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

欣賞藝術有很多種方法，對一些人來說，藝術只是世俗的娛樂或只是一種裝飾的形式；而對董小莊先生而言，藝術意味著更多……他是一位靈魂藝術家，他與藝術的結合在極不平凡的地方與情況下發生了升華。

——墨西哥畫家埃米里奧·卡拉斯科·古塔雷斯

董小莊先生，高個濃須，骨相勻稱，外表沉靜，內心熱烈，眼神憂郁，面容和善。他深愛藝術，但更加深愛的，是人生。

作為藝術家，愛人生能超過愛藝術，多少顯得與眾不同。我們都知道的，眼下的藝術世界流光溢彩，藝術范圍被拓寬到匪夷所思，而藝術家成千累萬，美術館雨后春筍……一位做了藝術家的人，若要脫穎而出，絕對不易。而這里值得來寫一寫小莊先生，就因為他的獨到之處在于：他和藝術的關系跟別人不大一樣。

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面臨著生存和立身兩件大事，前者是生存的最底線——活下來；后者是生存的高要求——活出質量來。小莊先生從兒童時代起，他的人生就一直圍繞著這兩件大事，須臾不曾偏離。為什么這么說呢？那是因為小莊的特殊身世，讓他在幼小年紀，就一下子被拋在生存的邊緣，直接需面對“活著”，或“無法活著”這么嚇人的問題！1957年，他才四歲，父親被作為右派押走，這個有四個稚童的家庭，瞬時天就塌陷了。母親出生在上海富貴之家，在出嫁前和出嫁后，雍容地做著小姐和太太，無須自謀衣食。可命運剎那間就把獨自撫養四個孩子的擔子扔到她未曾負重的肩膀上，而且態度異常兇殘：一夜之間與四個小小孩子被趕出了原先的家，無處投靠，瓢潑大雨淋透了女人、孩子和家具……聽來簡直像是電影中特別設計出來的煽情鏡頭?？墒菍τ谛∏f，卻是錐心徹骨的童年經歷。他開始懂事的人生便是在這樣的慘淡陰冷中登場的。在一個正常家庭，一個四歲的孩子，只管伸手要吃要喝，稍不如意，還興滿地打滾撒潑呢，可是在四歲小莊稚氣的眼睛里，一層層鋪上的只有生存的苦和生存的難：什么都不能要，世界什么都不給，世界對待這個孩子的方式是剝奪。因父親是右派，聰穎出眾的他連小學都不讓上，直拖到九歲才入學。他因此在生活中學會，必須在被剝奪中求生，在極其狹隘的地面上立足。他在六七歲的年紀，就已經知道撿垃圾廢品去賣，幾分錢幾分錢地給家里掙錢，還得瞞著自愛和自尊的母親。十二三歲時，他會去幫小人書攤修補描畫破損的小人書封面，這樣他為自己得到免費看書的機會。

如此艱難求生的過程，心智軟弱者極易沉淪，可對于強者卻可以磨礪意志。小莊為自己選擇了后者。他從小到大，碰到了任何事情，但凡有一線希望，就死死地攥住，把全部生命都撲上去，因為他無法知道無情的命運肯不肯給他這樣的人再降落另一次機會。他在中學里曾經叫自己在一個暑假中，每天堅持在溽熱的閣樓上畫畫，熱毒讓他天天流鼻血，可是他卻在閣樓上硬是度過了整個暑假，習畫不輟。

中學畢業后，他為了爭取到鐵廠因打算擴充籃球隊而增設的招工名額，一邊做著每天八小時的抬石頭苦力活，一邊每天逼迫自己工作之后再花兩個小時做大強度訓練，惡補籃球，累癱了自己也不敢空過一天。就這樣，這個從小被損害被剝奪的人，終于以自己會打球的優勢爭取到了鐵廠的正式工作，后來讓他走進了攀枝花鋼鐵廠這樣的現代大企業。

1989年8月，他受命赴京，代表攀鋼參加“中國工業四十年展”，由他主持設計攀鋼的展位。在京期間，中國美術館正好在10月臨時空出一個展覽檔期，朋友問他愿不愿意用這個時間申請舉辦他的版畫個展。這意味著他要一邊設計安排攀鋼的展位，一邊只能用晚上的時間創作出一批作品來，而時間只有三四十天。小莊再次叫自己的這條生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結果，他設計的攀鋼展位，花錢最少，效果最好，獲得了優秀展位設計獎；而他的個展10月中旬在中國美術館如期開幕，展出了他在一個來月的時間里，在招待所地下室創作的幾十張表現彝族的版畫。他的個展在中國美術界引起轟動，觀者如云，好評如潮。

