任務的分解,可使執行壓力更加具體地傳遞下去,確保任務的完成。任務分解的做法在計劃邏輯中比比皆是,而分解過程中所產生的誤差和折損,往往影響原先任務的完成,甚至面目全非。
計劃邏輯建立于行政理性的基礎之上,與市場邏輯及其社會后果之間存在較大的沖突。計劃時常脫離于管理實踐,計劃經常留在口頭上,寫在紙上,掛在墻上。尤其嚴重的是,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和流變性大大提高,計劃常常趕不上變化。打了折扣的計劃實施,反過來又會影響行政邏輯的實施,以及它的合法性基礎。同時,行政的計劃邏輯具有很強的排他性,無法容忍計劃外的變數。這種邏輯時常外化為“操控”策略,對新生事物和力量往往采取懷疑和壓制的態度,造成行政體系刻板、封閉、守舊的形象。解決計劃邏輯所造成的難題,依靠行政力量本身往往無濟于事,需要引入外部影響力量,以彌補計劃邏輯的不足。例如以開放性的決策市場,替代依靠少數人理性的封閉決策,以競爭性手段替代計劃性的資源分配等。
4.組織邏輯。馬克斯·韋伯提出,有組織的體系是現代官僚機構的重要特征。[4]行政機構的重要行動邏輯,是通過自上而下的命令系統組織起來,依靠有組織的行政機構實施治理。因此,行政行為深刻地因循組織邏輯,這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組織控制。與一切組織具有相同的特性,政府組織存在著天生的控制導向,“管理就是控制”,政府對管理對象表現出很強的控制傾向。而隨著控制對象的復雜化和不確定性程度不斷提升,組織控制的悖論日益體現,并挑戰控制行為本身的合法性。[5]第二,單打獨斗。行政力量的組織邏輯還表現在對行政組織自身的過分倚重。其原因在于行政組織自身的擴張特性,容易將公共治理中的其他主體排斥在外。同時行政組織的自負態度,也容易導致決策者懷疑其他主體的道德水平和執行能力。行政力量單打獨斗的治理格局,越來越難以適應復雜的現代治理需求,而行政力量往往又排斥其他力量的介入,導致多主體治理結構難以形成。第三,“代理人”問題。行政力量必須依靠有組織的力量施加影響,必然產生“代理人”的問題。在科層結構中,命令鏈條在延伸過程中必然產生信息不對稱和指令變異的情況。指令的執行者常常代表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嚴格執行指令。當前,組織邏輯之下產生的代理人問題,對代理人的監控不力,是官員濫用權力,造成民眾不滿的主要誘因。
民主機制的治理功能
民主肯定不是萬能的,不能包醫百病。但是作為一種主要的治理手段,民主機制之于公共治理體系的意義卻是根本性的,可以彌補行政手段的弊端和不足,減少行政手段的負效應,使公共治理進入良性循環。
1.民主機制改造治理生態。希望通過幾次選舉,就能夠遴選出最理想的領導人,作出最合適的決策,獲得最佳的治理效應,這當然是書生之見和不切實際的奢望。現實中的庸人當政、決策遲緩、治理低效等,一直是伴隨民主體制的病癥。但是,以選舉為標志的民主機制,卻可以根本性地改變公共事務的治理環境,在很大程度上抑制行政邏輯所帶來的負面效應。
民主政治中最基本的機制,就是選民以一人一票的方式選舉民意代表或者領導人。誠然,選舉本身不是決策,更無法消除爭端。[6]選舉是民主的第一步,是決定誰來充當決策者,誰來化解爭端。選舉以最直接和最根本的方式建立起領導人與選民之間的問責關系。選舉不能改變領導人的品格,選出來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但是如果選舉機制缺失,領導人的行為生態就根本不同。即使沒有選舉機制,也許領導人會出于道德價值追求、政黨意識形態,或者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在治理過程中為民眾謀取福利。但是決定領導人是否當選的不是選民,而是政黨決策或上級官員。因此在其決策衡量中,將自上而下的命令與監督放在首位,自下而上的民眾壓力則在其次。由于不存在選民與領導人之間的任命委托關系,行政力量獲得相對于民眾的自主權,決策考慮中往往顧及治理者的處境,忽視治理對象的訴求;重視像企業這樣有組織的利益,忽視民眾個體的多樣化需要。由于選舉機制的作用,在根本上改變了領導者的治理環境,迫使其嚴肅考慮自下而上的民眾訴求。眼睛不僅要往上看,更重要的是還要往下看。同時也要求官員合理平衡個體民眾與有組織團體的不同利益要求,要注重企業、利益團體等有組織的政策需求,也要充分吸取廣大選民的政策需求。
民主機制的功能不僅在于選舉,還在于產生一個代議機構來表達民眾意志。代議機構的成員由選舉產生,在日常政策過程中反映選民意志。民主體制下的決策和執行過程中,代議機構與行政機構同樣發揮常態性功能。代議機構對行政機構的限制和制衡,改變了行政機構的運行環境。盡管代議機構會延緩決策的時間,甚至會阻撓和否決正確的決策,但是整體上而言,代議機構能夠在法定的程序過程中,限制和校正行政決策,防止決策失誤,減小錯誤決策帶來的負面影響。
