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利益：現代技術風險研究的新視角

毛明芳

摘要：在當代技術社會，技術利益是指技術帶來的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方方面面的好處，具有系統性、人文性、可持續性等特征。技術利益是現代技術風險形成的重要影響因素，在其形成過程中起了“催化劑”作用。防范技術風險，需要建立技術利益協調機制和技術利益協調的保障機制。要協調技術發展的經濟、生態、社會與人文利益，以及全球、國家、企業與個人利益兩個層面的利益關系；要強化技術主體的技術倫理責任和對技術活動的規則制約。

關鍵詞：技術利益；風險社會；技術風險；風險防范

中圖分類號：B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3160（2015）05-0131-05

社會學家烏里里希·貝克、吉登斯等人提出了風險社會理論，對當代社會的風險現狀進行了深刻闡釋。他們認為，技術風險既是當代風險社會的重要特征，也是當代風險社會的主要成因。研究技術風險的視角很多，技術利益是其中的一個重要視角。很多復雜的技術風險問題都可以從技術利益方面得到解答。

一、技術利益及其風險學考量

利益是一個經濟學的核心詞匯，是人們生活中的一種普遍社會現象，還是很多社會活動的目標和根源之一。馬克思曾經指出，“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思想、政治、經濟等問題背后的根源都是利益問題。利益，通俗的說法就是“好處”，就是人們的需要和愿望的滿足。霍爾巴赫對利益的闡釋較為經典，“所謂利益，就是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性情和思想使自身的幸福觀與之聯系的東西；換句話說，利益其實就是我們每一個人認為對自己的幸福是必要的東西。”也就是說，利益就是人們所追求的東西，就是使利益主體感到幸福的資源或產品。

技術利益作為當前技術社會的一種重要利益關系，影響技術主體的決策和技術的可持續發展。當前，有許多學者對技術利益進行了考察，有學者認為，“技術利益就是技術帶來的利益，通俗地講就是技術的好處，即技術在經濟活動過程中帶來的經濟凈收益”。顯然，這一定義主要是從經濟學視角來定義技術利益，還不夠全面。對此，德國哲學家F·拉普指出，“從工程科學的角度，片面地看待‘進步并不算錯。但是現在這種看法已經沒有什么道理了，因此嚴格說來，當前技術上的每次革新都應當按其社會合意性來評價。”在他看來，要對技術的發展進行多方面、全方位的評價，不能片面追求技術的先進性，而要看技術是否符合社會發展的需要。的確，技術利益是技術所帶來的好處，但不僅僅是經濟方面的好處。利益是與利益主體的愿望和需要以及他們的幸福生活相聯系的資源、產品等等。現代社會，人們的需求是多方面的，經濟需求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并且，對于當今社會的大部分人來說，經濟需求已得到一定程度的滿足，對于他們來說，主要需求的是更高層次的精神、文化、生態、藝術等方面的資源和產品。因此，只有滿足了利益主體的多元化、高層次需求，才算滿足了他們的利益需求。從對利益的這一理解可以推斷，技術利益不僅是技術帶來的經濟利益，而且是技術帶來的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方方面面的利益。

技術利益具有系統性、人文性、可持續性等特征。就技術利益的系統性而言，技術利益是由技術的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等利益組成的綜合體，我們不能為了追求技術的經濟利益，而忽視技術的社會、人文、生態利益；技術利益應是個人利益、集團利益、地區利益甚至全球利益的協調平衡，我們不能為了追求某一個人、集團或地區的局部技術利益，而犧牲其它非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就技術利益的人文性而言，技術利益應是技術與人文的統一體，不能單純為了所謂的技術進步，而犧牲文化的多樣性和價值的多元化。就技術利益的可持續性而言，技術利益的評價應以促進生態系統的和諧穩定為重要標準，不能以經濟增長標準取代生態標準；不能為了滿足當代人的利益，而犧牲后代人的長遠利益。

技術利益是風險社會研究的重點領域。對于當代風險社會，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考察，技術利益是一個重要考量點，很多技術風險問題都可以從技術利益方面得到解答。因為風險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風險感知，這種風險感知的形成是一種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是風險與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因素發生作用而產生的“風險的社會放大”過程。在風險與各因素發生作用的過程中，利益因素發揮了“催化劑”的作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風險研究領域起源于工業化社會規范科技、保護全體公民免受工業化和科技危害的實際需要。從一開始，風險研究就定位在學術、政府和工業利益的交織點。”因此，研究技術利益及其在技術風險形成中的作用機制，對于研究當代風險社會非常有意義。