這樣成長起來的人，對于生命的體驗如此特殊，讓他一定會問：活著，為什么？這么難，卻又不放棄，為什么呢？這樣的問題，活得太容易的人不會問，因為太多唾手可得的東西讓他們會養成避重就輕的習慣，僅對生活的表象滿足。而小莊不是這么活過來的，從小努力的經驗讓他知道，人能活下來是靠精神支持的。精神這東西，說來是虛的，其實它主宰著人的一生，它好，人生就跟著好，它劣，人生也跟著糟。很自然的，小莊的視線轉向那種重精神品質的人群。恰巧攀枝花鋼鐵廠地處四川腹地，臨近大涼山，那里分布著一個沉甸甸地質樸生活著的民族——彝族，他們因活得不易，在精神上懂得敬畏天地神靈，懂得人與人要互相尊重和扶持。從1974年到1992年，小莊年年都到彝族的寨子里去生活和寫生，十八年里不曾中斷。他這樣一個純粹的漢族人能深深愛上那個地方和那些人，就是因為，彝族本分而帶苦澀滋味的生活，連接上了他自己的生命思考。

彝族人的生命底色由他們自己這么描述道：

涼山彝族，與其在火把節所表現的張揚外表不同，內里可以說是一個憂傷的民族，有著憂郁的民族氣質。在翻越崇山越嶺中，在成昆鐵路的午夜里，歸家的我總能聽見火車上的彝族老者悠長蒼涼的歌聲，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涼山彝族，一個世代遷徙的部落，有著流浪的痛，漂泊的傷，渴望回到祖先的懷抱，渴望伴著裊裊青煙回到祖先之地——孜孜普烏。涼山，就連它的名字也是如此的蒼涼。①

憂傷與蒼涼，沉重與渴望，真情與熱烈，和小莊的生命基調肯定是同一個頻率的。這恐怕就是為什么，他每每到了大涼山，心才感到寧靜和安頓。他坦言，每一次面對蒼涼的大山，低矮的泥巴墻，衰破的院門，披著黑色察爾瓦的彝人，都會叫他流下深情的淚……也許連他自己都并未去細想，這樣莫名至深的感動，觸動的應該是他生命底層中最深的傷痕：四歲的他和全家被拋棄在冰冷的雨夜，無人照拂，在閃著燈光的一整條街的房舍中，沒有出現一把有溫暖顏色的黃布傘，靜靜地走近，去罩住他們頭頂上的冷雨……那種刺透一生的徹骨之寒，卻在另一個時空里，由彝族人寒夜里溫暖的火塘，家徒四壁卻依然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在狂風暴雨里舉著火把到大山頂上著急地尋他……一個心靈無法不為這種真情顫抖并融化，無法不因此而重塑生命的意義：人活在世上，不應該是傳遞冷漠的，而應該是傳遞溫暖的；不應該是踐踏同類的，而應該是尊重他人的；不應該是展示丑惡的，而應該是表達美好的。小莊因此說出了這樣很莊嚴的話：“人性的終極無非是喚醒另一個生命的價值與尊嚴，傳遞愛的秘密，讓永遠的感動不息生長……”

說來真讓我們所謂文明人汗顏，一個在大山里活得苦澀艱辛的民族，卻擁有著極其堅韌的耐心和愛心，他們生命因此坦然而透明，會在舞蹈和歌謠中有最熱烈動人的綻放。同時，卻也讓人不由得要感嘆：我們文明的歷史涂滿了人性的黑濁之色，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人這種生物做下的。而作為人，如果只一味盛放卑鄙和丑惡，該是多么愧對蒼生，該會如何讓天地震怒！一個做藝術家的，單是這一點，就足夠讓他用一生去為之嘆息和表達了。

可不是，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充滿了惡又充滿了善，我們難道不該動用一切手段去呼喚善：小善、大善、至善，由溫暖的善而呈現動人的美。

所以，小莊作為一個藝術家，終其一生去追求的，是生命中的真和善。至于美，則是要排在真與善之后的。他在微信中這么對我說過：“藝術家……是以最卑微的心，從身邊最小的事情做起，匍匐在大地，去追求人性的真與善，美也就在其中了?！?/p>

