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軍壘
在1969年珍寶島自衛還擊戰中,我軍特務連偵察排排長于洪東作戰勇敢,親手炸毀一輛蘇軍坦克。后來,他被沈陽軍區榮記一等功,受到毛澤東及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而1993年出版的《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中,于洪東的英雄行為卻被“移植”給戰友馮某。2001年,于洪東向法院起起訴訟。第二年,他終于討回了榮譽權。
此案雖然早已塵埃落定,但因于洪東身份的特殊性,加之又是全國首例,今天再次回望這樁官司,仍具有現實意義。
只身炸坦克
1999年秋天,于洪東的平靜生活被一本書打亂了。
這天,于洪東接到了當年的戰友從黑龍江打來的電話,戰友告訴他,他的英雄事跡被寫進了《珍寶島未曾陷落》書中,但他的名字卻被別人替代。
聽到這個讓于洪東錯愕不已的消息后,他的思緒飄回到了這塊用烈士鮮血澆灌過的土地上。30多年過去了,當時激烈的戰斗場面又在腦海中浮現起來。
位于黑龍江省雞西市的珍寶島,在烏蘇里江主航道中心線中國一側,面積只有0.74平方公里。因為它兩頭尖,中間寬,像一個中國古代的元寶,故名“珍寶島”。
當地中國居民祖祖輩輩都在珍寶島生產和捕魚。到了1967年,珍寶島寧靜安寧的氣氛被打破了。1967年1月至1969年2月,蘇方16次在我珍寶島地區進行武裝挑釁,傷我軍民。
為了還擊蘇軍,1969年3月1日晚12時左右,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6軍133師(后改為138師)397團特務連偵察排排長于洪東帶領戰士們摸黑登上珍寶島,執行潛伏任務。3月2日,珍寶島自衛反擊戰爆發,英勇的解放軍戰士打退了蘇軍的一次次進攻。
為了炸毀蘇軍的坦克,3月14日晚,于洪東帶領戰士們在我國內河埋設反坦克地雷。他們冒著零下30度的嚴寒,潛伏在雪地里,監視著蘇軍的動向。
3月15日上午,30多名蘇軍在幾輛坦克的掩護下,向珍寶島發起攻擊。激戰一個多小時后,蘇軍被打退。稍事休整后,蘇軍又發起了第二次進攻。這次,敵人改變了策略,除了部分蘇軍繼續在正面進攻外,另外四輛坦克和兩輛裝甲車繞過珍寶島南端,從于洪東所在陣地的后面包抄了過來。
于洪東命令戰士周錫全:“用40火箭炮敲它兩炮,把它們引過來。”隨著“嗵”的一聲,火箭彈準確地命中坦克的腰部,但并沒有對它造成什么傷害。蘇軍坦克繼續轟隆隆地壓過來,向雷區駛去。那是前蘇聯T62坦克,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武器,裝甲厚,流線型,要摧毀它非常困難。
于洪東回憶說,那時他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這些反坦克地雷到底有多大威力他也不知道。突然,江面上傳來兩聲巨響,行駛在最前面的那輛30多噸重的坦克碾上了兩顆反坦克雷,履帶被炸斷了,坦克立即歪在了江面上。頓時,我軍的大小火炮、手榴彈對準這幾輛坦克一頓猛揍。蘇軍坦克前后受阻,后面的坦克不得不倉惶逃走。
《中華人民共和國演義》對這一著名戰役中的精彩片段有如下描述:“被打癱的第一輛坦克見同伙棄它自逃,慌了手腳,坦克里一名上尉站了出來,倉惶跳車,企圖沿江岸逃跑,于洪東舉手一槍,將上尉的腦袋打開了花,頭上的氈絨帽子飛出一丈開外。于洪東避開被打癱的蘇軍坦克的射角,爬上坦克,拉開車蓋,丟進去一顆手榴彈,蓋上車蓋,車艙里一聲悶響,幾人被炸得四分五裂。”
戰斗結束后,我軍將這輛當時世界最先進T62坦克牽引上岸。如今,這輛坦克陳列在中國軍事博物館。
為榮譽而戰
出生于遼寧省普蘭店市的于洪東,1963年入伍,第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這次戰役,使他成為珍寶島戰斗英雄和共和國功臣。
