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我

“親愛的，我的確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看著我的眼睛，真的。”

柏肯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桌子另一端的女友，搖曳的燭光把浪漫的氣氛烘托得很好。他剛才偷偷打開了裝著那枚專門定做的求婚戒指的小盒子。“這一定是一次完美的求婚吧。”

女孩慢慢抬起頭，把剛剛送入口中的鯡魚輕輕吞下。她用泛著藍光的眼睛看著柏肯，目光似乎在說“我已經知道一切”。自己的女友是個聰明的女人，柏肯猜想她在晚餐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想干什么了吧。

“嫁給我吧。”柏肯盡可能堅定地說。

“不，等等，柏肯。”女友打斷了他的話。

“你的確是一個優秀的男人，聰慧，有上進心，而且幽默浪漫。可是，這些能改變你小眼睛、肥胖身軀的基因嗎？我可不想我以后的孩子是一個……好吧，直白點，就是像你這樣——我不想要這樣的孩子。我愛你，是因為你的內在品質，這不假。但是要結婚，并且繁衍后代，我覺得或許你可以去做個基因改造……那會更好。”

柏肯克制住發火的沖動，眼神中僅僅閃過一絲失望。在這個科技爆炸式發展的時代，婚前做個基因改造以便讓后代更優秀，跟上個世紀初結婚前買房子、買汽車一樣重要。連家庭婆媳劇里也充斥著因為男的不做基因改造結果丈母娘不讓結婚的狗血劇情。

窗外絢爛的霓虹燈透過玻璃打在柏肯圓滾滾的臉上。

“我愛你。”柏肯憋出這三個字。

“我也是。”女孩看著對面大廈上張貼著的巨幅明星廣告，眼神里滿是傾慕。

柏肯只能長嘆一聲，然后去付賬。

“或許是該去做一個……”晚上，柏肯輾轉反側，徹夜難寐。“可是正規醫院的手術報價真是貴啊，像這樣簡單的外貌基因手術都需要至少十幾萬。如果做基因測序的時候測出我有什么隱性疾病的基因，那些黑心的醫生護士又會勸我去修改，這又是一筆開銷……”

無論開心也好，憂傷也罷，夜晚總歸來去匆匆。早晨起來，柏肯如往常一樣，洗漱，穿衣，用餐。看看鏡子里的自己，他想起少年時媽媽對自己說：“孩子，你呀，是多么可愛的一個男孩子。何必要去追求那些電視里面明星的所謂‘男神相貌’呢？”

那個時候柏肯在讀高中，正當春心萌動的年紀，追求過些許女孩。但是最后，那些風輕水柔的女孩，都從柏肯的身邊流過，投向了男神的懷抱。

柏肯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唉……

他拎起公文包，走進早晨朦朧且濕冷的霧氣中。現在滿大街都是這該死的基因改造手術廣告！而且每個廣告的代言人都是能讓女人尖叫的“漂亮的混蛋”！這么直白地在大街上罵這些明星，肯定會遭到許多忠實粉絲的白眼，甚至有些還會“小小”地咒罵你一下——之所以說“小小”，是因為那些女孩會認為應該用地獄里的方式折磨你，她們使用嘴炮還是太輕了。

“嗨，這位先生。”一個猥瑣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現在柏肯面前，“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是你那可愛的女友想要一個帥氣的男友，讓你去做基因改造吧？”

柏肯剛想憤怒地回應那個戳中他痛點的干瘦大叔，但還是……

“你說得對，但那又怎么樣，關你鳥事啊？！”柏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一把將那個男子撥開，繼續向前走去。

“你有沒有想過去黑市做呢？”猥瑣男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爬起，用一種……怎么說呢，用有著奇怪想法的大叔特有的飽含深意的眼神看著柏肯。

“那可不行。你應該也看電視新聞吧，也知道黑市手術的后果。”

“那是當局放出來嚇人的，只不過是為了讓官方認可的醫院有更多客源。如果我說，我掌握的技術才是這一切的源頭呢？”

“別騙人了！我要上班去了！小心我報——”

“警”字還沒說出口，柏肯感覺自己忽地一下失去了重心，然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再定睛一看，那個猥瑣男子正趴在自己身上。

“你想干嗎！我又沒有特殊嗜好！你還當街……”

“嗨！你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看看那輛剛過去的跑車吧，那司機貌似在跟副駕駛座上的女人調情呢，根本沒看見你。要不是我這基因改造過的超級肌肉在瞬間把你這死胖子頂到路邊，你早就跟著死神走了！”

柏肯一看，這個猴瘦猴瘦的男子實在不像是能輕易撲倒自己的人，畢竟自己是重達兩百斤的胖子，當然也可以換個單位——零點一噸。

“好吧，你的肌肉真的是改造過的？”

“不信！你看這個。”男子從包里拿出一個測力計，他把儀器交給柏肯，“你自己試試看吧，用右手所有的力氣。”柏肯接過儀器，一點一點加大自己的力量。上面的示數飛快變化著，最后停留在一個大致的范圍內。柏肯十分專注，可以看到他額頭和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大概就這個數了……四十千克。”