這就確定了董小莊藝術的基調，他是用進入生命的真與善來呈現美的，或者說，美在他那里是真與善的副產品。比如1989年他在中國美術館個展中引起轟動的那批表現彝族的版畫，是他帶著如井噴一樣的激情創作出來的，其色彩和造型的強烈撼人心魄，觀者無不為之動容。這肯定不是因為，彝族是被小莊頭一次拿來表現，也不是因為，彝族特有的紅黃黑那種強烈的色彩效果，或者是百褶裙和察爾瓦那樣的異域服飾，給他的繪畫藝術帶來新穎的視覺元素……都不是。彝族早被無數畫家表現過，但很少人能夠像小莊那樣，畫面的顏色和線條是用最充沛的愛、最深情的理解來調制和描畫的。這種在生命通道上的親近，而不是視覺印象上的吸引，才能讓他的畫幾乎達到了至美的境界。正如中央美院的油畫教授吳小昌，看了小莊的彝族版畫大為動容，撰文坦言：他曾畫過一幅彝族作品，但十年未示人，只因覺得其中缺少了什么。直至看了小莊的作品，始知，小莊的畫鮮活地捧出了那個民族的靈魂。

就是這樣，藝術和我們在尋常生活中一樣，撥動人心弦的感動永遠超過視覺上經營的美。

小莊這種求美的方式其實蠻厲害的，因為他的追求合上了當代藝術的審美性。我們知道，在藝術的發展進程中，現代藝術向當代藝術過渡的關鍵部分正好就是：訴諸視覺的“美”在藝術中的位置完全不重要了，因為現代藝術在走過百年之后，所提倡的形式美和形式創新，導致藝術的路越走越窄，最后在西方引發了藝術界的全面反抗。這種反抗在創作上把藝術引向生活本身，引向人的生存質量，引向視覺之外的精神內涵。美國著名的當代藝術理論家丹托（Arthur C.Danto）是這樣來定義當代藝術審美性的：在古典藝術時期，藝術一直致力于追求能夠越來越準確地再現世界（自然美）；到了現代主義時期，藝術則不斷地追求風格上的新穎形式（形式美）；到了當代藝術時期，藝術變成了要去發現和揭示與人和人的生命有關的意義。丹托于是說，“我認為那已經是哲學任務而不是藝術任務了”。因為一直以來，宗教與哲學表達的是真與善，藝術表達美。當代藝術則是把創造視覺美的任務讓給了設計，而讓自己進入更精神的層次，干脆“將自己與宗教和哲學放在同一領域”。丹托指出，“在某種程度上，藝術中的真可能比美更重要……今天的藝術家已經成為哲學家過去擔任的角色，指引著我們思考他們的作品所表達的東西。這樣藝術事實上就是關于經驗了藝術的那些人。它也關于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薄八c人類生活和幸福息息相關?！?/p>

小莊也許未必讀過丹托的這種理論，他是自覺自發地走進藝術的當代性的。他的人生經歷讓自己看出，人生的最美處在于獲得幸福。他的妹妹、作家董曉燕這么告訴我們：“三哥人生中最渴望的是身邊的人都能擁有生命的激情與幸福的生活”，因為“他深深體會過精神傷害的痛苦”（董曉燕：《把夢境和現實寫成詩》）。只這兩句話，就畫出了一個生命所能具有的全部跌宕起伏。小莊在最深的精神痛苦中浸泡過，亦在成功和得意的峰頂流連過（他的作品得到過國際版畫藏書票雙年展大獎，他是第一個得到這個國際獎項的中國人），這樣的起落，讓他因此比平常人生命的維度更加闊大恢弘，對生命的體會也更加深入精微。他知道，生命因其短暫，因此需要珍惜，生命因其脆弱，因此需要超越。人性因為貪執，所以需要救治，人性因為無明，所以需要覺照。他一生一世所在意的，就是生命本身。作為藝術家的他，眼中的藝術是：“藝術的進步與表達，是剖析靈魂的事，真誠，真實的藝術呈現，必須貫穿在生活與生命過程中。通透生命的本質是藝術家的功課。”他這樣的認識一毫不爽地合上了丹托說的，在當代，藝術已經成為“關于經驗了藝術的那些人。它也關于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它與人類生活和幸福息息相關?！?/p>