二、技術利益在現代技術風險形成中的“催化劑”作用

技術利益是技術主體追求的目標，是技術開發過程中與技術如影相隨的一個“影子”。對于紛繁復雜的現代技術問題（特別是技術風險問題）的考察，都可以從技術利益中找到解決的“鑰匙”。技術利益是技術風險形成過程中的核心要素，發揮了“催化劑”作用。有學者甚至認為，利益競爭是科技倫理問題產生的最基本根源。

技術利益影響技術風險形成的突出表現有二：一是表現為各種技術利益的不平衡發展，二是表現為不同技術主體之間的利益分裂與利益紛爭。其實，現代技術風險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掌握和控制技術的社會群體或個人的利益需求的表現與結果。在現代社會中，任何群體與個人，都不是絕對獨立的，都是從屬于一定的社會利益集團的；他們在進行技術研發和管理、決策時，也不是完全客觀中立的，總可能會從自身或自身集團利益出發，作出有利于自身利益的決策選擇和政策抉擇，這種“利已”行為的結果可能是“利己也利人”，實現技術關聯各方的雙贏；但很多時候可能會出現“利已不利人”，犧牲他人利益、加重他人風險的情形。可以說，只要存在不同利益主體，只要存在利益的分離與紛爭，就可能出現一部分人或群體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犧牲他人利益、加重他人風險的情況。因此，技術利益在現代技術風險形成中起了“催化劑”作用。多種技術主體的逐利機制及其對技術利益的偏頗理解加速了現代技術風險的形成。的確，在技術開發過程中，國家利益的較量、企業“經濟理性”的驅使、技術專家的過分功利化追求、新聞媒體利益的摻雜等等多種利益主體對經濟利益的過分追求，加劇了技術風險的形成。

轉基因技術是當前生物技術領域的一項最新技術成果。轉基因技術的風險性到底有多大，政府部門、專家學者和社會公眾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究其原因，利益因素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可以說，轉基因技術的爭論，從更深層次的視角分析，是一場有關技術利益的紛爭和沖突。在這場利益紛爭中，各技術主體的利益訴求表露無疑。首先是國家利益的紛爭。我們知道，在對待轉基因技術上，歐、美國家的態度涇渭分明，美洲國家普遍支持轉基因技術（特別是美國），而歐洲國家普遍反對轉基因技術，這其中除了地域、文化、政治等因素外，經濟利益因素起了重要作用。現有的大部分轉基因技術專利掌握在以美國為代表的美洲國家手上，歐洲國家明顯在這一技術領域處于劣勢。一旦歐洲放開轉基因技術市場，這一市場很可能會被美洲國家所占領，其利益會被美洲國家所攫取。因此，他們理所當然抵制轉基因技術。很明顯，從表面上看，他們抵制的是轉基因技術；從深層次分析，他們保護的是傳統生物技術的利益。其次是企業的經濟利益沖突。面對轉基因技術帶來的利益，企業分成了支持轉基因技術陣營和支持傳統生物技術陣營。支持轉基因技術的企業陣營為了獲取轉基因技術的超額利潤，總是想方設法“美化”轉基因技術——刻意夸大轉基因技術的好處，同時隱瞞轉基因技術的風險；相反，支持傳統生物技術的企業陣營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污名化”轉基因技術。每當社會掀起一輪轉基因技術討論時，許多傳統生物技術公司往往“趁火打動”，帶頭攻擊轉基因技術，同時過分渲染非轉基因技術的優勢。還有一個是技術專家的利益。部分技術專家為了追求地位、名望和利益，刻意隱瞞技術風險事實，做轉基因產品企業的代言人，增加了公眾對技術專家的總體不信任感。可以說，對政府管理機構、管理制度和技術專家的不信任感，影響人們的技術風險感知，是主觀層面的技術風險的一個重要原因。風險學者貝克指出，“專家在面臨新科學技術時，往往多注重科技的貢獻性而忽略其副作用，或故意隱瞞其副作用，以至于人們在開始使用科技時，就已經為風險埋下了發作的種子。”第四是新聞媒體的利益。媒體為擴大收視率，提高經濟效益，往往喪失報道的公正性，做一些吸引眼球的報道，加重了人們的風險感知。“公眾對風險的感受也受到利益集團的要求和反要求的強烈影響，有時會通過媒體渲染而夸大。能夠呈現于公眾面前的科學證據是經過選擇的，其公正性可能被扭曲了。”顯然，技術利益是加劇現代技術風險形成的“催化劑”。這些與轉基因技術有關的利益各方，將自己的利益考量帶進這一風險爭論以后，單純的技術風險問題就變成了一個復雜的裹挾各方利益的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