“剛剛及格啊。”猥瑣男拿回儀器，然后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捏，數字噌噌往上躥，這不禁讓柏肯想起了自己站上體重秤時，體重讀數的變化。“八十千克哦，小伙子。我可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了，居然比你們后生的滿分標準還高出不少。而且我的肌肉體積并不是很大。巨大的力量全部來自于增加了的肌肉密度！”

“這……如果你愿意把價格降到大醫院的五分之一，我還是愿意的。”

“呸，其實成本價只有那個的十分之一！你覺得制造一種修改基因序列的專用病毒需要多少錢？改變基因序列是結合你本來的基因，由電腦自動測算的。一個細菌培養皿你又覺得要多少成本？最后注射的病毒疫苗會比老舊工業時代的傳染病疫苗便宜多少呢？其實大部分錢都拿去支付專利費用和開發貸款利息去了！你知道嗎，一般的手術價格是三十萬左右，我這里只要三萬！當然最后我得要四萬——這么低的價了，我就算賺個百分之二十五也是情有可原吧？！”

柏肯想了想，或許可以去試試，看樣子這個男人不是真有技術就是有門路。“好吧，我可以走一趟，不過聽說病毒培養需要很長時間，至少一個月。”

“怎么可能？其實兩天就夠了，我的師兄們……呸呸！那些大醫院只不過是基因門診，還需要負擔很多任務，所以效率低下！”

“難道說，你就是那個電視新聞上被科學院踢……”

“看見那個便利店了嗎？我就在那里出診。現在就算你預約了吧，看在你跟我還算有緣，一千元的預約費我就不收了。”中年男人立馬打斷了柏肯，然后斜目睥睨著柏肯，一副“你知道了太多”的表情。

一千元的預約費！相當于自己一個月收入的十分之一呀。柏肯差點兒暈倒。“不過這人和電視上曝光出來的那位相貌差距不小啊，難道也是……”想到這里，柏肯更加堅定了信念。

“你好，我就是那個兩天之前……”

“知道知道，快快！進來吧。”猥瑣男人熱情的笑容讓柏肯覺得不自在。這種見到財神一般的笑容，讓他想起小時候教數學的班主任在補習班上收大家錢時的表情。

“好吧，價格你也知道了。不多廢話，我們快點開始，先做檢測。”猥瑣男把柏肯迎到了一個密道里，順手遞給他一個平板電腦。然后他們坐升降機到了地下的手術室。

“你可以看看價目表，自由組合想要的產品，或者看看這些設定的模板——就是這些帥哥。”

“你要把我變成他們，那我不就不是我了？”

“不不，我們會優先在你原有相貌的基礎上進行改進，而且電腦會自動分析你的相貌，給出最佳組合。就像給汽車上漆一樣的道理，只是改變你看上去的感覺，不會改變你的身份實質。懂嗎？”

“好好……”柏肯嘴上答應，眼睛早就盯著畫冊上的帥哥啦。他想象著自己變成一個萬人迷，然后被眾多女孩簇擁、追逐，但是他對哪個都不心動，直撲自己的女友向她求婚。那場面……嘖嘖嘖嘖。而且自己只花了市場價十分之一多一點的價錢哦！

“不不！我不要這樣！”在臆想中的柏肯突然叫了起來。

“又咋了？你小子別跟我說你連四萬都出不起。那你活該沒姑娘要！”猥瑣男此時已經穿上了白大褂，正在里間準備。

“不是啦，我在想如果真的變成萬人迷，我干嗎還要我那女友？雖然她性感，而且工作又好，可是以我這相貌直接找個富婆算了！患絕癥的那種，哈哈哈……要是離婚還有大筆財產好拿！那時候我真就變成高富帥啦！到時候我要開著寶馬去我那可憐的前女友那里，她一定已經變成一個黃臉婆了，嘻嘻……”柏肯興奮得胡言亂語起來。

“只要你不用我的科技去做違法的事情，隨你怎么樣。還有，你決定好沒有？我可是等不及了。我還有預約呢！”

“好好，就這個了，就用系統選的X！他可是我高中時最紅的明星啊。”柏肯笑嘻嘻地看著手術臺上柔和的燈光，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我再準備一下，我讓護士來給你打一針準備藥劑。還有，要備份一下你原來的基因數據，免得你反悔了想改卻改不回來了……”

手術很順利也很成功，一段日子后效果就出來了。因為相貌是漸漸變化的，所以周圍的人根本不會察覺到什么，只是以前的照片啦視頻啦，今后可要收好了。柏肯很滿意，女友也很滿意，那個猥瑣醫生賺到了錢，更加滿意。

人變帥了，心情自然也好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衣服隨便穿，反正身材好、顏值高，稍微搭配一下就可以有很好的效果。本來柏肯很害怕參加同學聚會，怕見到自己曾經追過的女同學，怕人家會嘲笑他還是那副丑哈哈的樣子。可現在他巴不得每個月都有聚會，而且來的人越多越好——因為自己帥了啊，有資本了啊，可以在那些曾經拒絕過自己的女生面前重拾自信了。或許，人家早已猜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是那又何妨，如今有幾個人沒去做過呢？