因此小莊創作藝術的著眼點在在都是揭示生命的本質，靈魂的真容。比如，小莊參加在2009年為紀念汶川地震一周年的全國美術作品大展，他送展的作品不再現災難，也不描繪救災現場，卻是一幅類似民俗風情的版畫，叫《幸福家園》，其中呈現的只是柴米油鹽的煙火人生。有人認為這幅作品太簡單，甚至建議他重畫?？墒切∏f不變初衷。結果他的《幸福家園》最后在四千多件參選作品中脫穎而出并獲獎。只有小莊自己知道這個結果不偶然，這幅作品并不簡單，那是他在“想了很久，也走了很多災區，才終于找到了我要表達的東西”——在天崩地裂的災難之后，親人已逝，天人永隔；而生者唯一能做，唯一該做的事是：必須重獲安寧與幸福。那是逝者的期望，是所有生靈永恒的期望。最日常平凡的人生幸福具有最永恒的價值?！斑@是我在地震災區捕捉到的最動人的東西?！庇谑?，他當然就能在“通透生命本質”的功課中交出了優秀答卷。

小莊從2010年起開始做的一個系列作品：藝會五洲”，是又一份“通透生命本質”的出色答卷。這個系列作品的做法是：他在五洲分別邀請五個藝術家，每年他和其中的一位合作，即兩個來自不同國家，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生活習俗、思考方式全都不同的藝術家，將要在同一張畫布上揮灑。任何一個稍稍接觸過繪畫創作的人就能知道，這是一件難度太大的事。因為藝術家都有個性，也許，他們不妨對其他事情通融讓步，但畫面上的主權是絕對不能出讓的。而他們并沒有錯，一山豈容二虎？一幅作品當然應該只呈現藝術家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體驗?？墒切∏f卻想，有沒有可能讓兩個完全不同背景的人，肯在精神上完全放開并愿意融合呢？引發他的這個思考的出發點有兩個：一方面是他跑了很多國家后發現，“盡管現在是信息時代了，但是文化和文化之間的信息交流仍然不對稱，導致了在一種文化背景中長大的人對其他文化產生誤讀”；另一方面是他看出，我們人類所有的沖突、鄙視、冷漠、敵意，全是從不肯理解他人，拒絕溝通和融合開始的。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有一種近于擔當道義的責任感：不妨試著用藝術來做成一個連接通道，就在一張畫布上，讓“不同的人生節點、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宗教認同、不同的價值觀念、不同的知識積淀、不同的藝術表達、不同的年齡成因，這眾多的不同，使我們為心與愛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家園”。小莊在這里說到了“心”，說到了“愛”。“心”指向個體，“愛”指向狀態。只這兩個字，就完滿體現了當代藝術的核心價值——“它關于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

多么精彩的創意，多么溫暖的心愿。

因此我更愿意把小莊的“藝會五洲”看成一個當代行為藝術：兩個生于長于完全不同背景的人，連語言都不通，竟要一起共同作畫。這么做，畫下什么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根本是在考驗這兩個藝術家是否肯放下自我，接納異己，敞開胸懷，“給心與愛找一個共同家園”。

事情還真是如此進行的，在小莊邀來的合作者中，就有無法放下自我，無法打開自己心胸的藝術家，最后在這樣的實驗中只能放棄融合，打道回府。而能堅持住的藝術家，心靈都因此受到洗禮和改變。比如來自澳大利亞的托尼（Tony Scott）說：“我知道這將會是一次藝術探險，但是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次多么緊張強烈、具有挑戰的探險……整個過程就如同一次藝術之旅，我覺得我在成都的這段經歷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收獲?！眮碜阅鞲绲乃囆g家埃米里奧（Emilio Carrasco Gutierrez）說：“跟其他藝術家合作，特別是在建立一段親密關系時，我們需要放棄以前的一切，忘記我們所學過的東西……我再說一遍：忘記我們所學過的東西，去尋找新的可能性，一切從無開始。”

到了這種時候，藝術完全是在對人心做功，對人類造福：“如果人與人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宗教之間都能夠達到靜默的和諧，這個世界是多么的美好?！毙∏f如是說。

