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啟昌
我一個人旅游,沒有人陪伴,也不隨什么團。真正的一個人,背著并不沉重的雙肩包,邁著并不沉重的老人步,在朗日昭昭之下,尋找園內游覽的路線圖。此情此景,雖然不像盧梭一個人借一把斧頭自己動手建筑木屋那樣昂揚,卻也有幾分青年時代曾經有過的獨闖天下的沖動。我這個旅者,從小就喜歡一個人的自由之旅,喜歡自己主宰命運,喜歡特立獨行。五十多年前,我一個人斜背一個黃布書包,跑到了國門附近的海拉爾。那趟火車可以通到與“蘇聯”接壤的滿洲里,但一般旅客,只能到達海拉爾。我是一般旅客,雖然使用一張公用免票,而且出師有名。我自己挑選的臥鋪號,是上鋪。不要中鋪、下鋪。車還沒開,就爬上去看小說。微弱的燈光,毫不影響我對《牛虻》的細嚼爛咽。沒有人打攪我,我也不去麻煩任何人。讀到傷心處,含淚哽咽,幽默處,哧哧竊笑。誰也看不見,誰也管不著。用馮鞏的一個口頭禪,那叫一個“爽”,真爽!可是當我順利地找到了隊部,隊長和工會主席都大驚失色:“我的小老師啊,你怎么一個人來了?一個小女孩子,怎么可以自己跑,出事咋辦?”我不知道我能出什么事,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那么慌張。我只知道,我——一個小女孩,闖入了大男人的世界。那一次,我雖然沒有盡興,但站前廣場遮天蓋日的飛蚊、趕著大輪牛車的蒙古女人、女人的粗藍布蒙古袍子,女人手中托著的綠葉包著的黃色年糕,卻讓我已經老化的大腦,記憶猶新。一個人觀賞到的新奇與陌生,讓我在接近骨頭的生命深處滋生出妙不可言的陶醉,像赫拉巴爾走進布拉格的小酒館一樣,靈感立馬就來了,一輩子受用!
現在,沒人管了,小女孩變成了老太婆,想去哪就去哪。除非我自己,咣當一聲躺倒在地爬不起來,誰也別想攔住我??墒?,這兩天,路上遇到的人,只要聽說我一個人在走,都瞪圓了雙眼,“這么大歲數,一個人出來?”好像遇到了外星人,“你家人,不管你?”我想告訴他們,我的家人,也都是外星人。我們的家是愛與夢想的組合,我們詩一樣棲居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我們有自己的太陽、月亮和星星,有一個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世界。我還想用盧梭的話,宣傳我的信仰:“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圣廟的建筑師。他的身體是他的圣殿,在里面,他用完全是自己的方式崇他的神?!薄澳切┧ダ系模胁〉?,膽怯的人,不管他們的年齡性別,想得最多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們看來,生命是充滿了危險的——可如果不去想它,那又有什么危險呢?”這話似乎表明盧梭不愛惜生命。不,相反,他比誰都更愛,他認為“大多數人,即使是在這個比較自由的國土上的人們,也僅僅因為無知和錯誤,滿載著虛構的憂慮,忙不完的粗活,卻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迸?,看見了吧,他一個人進駐瓦爾登湖,不為別的,正是為了采集那些別人不能得到的生命的美果。我也是。為了充實壯大我生命的精神內核,我不怕所有意外。我對女兒說,如果我真的“咣當”在外,你也不必害怕,我不咣當誰咣當?我幽默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買了一張半價入門證,然后消消停停地參觀衛生間。衛生間是我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景點。我評價一座風景的環保生態及管理水平,首先看它的衛生間。順著箭頭標志的方向,我穿過花壇,在距離衛生間還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就嗅到一股濃郁的韓國香水味。推門進去,小缸大的花盆,比人還高的鳳尾竹,笑迎賓客。一明兩暗的結構,中間是客廳,兩邊是男女廁所??蛷d里西式吊燈,中式字畫。沙發茶幾,報紙雜志。比北京航站樓的貴賓室還闊氣。沒見到一個服務員,不像上海南站的女衛生間。用廁的人,排隊;保潔員端著拖把,像衛兵似的豎在門口。