從地方政治體來看,民主體制使地方民眾能夠決定地方領導人的人選,以及地方代議機構的組成。因此民主體制往往賦予地方較大的政治和行政決策權。地方與中央之間形成一種相互制約和平衡。例如歐洲國家的地方政府在決策過程中享有更大的自主權,改革開放初期我國派往這些地區訪問取經的官員驚奇地發現,歐洲國家允許地方政府自主管理財政和征稅,并對當地事務做出決策,而中國的財政過于集中,沒有給黨的地方領導人留出足夠的工作空間。[7]改革開放以來,中央賦予地方的自主空間,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活力源。當地方無法制約中央行政力量時,則導致央地關系失衡。中央權力過大過強時,往往熱衷于超大型的治理項目。[8]
2.民主機制重塑合法性。公共治理的前提是有一套合理的制度,人民自愿服從制度安排,從而實現長期而穩定的合作。公權運行和公共治理需要建立在合法性基礎之上。馬克斯·韋伯提出魅力型、傳統型和法理型合法性。在現代政治生活中,合法性是有效治理的基本前提,用我國的體制話語,就是“人民群眾高不高興,滿不滿意”。因此,現代政治權力的合法性來源主要是制度的合法性,這套制度規定公共權力如何產生、如何運行,在沖突中如何提供合理公平的裁決等。現代政治生活中,民主機制奠定了制度合法性的基礎。在自由、平等的價值理念支持下,通過選舉決策者,公民自愿接受制度安排,民主機制是最主要的合法性供給制度。同時,合法性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公民對制度合法性的質疑始終存在。民主機制中的參與、議事、協商、監督功能,能夠有效校正公共政策,制約治理過程,通過民主機制的合法性構建是一個持續的過程。總之,民主機制不一定能夠產生最理想的領導人和最合適的公共政策,但是可以賦予決策者和政策最鞏固的合法性基礎。民主選擇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至少是民眾所接受和認同的。
合法性是一切政治體制運作的基礎,如果不能從民主機制中獲取合法性,就需要從其他路徑建構合法性基礎。首先,從意識形態之中尋找合法性。清晰有力的意識形態,的確具有穩定的合法性建構功能,但是現代社會更多強調個體感受,強調價值理念與現實生活的關聯。因此,現代國家就是需要將意識形態的愿景與治理現狀聯系起來。為了滿足這個需要,國家一般會傾心于大型社會改造項目和治理項目,在大型項目中吸引民眾和動員民眾。[9]通過宏大敘事來建構合法性,強調整體利益和集體主義,與民眾的日常生活之間時常存在反差。在結果上,大型項目的失敗極大地瓦解了政治合法性的基礎。
其次,如果缺乏民主機制提供的合法性,合法性的來源就會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公共治理的日常績效,在意識形態淡化,政治生活日益世俗化的現代社會尤其如此。單純通過治理績效獲得合法性,必然面臨許多現實的難題。例如,現代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公共治理的結果不僅與政權的主觀努力相關,而且還取決于許多復雜的因素。也就是說,治理績效的好壞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好心不一定能夠辦好事”,再好的政策和體制也無法保證總有好的治理效果。一旦治理績效下降,就會造成合法性受損。在這種背景下,國家實際上要面對更高的績效壓力和更嚴重的合法性饑渴。同時,現代社會是高度分化的社會,社會的利益需求分化日益明顯,公共治理的績效在不同人群中的影響必然不同,甚至會完全相左。例如,當前中國改革之所以進入深水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今天已經不可能用一個“改革”話語,不可能通過放松管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就可以讓所有人滿意。不論是什么政策,對于不同群體的影響一定是不同的。希望用一個整體發展和惠民的好政策來博得所有民眾的支持和認同,已經完全不現實。
民主機制不僅為民眾提供一個投票選擇和參與的平臺,也提供一個匯聚民意、理性討論的平臺。當然,民主機制缺位,民意也要以相應的方式表達出來,并影響政策的決定和實施,只不過這種表達方式對體制的沖擊性和破壞性更大而已。而且,總是有少數人獲得不成比例的民意表達途徑。例如在網絡上發聲、卷入沖突事件的畢竟是民眾的少數,但是他們往往獲得更大的民意表達機會,或者被誤認為就是全部民意。由于缺乏民主代議機制,行政力量常常也只能屈服于少數人的意志。資源配置可能會朝少數人方向傾斜,更為嚴重的是少數人,或者少數團體可能會綁架大多數人,因為沉默的往往是大多數,不在行政力量的視野之內。這種狀況最終導致民眾不滿更加郁積甚至爆發,導致公共治理的阻礙力量和運行成本急劇上升。