特別是，當各技術主體沆瀣一氣，相互庇護，來坑害技術消費者時，這種利益關系就更加紛繁復雜了。貝克引入“技術王國”理論來解釋這一復雜的技術利益“共謀”現象。貝克認為，政府、技術專家與企業結成了利益一體的隱形“技術王國”。在他看來，政府部門、技術專家和企業界等在獲取技術利益的同時，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相互庇護，實現利益最大化。“技術王國”其實就是一個“技術利益共同體”——在各技術主體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為了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會暫時放棄部分的利益紛爭，轉而相互支持、相互利用、相互庇護，維護這一“技術王國”的共同利益。“技術王國”是隱形存在的，在無形中影響著技術決策的制定、執行，技術資源的分配和技術利益的分享。在這一技術利益共同體面前，“技術王國”利益至上，王國之外的利益是基本不會被考量的；經濟利益至上，追求利潤是硬道理，其它社會、人文和生態利益是不會被重視的。因此，這一“技術王國”作出的技術決策既不會特別關注公眾的利益，又不會關注子孫后代的利益；相反，他們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可能會損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利益，加劇社會風險。

三、協調技術利益、防范技術風險的對策

對技術利益的偏頗理解和各技術主體的利益紛爭是現代技術風險形成的重要影響因素。因此，防范現代技術風險，需要從技術利益方面著手，建立技術利益協調機制和技術利益協調的保障機制，以協調各種技術利益關系。

1.建立利益協調機制，實現技術利益的均衡分享

技術利益既是一種經濟、生態、社會和人文利益的綜合體，也是一種由全球利益、國家利益、企業利益與個人利益等組成的組合體，需要建立利益協調機制，實現技術利益的均衡分享。

首先，要協調技術發展的經濟、生態、社會和人文利益，實現技術利益的平衡。

現代技術風險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過分追求技術的經濟利益，而忽視了技術的社會、人文和生態利益。這種技術發展中的“利益偏頗”引發了技術發展的種種問題，不符合技術的本性和技術發展的目標。我們說，技術作為服務于人類發展的一個工具，應服務于人類總體幸福水平的提高，而幸福水平的提高需要經濟利益、社會利益、人文利益和生態利益作保障。但是現在，技術的經濟效益成了技術評價的通行標準甚至唯一標準，我們在過分追求技術的經濟效益、取得經濟輝煌的同時，引發了種種“技術問題”，如社會貧富加大、社會暴力橫行、文化缺失、精神頹廢、生態破壞等等，這些都與技術的“偏頗”發展有或多或少的聯系。因此，不能完全以技術先進性和經濟效益性作為技術的評價標準，而要以系統性思維對技術進行評價，綜合評價技術的技術、經濟、社會、生態、人文、美學等方面的效益。

以評價標準的多元化和系統性來推動現代技術發展的轉向，從技術經濟化轉向技術的生態化、人文化和藝術化。技術發展必須要考慮生態利益，不能以過分追求經濟利益來浪費資源、破壞環境；相反，要做到最大限度地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要達到生態系統的動態平衡。技術發展必須要有人文內涵，要體現文化特色，不能以犧牲文化多樣性為代價，不能造成文化缺失的惡果。技術發展要藝術化，要有美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總之，人們要從技術發展中滿足多元化的價值需求，提升整體的幸福水平，不能為了追求單純的經濟利益而忽視技術發展的其它屬性，加重技術風險。

其次，協調技術發展中全球利益、國家利益、企業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實現各主體之間的利益共享。

在技術發展過程中，存在不同的技術主體。如研發技術的研發者個人主體和企業主體，使用技術的技術應用者主體，管理技術研發的國家主體和協調技術利益全球分享的國際組織主體等。如何在各個主體之間分享和協調利益，是技術管理的重要內容，也是防范和降低技術風險的重要措施。

研發者個人必須有一定的利益保障，不然就沒有技術創新的動力，技術創新就難以開展；企業作為創新活動的主要組織者和創新成果的主要所有者，理應享有大部分的技術利益。技術應用者作為技術使用主體，他們在付出一定使用成本的同時，理所當然應成為技術產品的最大受益者。國家作為技術管理的主體和科技政策的主要制定者，是技術利益紛爭的“調停者”，通過制定規則來分配技術利益，協調利益分配的矛盾。從事技術管理的國際組織，負責制定國際科技規則，保證技術利益在全球范圍內的均衡分配，既保護發達國家的技術發明者通過申請國際專利等方式獲得一定的技術利益，又通過制定規則防止技術發明者以壟斷來獲取過高的技術利益，還要保證技術落后的貧窮國家也能夠分享到一些技術進步的利益。