小莊本人在這個“行為”作品中，無疑是受到考驗最多的一位，因為他讓自己全方位與世界不同地區的心靈和文化進行碰撞。他和同齡的外國藝術家合作，也和兒女輩分的藝術家合作，和受過高等教育彬彬有禮的白人合作，也和原始本色豪放粗獷的黑人合作。無論對象是誰，他已經能從容應對，因為他手中握有自己的“法器”，這法器被他描述為：“真與愛是人性的基石，只要讓對方感受到信任，和諧就呈現了。”小莊把藝術落實在這種地方，真是挺可貴的。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在當代藝術被極度商品化的局面中，卻有這樣一位藝術家，是用這種心思，這種方式在做藝術。他一心要把藝術做成生命的內在感覺，做成靈魂的洗滌錘煉，做成愛的流露和接納……

這話可不是白說的，我們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發現，小莊在這一組合作項目中，談得最多的不是藝術，而是人和人心。比如他夸獎墨西哥藝術家埃米利奧的是，“當他進入我的視野，就被他所獨有的精神氣質打動。整個人猶如沐浴在圣潔的光輝中，質樸，安詳，平和，睿智?！也恢@位藝術家的內心世界為何如此純美與強大。……和他在一起，心里有種莫名其妙的愧意，他像一面鏡子，讓你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已經習慣的世俗習氣，和這樣一個干凈的人在一起，心里有一種窘迫和不安。”他和非洲的80后藝術家阿洋達相會，內心的感受則是：“與阿洋達合作，我常常被他的天真，稚氣，純粹感染?！慨斔M入狀態，猶如孩子進入兒童樂園，一切都新奇，毫無牽掛，大膽跟進，令人欣賞?！?/p>

我們可看出來了，小莊通過“藝”來會一會“五洲”，不僅只是要會一會五洲的藝術，而是要會一會來自五洲的那個人，觸摸一下在不同文化中成長的人那顆靈魂。顯而易見，他不只是通過合作來提高藝術的層次，而是通過合作來提高心靈的層次。到這個程度，藝術在他手里只是工具。他要用這個工具來盡量往人的內心里去，走得越深越好。因為，正如臺灣詩人席幕蓉說的那樣：“我一直相信，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層，而是在極深極深的內里?！币粋€生命活過一回，是不能叫它白活的，它蠻可以活得像樣一點，更好的話，活得精彩一點。而愿意這么去做的人，必定要時時檢視自己的這條生命，讓它別犯糊涂，別做蠢事，別待在習慣的小匣子里拒絕開啟。董小莊就是這樣的人。他一直都在動用藝術的手段，為自己的靈魂開門，為別人的靈魂開門，他看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扇光亮的門，平和與安詳，那是人性普遍意義的愛的詮釋。那是生命中久違了的真實。”

任何一個在當代從事藝術的人，千萬不要忘記，在我們這個時代里，藝術使命已經變了，徹底深刻地變了！藝術家需要擔負的，已經是一個哲學家該擔負的義務了——“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因為外在的美救治不了內心的墮落。我們已經看到，過度豐富的物質生活，根本無法掩飾人心的極度貪婪和朽壞，高度發達的科技，根本無法解決整個人類現在面臨的生態危機，全球暖化……我們一直以來這么生活是對了，還是錯了？哪里錯了？我們如何才能讓自己活得對，活得對得起同類，對得起天地？！

因此，站在整個藝術的全局來看，董小莊先生在藝術上的追求真是非常非?？孔V。整個事情就像另一位優秀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徐冰說的那樣：一個藝術家的創作構思，若是出自藝術的風格或技法上的考慮，那是最沒出息的！藝術能有多重要呢？它能重過人去嗎？因此，一個做成藝術家的人，應該讓自己先擁有一個具備愛和慈悲的靈魂，真正地去關心人，關心人的幸福，關心人心的和善美好，乃至關心我們全體人類的出路……然后才可能為當代社會提供深刻動人的作品。而作為藝術家的董小莊能這么做，尤其會引起我們至深的感動。因為他這樣一條生命，在童蒙初期，世界給予他的是劈頭蓋臉的冷漠和蔑視、剝奪和限制?？墒?，他在長大之后，回報的絕不是同樣的敵意，絕不用藝術來發泄自己的怨與憤，反而是越來越多地對他人和世界奉獻出他深深的同情和滿滿的愛。一個具有這樣一顆心靈的藝術家，他做出的藝術必定會是優秀的。

2014-12-31 于美國加州千橡城

【注釋】

①沙馬沙英：《憂傷的音符——記我的故鄉》，中國彝族網，http：//www.yizu.co/forum.php？mod=viewthreatid=22960，2014年11月11日。

（王瑞蕓，華裔作家、藝術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