民主機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因為它可以提供一個民眾發聲的平臺,各種利益需求平等協商和競爭的平臺。看起來民主機制會使政府決策受到掣肘和制約,但政府也依靠民主機制獲得制度的合法性基礎,改善治理生態。在治理績效下降,意識形態日益模糊,社會利益需求對立沖突時,行政力量如果能通過民主機制獲得制度合法性,反而能夠讓行政機構從績效壓力、調節社會利益沖突的困境中解放出來,脫身于合法性困境的泥沼。
3.民主機制構建“決策市場”。林德布洛姆在《決策過程》一書中,分析了理性決策困難的原因,包括政策問題難以界定;公共問題日益復雜化;無法獲取充分的決策信息;以及各方在政策目標和價值觀上無法統一等。[10]因此,單單基于行政理性進行決策是非常困難的。通過行政機構運用其理性確立目標和價值追求,界定政策問題,排列出可供選擇的政策手段,研究各種手段可能產生的政策后果,通過比較每一個選項的政策目的和政策后果,從而決定最為理想的政策選擇,這種理想圖景在行政實踐中往往不存在。行政理性決策的困境,隨著現代社會公共問題日益復雜化,不確定性日益增強而不斷凸顯。有學者研究表明,改革開放以來關門決策模式遇到越來越多的困難。[11]同時,因決策失誤造成治理困境,也成為社會沖突加劇和政府公信力下降的重要原因。
理性決策存在著固有困難。而現代社會中的不確定性、復雜性不斷提升,單一行政決策越來越困難,最根本的辦法就是開放決策的空間。民主機制在決策上的優越性,就體現在它能夠打開決策參與的通道,構建一個“決策市場”。就如同經濟市場提煉簡化經濟信息,決定資源配置方案一樣,“決策市場”也是讓更多主體參與決策過程,[12]通過信息交流、討論、協商、妥協等過程,帶入新的政策知識,匯集決策信息,形成更為精準的決策。
民主機制形成“決策市場”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民主機制下公共決策參與方除了行政機構之外,還包括代議機構、司法機構、政黨組織等。不同機構在決策中代表不同的政策主張,如行政機構側重政策的可行性和科學性,代議機構側重政策后果和選民反應,司法機構側重政策是否符合法律精神與規定,政黨組織側重政策的政治影響等。不同決策主體在同一個政策之上可能秉持不同的價值目的和政策偏好,不同主體間的制約、平衡、對沖和協調,使決策結果可以避免失之偏頗和流于謬誤。第二,民主機制讓公共政策更多的利益相關方卷入政策過程,例如政策操作者、專家、利益集團與政策受眾等,利益相關者更為實質性的參與,使決策信息更加豐富,信息交流和討論更加充分,為準確決策奠定基礎。第三,民主機制在縱向的中央、地方、基層的維度,在橫向的政府行政權力、立法權力、司法權力部門維度,都可以實現分散決策。即將公共決策權和決策內容分散給更多的層次和決策機構。這種分散化的決策風格,有利于形成制約和避免巨大的政策失誤。第四,民主機制能夠將不同的政策知識容納到決策過程之中。上層行政機構主要依靠通過邏輯演繹形成的普適性知識,地方和基層機構,尤其是基層政策參與者,則能夠將世代實踐累積起來的地方性知識,或者鄉土知識有效利用起來。[13]斯科特分析如何避免國家大型項目的失敗,也寄希望于深藏于民間的“米提斯”。[14]
民主機制所構造的“決策市場”,時常導致決策主體的相互制約和抵銷,必然延長決策時間,耗費大量精力,甚至無法進行正確決策,這也是民主機制常常受到詬病的原因。民主體制下的決策模式,盡管沒有激進和激動人心的大動作,而是以中庸妥協的漸進微步為主,很難在復雜糾結的公共問題中“快刀斬亂麻”,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大有作為;但是從長時段考察,民主的“決策市場”,則有利于決策定位的準確化,減少大型決策失誤的產生,能夠更長遠地達到效率目標。
4.民主機制培育參與和合作。在傳統模式下,行政管理具有專業化和科學化特征。行政管理者是一群獨立于公眾的專業群體。他們基于行政理性和科學邏輯,通過技術標準貫徹政策。選民通過政黨政治、問責和政治任命影響行政體系的頂層人選,而直接操作的行政官不需要考慮公民的政策偏好和利益追求。由于現代公共治理日益復雜,行政管理的難題越來越多,治理失效和失敗的案例上升,民眾對政府的支持度下降。同時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公民獲取信息能力增強,公民參與公共治理,影響治理績效的愿望加強。在這種情況下,公民不再滿足于通過代議民主間接控制官僚體制,而是希望直接參與和體驗公共治理,公民參與運動形成趨勢。