總之，要通過建立利益協調機制，使各個技術主體能合理、均衡地享受到技術利益。這樣，就不至于出現因技術利益紛爭而故意夸大的“主觀技術風險”，也不至于發生一部分人為了技術利益而故意加重另一部分人技術風險的情形。

2.建立利益協調保障機制，確保各技術主體公平分享技術利益

如何實現技術利益在各主體之間的公平、合理分配，需要建立技術利益的協調保障機制，這種保障機制既需要技術倫理的“軟約束”，也需要技術規則制度的“硬約束”。

首先，要強化技術主體的技術倫理責任。

技術是一個包含技術研發、應用和管理的全過程，其中涉及的技術主體包括技術發明者（包括個人與企業）、技術應用者和技術管理者。技術發明者的技術倫理責任包括對內提供優秀的技術產品和對外承擔社會責任。特別是在當代風險社會，技術發明者承擔的社會責任特別重要。技術專家由于掌握全面的技術信息，在技術風險評判方面，他們比公眾有更大的發言權，他們有責任向社會提供全面、客觀、公正的技術風險信息，特別應該把可能對公眾不利的信息告之他們，絕不能為了經濟利益而刻意隱瞞信息。并且，技術專家由于其先天的技術優勢地位，他們往往是政府的技術決策咨詢顧問，掌握特殊的“技術權力”，很多時候可以左右政府的技術政策制定。因此，他們既要為政府服務，又不能被政府所“綁架”，有責任、有義務去獨立思考、科學預測和全面評估各項技術的風險，特別是在各方發生有關技術風險的利益糾紛時，更應該全面、客觀、公正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對于技術應用者而言，必須克服那種經濟利益和直接物質利益至上的觀點，關注技術對社會生活深刻變革的影響，對人類的長遠的、深層次的文化價值影響和對自然生態的影響，有選擇性地購買技術產品，以自己的消費取向引導技術專家的技術發明。技術管理者有權決定技術資源的公平、合理分配，技術專家的選拔使用和科學評價，技術應用的范圍、規模、程度和方向，甚至有權決定技術利益與風險的分配，因此，他們對技術風險的防范和技術的發展至關重要。技術管理者主要是通過建立規則制度對技術進行管理和調控。

其次，要強化對技術活動的規則制約。

對于技術主體之間的利益沖突，除了依靠技術主體的內在道德自律這種“軟約束”之外，還需要通過建立各種規則制度體系，將抽象的道德自律轉化為具體、可操作的倫理制度，實現對技術主體外在的“硬約束”。

為了克服技術利益的沖突，人們自發地或人為地構建了一系列的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則體系（包括法律法規、內部規章、倫理道德、文化習俗等），這些規則體系是人們從事技術活動的“隱形束縛”，對人們的日常技術活動進行無形的調節和控制，試圖把因技術而引發的利益沖突控制在人們可以容忍的范圍內。特別是倫理道德、文化習俗等，對于大部分社會成員的技術行為可以起到一種無形的導向和約束作用。其一方面是出于一種個人的內心信念和道德自律，使得遵守這些無形規則成為一種慣常作法；另一方面則是出于一種社會輿論的壓力，擔心違背這種規則會受到大家的譴責，對自己不利。因此，倫理道德、文化習俗等不成文規則體系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技術行為。

當然，如果技術主體之間的利益糾紛達到不可調和的狀態，演變成了激烈的利益沖突，這就需要借助于法律手段來解決。現代社會是法治社會，在各種規則體系當中，法律具有最高權威和最終效力。人們的技術利益進入法律系統并獲得法律認可后，就成了法律權利，就可以通過法律的強制力來保障自己的技術利益。當然，法律也可能會剝奪一部分技術主體的非法技術利益，實現技術利益在各主體之間的均衡、協調分配。

可見，要防范現代技術風險的發生，需要從技術利益方面想辦法，要建立利益的協調機制，協調好技術發展的經濟利益、社會利益、人文利益與生態利益的關系，以及全球利益、國家利益、企業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同時，要建立技術利益協調的保障機制，增強技術主體的技術倫理責任，強化對技術主體的規則制約。

責任編輯：曹桂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