1969年4月,于洪東被沈陽軍區榮記一等功,受到毛澤東及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兩次親切接見,他的光榮事跡被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演義》、陸軍46軍軍史、138師師史中。后來,他歷任陸軍某團參謀長,某師副師長,河南省鶴壁軍分區司令員等職。1994年,他轉業到到遼寧省大連市林業局,任副局長,2001年退休。
《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很快便寄到了于洪東的手中,于洪東看到,該書由今日中國出版社1993年出版。作者為作家王某,書上標注著“戰況紀實、歷史寫真”字樣。后來,于洪東得知,該書還榮獲北京寫作文化節一等獎
于洪東又注意到,書中第二章、第三章描寫1969年3月2日至3月15日的戰斗場景,有多處應為他的事跡卻被寫為馮某,該書對自己名字只字不提。
看到作者這樣歪曲事實,于洪東在精神上很難接受。于洪東先把電話打到北京的出版社想問個究竟,沒想到得到的答復是:“我們只管出書,別的什么也不管。”于洪東憤怒了,他決定狀告出版社。
當年與他一起并肩作戰的戰友們得知實情后,也非常憤慨,紛紛打來電話支持他維權。
于是,于洪東找到了遼寧銀信律師事務所的薛培龍律師和李忠律師。于洪東說,他打這場官司我不圖一分錢,但一想起犧牲的戰友,自己心里就堵得慌,而出版社那種不負責任的態度,那種不尊重歷史事實的說法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對于一名在特定歷史年代的特殊經歷者來說,用鮮血換來的榮譽比生命還重要,特殊的經歷,讓于洪東比普通人對珍寶島戰役具有更強烈的情感,戰友的音容笑貌時常在他腦海中浮現。當年珍寶島十大“戰斗英雄”之一的于慶陽,就在于洪東的偵察排。
在珍寶島戰役中,于慶陽利用有利地形消滅了敵人兩個火力點,斃傷蘇軍五人,上前繳獲機槍時,不幸頭部中彈犧牲。所在部隊黨委根據他生前愿望,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沈陽部隊為他追記一等功。1969年7月30日,中央軍委發布命令,授予于慶陽“戰斗英雄”稱號。為了緬懷于慶陽的英雄業績,他的家鄉松樹底村改名為“慶陽村”。
于慶陽犧牲后,于洪東對于媽媽說:“慶陽犧牲了,今后我就是您的兒子!”以后,每年春節,于洪東都要去看望老人家。
老人的話打動了兩位律師,他們決定免費為于洪東打這場官司。
原被告法庭激辯
從業多年的兩位律師,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侵犯國家功臣榮譽權的案子。他們三個人分頭查找有關法律依據,并與各方人士探討打贏這場官司的可能性。
他們對在何地法院立案也費了不少心思。出版社的書在全國各地新華書店發行,按照法律規定,侵權行為實施地和侵權結果發生地的法院都有管轄權,但考慮到全國目前還沒有同類判例,加上北京已經成為不少新型案件的審理地,于是,他們決定在北京立案。
2001年11月15日,于洪東一紙訴狀將今日中國出版社的主管機構——今日中國雜志社告上法庭,請求法院判令被告人停止侵權行為,在全國報刊上公開賠禮道歉,消除影響,賠償精神損失5萬元。
接到訴狀后,鑒于榮譽權方面操作性強的法規幾乎沒有,而且司法實踐中也沒有先例,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合議庭幾經合議,以極其慎重的態度審理此案。
2002年1月14日,法院第一次開庭。于洪東向法院提交了《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以及他所在部隊的軍史、師史,大連出版社出版的《退轉軍人風采錄》,《中華人民共和國演義》和原部隊政治部出具的證明材料等書證,證明被告書中所述英雄行為原告當時行為,而被告所寫的馮某當時并不在該戰場上。
在法庭辯論中,被告稱:本書書號不是他們的書號,應為盜版,出版社不是責任主體,不負責任;其次,被告的書是對珍寶島英雄事跡的歌頌,不存在詆毀原告的行為,也沒有剝奪原告的榮譽權;三是被告的書為文藝作品,文藝作品允許虛構,故本書寫法不存在侵權問題;四是本書描寫的是一個大的戰役,沒必要把每個人都寫進去;五是原告指出的書中數處與事實不符、證據不足,不能證明這些行為確為于洪東一人所為而非他人所為。