出門往北走,我用華羅庚優選法選擇路線。太陽在我右面,是東,方向感極差的人,今天要留個心眼,不用指南針,也要知道北。小街右側全是店鋪,還有旅舍,比盧梭自己蓋的小屋還簡陋。早知道,昨晚就不住站前了,就怕它屋瓦漏風,把我凍成冰棍。哈哈,葉公好龍了不是。我笑,自嘲。店主人還在夢中,我已經越門而過,車走雷音語不通。左邊是樹,樹邊是塘。一塘清水,是這塊古老大地的眼睛,澄澈清明的瞳眸中映印著塘畔的景物。枝干遒勁的古槐、綠葉蔥蘢的古柳,個個頭頂一層薄雪,秦俑似的靜立不動。這是瓦爾登湖的氣質,不像周莊。前天周莊喜迎頭場“大雪”,頭頂雪花的游人,紛紛搶拍陳逸飛所畫的雙橋,場面如市。據說那幅油畫——《故鄉的回憶》在美國展出,轟動世界,陳逸飛一夜成名。美國紐約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阿曼德·哈默買來送給了中國高層領導人,領導人看后,大喜,這般好的景致,何不開發?一句話,周莊火了。我沒有耐心等待在那個陳逸飛紀念碑旁的石橋上拍照,買了兩把絹質的折扇,扇面的水墨畫都是雙橋。西塘的拱橋應該比周莊的輩兒大。千年古鎮嘛,早在北宋時期,這里的人家,就已經以塘為中心開始了水陸兩通的商貿活動。周莊是元末明初,因為沈萬山的“聚寶盆”富可敵國被朱元璋所妒才走進歷史的風景。但西塘距離上海杭州等豪港大埠畢竟太遠,交通不便,小鎮封閉越千年,竟成就了一處20世紀的世外桃源。
一只舢板從上面劃過來了。船夫撐著篙,幾個武陵人的歡笑打破了桃源的寂靜。一輛馬車,從我身后慢悠悠地駛來,車中無人。馬蹄踏著鋪著一層薄冰的石街,嗒嗒,嗒嗒。街邊的小店陸陸續續地摘下門板,開張了。我走近塘邊,面朝對岸,舉起相機。一只帶篷的小船,停泊在樹下,船頭兀立一只魚鷹,不見船主。有點“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味道。好一個睡眼惺忪的西塘,就拍你—閑適的魚鷹,你就是西塘的魂——原始生態鏈上的精靈。
最近,我在網上看見一個全國著名湖區舉辦的魚鷹捕魚大賽,很倒胃口。上百只魚鷹紛紛忙碌,誰僥幸捕到一只大魚,誰就趕緊獻給主人,為的是,主人回報它的那一小塊魚肉。它們讓我嗅到了市場競爭的血腥,也讓我看到了所謂強者的軟肋。這只魚鷹很好,遠遠地,我的眼力根本看不清它的眉眼,但我想,它應該是很漂亮的,英俊的,從容的,智慧的,它不去競搶什么頭彩,悄然獨立。它想什么呢?我想起了柳宗元的一句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你看,它背景的小樓綠樹上,真有殘雪瑩瑩呢!
嘎的一聲,頭頂掠過一只不知名的水鳥,鳥影飄帶一陣冷風?!昂炼生Q影”,我立刻想起史湘云的這一精典詩句,不怪黛玉贊它,確實精彩。但我更喜歡黛玉的對句“冷月葬詩魂”,它更能表達這兩位女詩人——飄零者、畸零兒寄人籬下的落寞和感傷。而此時此刻,我只能用“寒塘渡鶴”的上句,實在不敢啟用“冷月葬詩”的下聯。因為,我雖是一個孤獨的旅者,但我不是飄零人,落拓者。我愛顰兒,但我不是黛玉。
走累了,乏了,找張椅子坐下。涼,冷,寒塘渡鶴。到小鋪買點土特產,暖和暖和吧。女老板把雙手籠在絨毛朝外的袖筒里,室內室外一樣,低碳。走吧,回了!說走就走,不用跟誰商量,好自為之。抬頭看見馬車,還是那輛,嗒嗒,嗒嗒?!白噯??”這種馬車,我小時候坐過,祖父出診,需要乘車,我常去叫,馬車場的車夫認識我,見我就喊,小姑娘,要車嗎?我喜歡紅馬駕馭的馬車,馬身上的皮毛,紅棗似的靚麗,馬頸上的鬃毛長發披拂,黝黑锃亮。馬蹄踏地,哐哐哐哐,聲勢奪人。不過,大冬天坐馬車,比走在地上更冷。小孩子是寧愿流著鼻涕坐馬車,也不肯放棄這哐哐哐哐的好機會的。現在不行了,免疫力下降,怕感冒。干脆坐汽車去高鐵火車站,回上海。計劃是自己欽定的,自己改動,沒人說我朝令夕改。汽車上遇一女孩,聽說我一個人游覽西塘,先是驚訝,后是佩服,再然后就處處照顧我。下車時,攙扶,走路時,要幫我背包,一直把我送到嘉善南站(高鐵站)。進站后,我才想起她的好,趕緊轉回身,隔著矮矮的鋼柵欄,跟她擁抱:“謝謝你,90后!”——不知她的姓名。坐在火車上,腦中過電影,屏幕上映的不是西塘周莊的水墨,也不是我自己設計的行程表,而是一大群陌生人的面孔——機場里細心安檢的小警察,飛機上春風含笑的小空妹,著裝筆挺的列車長,問訊臺的小服務員,私家旅館的小老板,趕著一匹紅馬的馬車夫——大多是80后、90后。他們美麗鮮艷的青春,令我垂涎羨慕,他們聽說我一個人旅行,無不露出驚詫敬佩和關切的眼神。每當這時,我就微笑,得意,自豪,還有感動。我相信,縱使有一天,我突然意外地“咣當”一下,也不用自己走向火葬場,盧梭正準備回家過自己的復活節呢。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