一方面,新公民參與運動是解決西方公共管理傳統弊端的途徑,因而“參與”成為西方新公共管理、新公共行政理論和實踐的重要特征;另一方面,公民參與運動也是鞏固民主政治基礎,治療民眾政治冷漠的方法,因而“參與”是“強勢民主”的重要特征。在西方公共治理的實踐中,公民參與日益成為一種外在力量,發揮著校正公共治理,提升公共支持的重要作用。
奧斯特羅姆通過實證研究提出,現代社會的公共治理,靠市場制度或者政府行政管理,都不是最佳的管理手段。通過社區管理的方法實現集體治理,是管理公共資源最為有效的制度安排。[15]公民參與不僅直接干預公共治理,而且在參與實踐中鍛造和不斷夯實公民社會。社會資本是衡量社會合作能力的指標,有相當多的研究表明,平等、參與型社會,其社會資本類型更有利于社會形成合作,處理日益復雜的公共問題。[16]
公民和第三部門參與公共治理,與其他傳統治理主體形成多中心治理結構,是現代公共治理的發展趨勢。它解決了行政機構單打獨斗的治理困境,不同部門的治理資源和治理風格互補,建立了更加有效的治理體系。民主參與和多中心治理是內在聯系的。在治理實踐中,如果缺乏足夠深厚的民主精神和參與氛圍,公民和第三部門不會得到能力提升和發展,無法具備公共參與的能力。當行政機構需要治理主體的協助時,往往就找不到有足夠能力的治理伙伴。此時國家會反過來更加倚重行政機構,形成雞和蛋的惡性循環。在公共治理的難題面前,行政機構越來越需要外部治理主體的參與。而民主機制對于培育有效的公民參與能力,形成合理的多中心治理結構都具有基礎性作用。沒有民主機制,就沒有公民意識和社會能力,公民、社會和國家的合作治理格局就無從談起。
行政和民主是國家治理的“兩只手”
行政邏輯與民主機制,是公共治理的兩種基本路徑,就如同人的兩只手。只有民主,而缺乏有執行效率的行政機制,則無法獲得公共治理的良好績效,難免落敗于國家間的競爭;而缺乏民主機制的規范、制約和補充,強有力的行政邏輯就如同沒有中和的一味猛藥,負面效應凸顯,無法解決內亂問題,最終動搖公共治理的體系。雖然民主政治表現為對行政權力的制約和限制,但是在治理體系中,民主不僅本身鍛造出新的治理手段,而且可以限制和制約行政邏輯的缺陷,減少負面效應。可以說,民主機制本身就是國家治理能力的基本組成部分。
當我們說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時,絕不僅僅是行政權力的擴展,而是政府、市場和社會協調治理能力的整體提升,其間,充分發揮民主機制的治理功能,無疑是當前國家治理能力發展的緊迫問題。可以說,我國所面臨的治理困境,不能簡單訴諸行政力量的道德評價。包括民主國家在內的任何國家,行政邏輯都是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的根本問題,不是行政邏輯本身的道德地位,也不是行政邏輯的力量過大或者過小,而是行政邏輯在國家治理中處于絕對壟斷地位而缺乏制約、校正和輔佐。國家只有行政的手,而沒有民主的手,靠一只手治理,行政邏輯所蘊含的負面效應會被不斷放大,治理過程難免失于偏頗,導致弊端叢生。行政邏輯也具有很強的滲透性,它不僅在政府管理領域發揮著主導作用,而且滲透到社會治理、經濟發展、文化發展等其他領域。用行政手段治理一切,行政邏輯天馬行空,是我國國家治理面臨困境的主要原因。
民主不是圣女,要指出民主的問題,比指責行政邏輯更加容易。托克維爾早就指出,民主的缺點和弱點不難考察。但是民主的良好印象只能以一種隱秘的方式顯現,只會在較長時間段來考察,才能夠慢慢體味到民主的好處。[17]現代治理越來越需要民主機制充當治理手段,用民主機制校正行政邏輯,用民主和行政的兩只手協調治理。目前我國已經進入改革發展的深水區和復雜歷史階段,在“新常態”下,靠行政主導“一招鮮,吃遍天”的時代已經過去。公共治理的后果具有更多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民眾的公共支持越來越重要。在這種新背景下,尤其需要將民主機制有效地納入治理體系中,通過民主機制的獨特治理功效,矯正行政邏輯的偏頗,調和行政邏輯的內在矛盾,稀釋行政邏輯的負面效應,共同提升國家治理能力,維系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中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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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杜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