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圭山

毛旭輝

圭山只是云南高原一座普通的山，它坐落在距昆明一百多公里，那些由紅土和石頭構成的漫無邊際的丘陵地帶上。這里生活著彝族的分支撒尼人，他們種植土豆、苞谷、小麥和煙葉，和他們的牛羊一道住在石頭壘成的房屋里，很多山民至今仍信仰西方的天主教。

其實畫家們所說的圭山，主要是指圭山腳下一個被稱為石頭寨的村落-糯黑，糯黑是撒尼人用的語言，據一些村民給我說，這是指在村口那個有足球場那么大的池塘，過去常引來仙鶴而得名?？傊且粋€吉祥如意的名稱。

大概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這個村落就引來一群群的畫家，在那個革命的年代里，官方大力提倡文藝工作者們，響應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鼓勵和支持他們深入農村采風，糯黑村也在那個時代受到畫家們的注意。我這一輩畫家也正是受那個時代的影響，在七十年代末背著行李、畫具走進了圭山。

那時我們都還在大學學習，處在改革開放的初期，社會正試圖從政治的荒謬和經濟的貧困中擺脫出來，新舊交替所帶來的興奮和混亂，和物質的匱乏都使我們處于迷惘狀態，那個時候并不知道中國將走向何方。來到圭山，在這個極其貧困而寧靜的山村住下，與撒尼人同吃同住，在這里滋生和激發了我們對紅色土地的愛，對純樸生存的尊敬，我們暫時放下了在城市生活的困擾和不安；在這里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畫家，開始用自己的目光與自然交流，用心靈去影響造型的變化，感知了更為真實的自我。

在整個八十年代圭山已成為我們常?；厝サ募覉@，一個逃避城市寂寞與紛擾和不斷獲得靈感的烏托邦，就像楓丹白露之于巴比松畫派一般?；叵肫鹞覀冞@一代畫家的成長歷程，與圭山的相遇真是一種緣分。

時光荏苒在2006年的秋天最初的那些日子，我帶著我的十幾個學生再次回到圭山，與二十八年前一樣在糯黑村住下。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學子在我這個“老圭山”帶領下，在這個依然如故的山村，象當年的我一樣去尋找藝術的夢想。

我大概有十幾年沒在圭山住了，來過幾次也墮落成一個普通旅游者，拿著相機拍拍照片，看看當年的房東就算了事。城市生活發生的巨大變化，對藝術領域的影響也是此起彼伏潮起潮落，十多年來不光是我，包括我那一輩畫家都無暇顧及年青時代的搖籃，共同淪陷在快速發展的潮流之中，轉眼之間我們不再年青。

再次回到圭山，讓我十分驚訝的是，它是一個凝固的世界，時間是凝固的，相比快速變化的城市，這里發展的速度之緩慢令人感動。二十八年前畫的那些老人有許多已不健在，當年的孩童已成為山寨的主人公，成為家長，承擔起祖祖輩輩耕耘紅土的使命，維系著至古以來的生活方式，純樸的民風一如過去。村民們還保持著一個星期到鎮上趕一趟街的習慣，自來水、電視機、高等級公路已經進入山村，它們還不足于使這里煥然一新。在這個依然清新的夾雜著牛屎馬糞、拖拉機的轟響和狗吠的村落我有太多的感想。夜晚還是過去的夜晚，月亮仍然是這里最明亮的光源，璀燦的星光離人之近觸手可及，同學們與鄉親們一樣早出晚歸，畫清晨日落，畫陽光下的苞谷地，畫牧歸的羊群，畫冒著炊煙的房頂……吃土豆南瓜四季豆，喝苞谷酒抽水煙筒，過著簡單而簡約的快樂生活。一天夜里我在房東家昏暗的燈下寫道：

驕陽下的寧靜

勞苦的山民

紅色的蜻蜒

到處爬動的毛蟲

圍著肌膚轉悠的野蜂

顫動的翅膀

狗吠

月光下的瑩火蟲

在密林深處晝夜鳴叫的鳥

烤煙土豆漫山遍野的苞谷地

象傘一樣撐開的栗子樹

彎腰的農婦拾掇著瓜果

向日葵在山野里低垂著頭

火把果

帶刺的灌叢

石頭還是石頭

牧歸的羊群簇擁在紅土路上

銀色的清晨無欲的黃昏

牧羊女黑色的眼睛綠色的頭帕

紅土路還是紅土路

凸凹不平

把苞谷地里的夢延伸

遠遠地

過去的孩子已成為家長

蕎麥和苞谷酒

瓜豆還是瓜豆

象乳房一樣的山丘

山風還是山風

蒼老彎曲的樹

巖石壘成的家

火塘還是火塘

璀璨的星空

月如燈盞

牛屎馬糞柴草泥土彌漫了整個山村

在每張曬得石頭一般的臉上

只有些樸素的愿望

時間是重復的

是凝固的

甚至是停頓的

孩子成為父親

成為家長又成為孩子

周而復始

緩慢

寧靜

簡單

結實

一日

又

一日

回到圭山是一種時間的重復，一種感覺和生命的重復。生命其實就在幾處打轉轉，糯黑村民大多數一生就在百十公里的范圍內-在土地上勞動，吃自己種的山里長的，睡在自己蓋的石頭屋里，燒著柴禾、樹根、荒草、牛糞，狗是看家的……生活可以如此簡單缺少變化。在圭山起伏彎曲的紅土路上，感覺自己在往回走，在回去……回到二十八年前初到這里的感覺……為什么就不能往回走……往前就那么正確無誤？往前往后這在城里，在我生活的周圍是無需思考的，我們肯定往前走拼命往前走，我們的苦惱大多來自沒有趕上某一班車、某個時刻、某個項目、某個指標、某個人……快速、膨脹、節奏、刺激、發展、消費、買斷、購置、貸款、班機、保險、死機、污染、談判、策劃、黃金周、旅游、品牌、伊拉克、核彈、石油、股市、物價、房產、稅收、拍賣、手機、下載、秀場、焦點……太多這樣的字眼和狀態構成了城市文明，往回走是不可思議的。我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城市消耗的，我和這里的大多數人一樣，早已失去了與土地生死與共的關系。不過走在圭山的路上，擁有一種停頓，一種回去的片刻，一種重復，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看到與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和時間感，看到陽光下如此美麗的凝固的土地和寧靜的村落，在一個落后缺乏變化的地帶，人也可以從容的不緊不慢地活著，人也可以簡單地活著。

2006年11月于昆明創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