可沒想到后來麻煩越來越多。比如熟人見面，常常是自己認出了人家，熱情地上去打招呼，人家卻把自己當成陌生人，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作出防備;有的人甚至干脆讓他走開。柏肯只好讓對方好好看看自己的臉，對方猛眨幾次眼睛，才恍然大悟地說：“你是柏肯吧？怎么幾天不見就變化這么大了！”

有的時候遇見朋友里面記性不好的，死活想不起來，柏肯只好翻開皮包，給對方看自己以前的照片——雖說以前的照片全部都藏好了，但是皮包里必須放那么一張，這是為了方便故交相認，然而對于新朋友，柏肯是絕對不會給他們看老照片的。

時間過得飛快，到柏肯的相貌穩定下來時，“該死”的情人節又到了！這次的情人節和以往不同，因為往常柏肯都是眼巴巴看著漂亮的情侶秀恩愛，丑丑的自己只能被女友嫌棄。今年終于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秀了！在這種節日被商家宰一頓是免不了的，這天夜里他就和女友去一家常去的餐廳吃飯。

結賬時，柏肯用自己的臉去刷Z寶，但是系統卻一直發出刺耳的警報音：“您的菲斯密碼和系統不符，請重新輸入……”連續來了十多次，還是不行。

“唉，好好的浪漫氣氛就被這該死的系統破壞了！我還要去看情人節專場電影呢！”

“哎呀，真是笨死了！其實這個系統不過是用終端把人臉拍攝下來然后和服務器上存的去做比對而已，直接用照片不就好了？你皮包里那張不就是在這個餐廳拍的嗎？背景也剛好合適。”女友湊近柏肯的耳朵小聲說。

“言之有理！”趁服務員不注意，柏肯拿出皮包里的照片刷了一下。

“支付成功！”系統發出帶著喜悅的提示音。

但是剛走出餐廳，幾個彪形大漢就圍上來把柏肯按倒在地，“這位先生，最近有人利用他人照片騙取Z寶里他人錢財。據我們剛收到的線索，你有重大作案嫌疑。現在請跟我們去局里走一趟！”

警察拖起柏肯就往警車里面塞。女友在一旁拼命解釋，“先生們，他只不過去做了基因改造手術而已，真的是本人，我可以……我可以作證的……”女友一邊解釋，一邊拉拽著警察。場面瞬間凌亂起來，她的包也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

“那么請出示醫療證明。如果這位先生是不久前接受手術的，身上應該會帶著這種東西吧。”帶隊警察說。

“可是，我們好像沒有隨身攜帶。”女友回答道。

“那就請先生先到局里小坐，女士你回家拿證物來吧。”

“柏肯！柏肯！別擔心，我馬上去拿，別擔心……”柏肯完全沒有聽見女友的呼喊，因為他看見了女友包包里掉出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女人，雖然乍看和女友完全不一樣，但是從輪廓依稀看得出那就是自己的女友。

“怪不得她知道那種刷卡方法……”在警車里，柏肯一直在叨咕這句話。

幾天后，柏肯跟女友一起來到猥瑣男的便利店。

“歡迎歡迎，你還需要什么樣的改造呢？哎呀，怎么小姐你也來了？！沒想到啊，你們兩個竟然湊成了一對……”中年大叔臉上居然露出了藝術家欣賞自己得意作品的高尚表情。

“我們不是要改造，而是要復原。完全、完全的復原……這是我們當初的基因數據備份。”柏肯小心翼翼地把兩個U盤放到了臺子上。

“真是邪門了，你們是頭一對來要求全部改回去的。不過也隨你們的意愿啦。但是要先交錢……”男子咧嘴一笑，又恢復了貪財的面目。

躺在手術臺上，柏肯看著頭上的無影燈。柔和的燈光中慢慢顯示出自己原來的樣子，輪廓逐漸清晰，然后是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個曾經的自己再次出現。

“我還是我比較好啊……”躺在手術臺上的柏肯這樣想著。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我還是我》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既看臉又看錢的近未來。主人公柏肯從一開始就面臨困境，先是被女友要求修改基因，再是考慮如何修改，修改完又麻煩不斷。直到最后，柏肯和女友決定改回原本的基因，繼續做自己，困境才算真正得到解決。而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之下，兩人的生活又會怎樣？作者王天鈞同學做了留白處理，意味深遠。很多時候我們聽到“類型文學要注重戲劇沖突”的說法，這篇小說可以作為一個簡潔的例子。

王天鈞同學的文筆流暢而幽默，在展示主人公迫于社會評價和關系壓力不斷妥協、被迫行動的同時，并沒有讓他跌入心理扭曲、將挫折和怨恨轉為炫耀與報復的泥沼，而是巧妙地設置了促成他選擇做回最初的自己，同時收獲愛情的事件。雖然這個轉變有些突然，但作為一個故事的結尾，它帶有更多的希望。并不是說所有故事一定要有光明的結局，但那些讓人讀過后變得更有力量的故事的確往往更受歡迎。

本文的點子也不算新，但我們同樣可以由此看到沖突、文筆、對現實的諷喻能使一個普通的點子煥發怎樣的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