原告及其代理律師認為,原告在戰斗中的英勇行為是共和國和原告歷史的一部分。原告的經歷是一種崇高的榮譽。榮譽權是因特定主體良好的行為、品格、貢獻等而得到的社會正面的評價。原告所得的榮譽稱號、立功、提干都在其特殊經歷和日常良好表現的基礎上進行的,是基于在珍寶島戰役及以后工作中做出的卓越貢獻。這些物質和精神的獎勵都是對其榮譽具體化的一種形式,因此,原告對其特殊經歷享有法定的繼承權。
另外,《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描寫了1969年3月2日至15日戰斗中的一些細節,其中一些事跡都是原告所為,這些事跡都是特定的時間、地點、場景。為此,榮譽權只能依附于特定的人即于洪東本人。原告和馮某均為珍寶島戰役中特定的真人,藝術加工不能張冠李戴。本書封面上醒目地標注著“戰地紀實、歷史寫真”字樣,說明其不是小說等允許虛構的文藝類作品。因此,不能隨意更改歷史、歪曲歷史。
原告認為,《珍寶島未曾陷落》出版發行后,在全國各地新華書店發行,時間和空間跨度都很大,在全國范圍內特別是軍隊系統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一些不明真像的人對于洪東的光榮事跡產生了懷疑,給原告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傷害。
英雄討回榮譽權
法院為慎重起見,延期審理。后來,審判人員得知《珍寶島未曾陷落》中的真實人物馮某在北京某醫院住院,就找到了馮某,已經從某軍分區首長崗位上退下來的馮某給法院以明確的答復,使這段歷史得以澄清,進一步證明了原告所述事實無誤。
在2002年3月5日法院第二次開庭時,經法庭調查,書號確為被告所有,從而確定了被告的責任主體身份。
原告方認為,出版社在出版書籍時,應當對書籍進行嚴格審查。這既是其權利,也是其法定義務。審查義務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審查內容有無反動、淫穢、灰色等內容瑕疵;另一方面,審查書籍有無權利瑕疵。出版社應當以對歷史高度負責的態度,認真負責地審查書中所寫事件與事實是否相符。但是被告并未履行這一應當承擔的法定義務。
《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載明該書為今日中國出版社出版,而且書號業經法院查明確為其書號。被告作為出版商,應當與該書作者一起承擔侵權的連帶責任。在出版商拒不提供作者的情況下,出版商對該書造成的侵權行為及其惡劣影響應責無旁貸承擔侵權責任。
2002年5月29日,法院第三次開庭。在出版社侵權事實成立的前提下,法院主持調解。最后,雙方當庭達成協議:今日中國雜志社在調解書送達30日內,以書面的形式向于洪東賠禮道歉,具體內容由法院確定;在調解書送達30日內,賠償于洪東經濟損失及精神損害2萬元。
同年5月31日,今日中國雜志社向于洪東寫了致歉信。信中說:“我社下屬單位今日中國出版社與1993年出版的《珍寶島未曾陷落》一書中,將于洪東參加的戰斗寫成馮某,對此予以澄清,并對于洪東同志表示歉意。”
案件調解后,薛培龍律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榮譽權是特定主體的良好的行為、品質、貢獻等而得到社會的積極的正面的評價。離開個人的行為,個人的榮譽便是無源之水。原告的經歷本身是一種崇高的榮譽,而這種榮譽已得到了法律的認可,上升為了一種法定的榮譽權。
他認為,由于目前我國現有的法律法規中主要對侵犯名譽權做了相應的規定,但榮譽權侵權特別是像這樣的一等功臣的榮譽被侵犯,可操作性強的法規幾乎沒有,屬于立法上的盲區,因此,此案處理起來難度較大。此案是基于侵權事實成立的條件下,才調解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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