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看見：真實

◎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柴靜

第一次在《讀庫》上看到馬宏杰的《西部招妻》，看得我嚇一跳。這感覺只有10年前，看趙鐵林拍《阿V姑娘的日子》的照片時有過。

馬宏杰拍了河南殘疾人老三找妻子的過程——先娶了個有精神病癥的女人，但不肯跟老三過夜，母親急瘋了，去找丈母娘理論，沒人有辦法。老三只能聽村里人的建議，把安眠藥放在飲料里，但不知是不是假藥，對媳婦沒用。老三也不愿用暴力，只好離婚，然后就去寧夏“招妻”——實際就是“買媳婦”。當地有不少以此為生的人，也有老人收養孩子，等長大了再把她們嫁出去收錢。

馬宏杰拍她們的父母和媒人討價還價的過程 窮，讓人的心都殘破了。

柴靜

想拍紀實攝影，先把自家后院拍好

老三后來總算定下一個媳婦，交了錢，第二天早晨領走，女孩瞎眼的母親在寒風里扶著墻，大哭。馬宏杰拍的下一張照片是女兒穿著新棉襖，蹲在臟雪里埋著頭哭。

有的攝影師拍到這兒就停在這兒了，可是馬宏杰沒有。

再下面的照片是等那女孩嫁過去了，她不干活，還不斷在小賣部賒東西吃。家里受不了，給了100塊錢，讓她回去。她怕是假鈔，讓換成兩張50元的。

老三后來遇上一對兄妹，給了他們一萬兩千元，還有金戒指、耳環。人家拿了彩禮后，跑了，老三被“放鷹”了。

老三再去寧夏，這次招來個叫紅梅的媳婦，他們生了小孩。可是過兩年，紅梅想家了，非要回去，還喝了老鼠藥。老三只好讓她回去，可不久又說還是老三這邊好，又回來了。

最后一張照片，是老三一家三口自顧自地向著自己的方向發著茫然的呆。

馬宏杰還是沒停在這兒，他還要拍下去。老三，他跟拍了近30年。后來又拍了劉祥武，一個跟老三有著相同需求的湖北青年，一直拍到現在。

這些照片沒有什么譴責，也沒有頌揚，就是觀察。馬宏杰拍的都是自己愿意拍的東西。《西部招妻》里的老三，是他的遠房親戚。“想拍紀實攝影，先把自家后院拍好。”他說。

以前看過一個河南斗狗的視頻，狗撕咬得極可怖。賭的人蹲在地上向狗狂喊，眼睛血紅，嘴角掛下一長線口沫。站在旁邊的，全是花錢來看的人。老人婦女都有。抱著孩子在看，抿著嘴笑，還有人嗑著瓜子。

我看的時候心里難受，那個印象一直在。

跟馬宏杰聊，他說他也在拍這個題。

他跟那個斗狗的老板是朋友。對方不久前還給他打過電話，很熟稔的口氣：“哥很不幸啊，又娶個新媳婦。”

很明顯，馬宏杰不是站在動物保護者的角度去拍的。

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首創了床邊教學作為醫學教育的一種模式，他曾說：“和病人交談，病人的語言就揭示了診斷”。他認為不去觀察病人，而只是看書學習，就像“學習航海卻從未出海航行”；如果沒有書本作參考來學習病人的臨床癥狀，就好像“沒有航海圖，在茫茫大海上漂流”，這些都不利于醫學這門學科的學習[1]。

我問他：“你沒有那種難受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他不輕易用譴責的方式，他只想“知道為什么”。

他的照片就是這樣。

拍到他們死，或者我死

馬宏杰拍耍猴人，一開始是在街上遇見，感興趣，就陸續跟拍了近10年。馬宏杰跟他們一起扒火車，帶著饅頭和10公斤自來水，眾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車廂里，頭頂塑料布站著。猴子套著繩索，鉆進人堆里避雨，都瑟縮著。晚上，馬宏杰跟他們一塊兒睡在立交橋下。

有一張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鞭子抽得山響，一個路人上前指責猴戲藝人虐待動物，要驅逐他們。下一張照片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樣子，撿起一塊磚頭向耍猴人扔過來，又從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擊，攆得耍猴人滿場跑，圍觀者開始喝彩，把石頭和水果放在猴子手里。收工之后，耍猴人說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鞭子響，不會打到猴子身上，否則打壞了，靠什么吃飯？這場戲有個名字，叫“放下你的鞭子”。

收的錢里有一張50元的假幣，耍猴人心情不好，盛了一碗飯蹲在窩棚邊吃。大公猴拿起一塊石頭扔到鍋里，把一鍋飯菜都打翻了——每天回來吃飯，猴子都是要吃第一碗的，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耍猴人這一天忘了（這件事）。

這些細節，看見一點，蒙在人心上的成見就掉了一些。

我沒想到的是，馬宏杰曾經也是調查記者，后來沒法兒再做了，就“停下來去拍普通人吧”。他說自己已經放棄了那種激烈的性格，更希望能做點平實的東西，告訴人們在激烈的背后還有這些“為什么”。他說，有的攝影師為了拍草原上不落的太陽，整整拍了20年，而他要拍的是人，是一個消逝就不再見的時代，要不然，拍一輩子：“白拍了，或者說，白活了 ”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馬宏杰沒有把這個詞詩化，照片里的生活就像它本身一樣，笨重粗糲，人的心里都磨著沙石，吃著勁，但活著。

耍猴人（馬宏杰作品）

刊登馬宏杰作品的《讀庫》主編老六（張立憲）說：他選這些照片，主要不是因為馬宏杰花的“時間”和“心血”比別人多，而是往往大家都認為，拍弱者、拍窮人、拍底層的人，都要把他們拍成高尚的，或者讓人同情心酸的人，“預設主題進行創作，這是一種可怕的習慣”，但是馬宏杰超越了這種“政治正確”。

我跟六哥（張立憲）說：做節目常犯的毛病，是剛爬上一個山頭，就插上紅旗，宣告到達；馬宏杰是翻過一座，前面又是一山，再翻過，前面還是，等到了山腳下，看到遠山還是連綿不絕。

馬宏杰一直在跟拍的6組故事，都是這樣。他拍東西有一個很可怕的時間長度，這種跨越有時候挺嚇人的。他說他一定要活到最后，一直把這些人拍下去，“拍到他們死，或者我死”。

我問馬宏杰他的原則是什么。

“真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