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過花的春天會一下子老了嗎？

雷茂盛

那天，我一遍遍地摁著車鈴，我對郝東晨說：“這輩子的鈴聲我今天都摁完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輩子，要好好守住我的春天。”

1

仿佛秋天一過，郝東晨就要冬眠了，跟我玩起了失憶，見到我一轉(zhuǎn)身只留下一個黑乎乎的背影。

但是我在校門口看見郝東晨和豆夢夢在一起吃餅干，他遞給她一塊，她又假裝遞回來。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我故意從他們中間闖過去，見沒反應(yīng)，又回頭很生氣地說：“你們不會看路嗎？”郝東晨和豆夢夢就愣在那兒，吃驚地看著我。

下課了我去敲29班的門，見沒反應(yīng)，就狠命地踢，門開了，出來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老師，我呵呵地笑了一下，那老師說：“一邊去，我們正默寫呢。”

里邊的人齊刷刷地看著我，讓我無地自容，從門縫里，看見郝東晨正趴在課桌上睡覺，真是沒出息到家了。

晚上我去郝東晨家的小賣部找他，豆夢夢也在，見到我，郝東晨撓撓頭說：“優(yōu)優(yōu)，你……你吃飯沒？”我白了他一眼，掏出燈泡說：“昨天在你家買的燈泡，壞得這么快啊，今兒不給個說法，我立馬打‘110。”

“啊，一個燈泡就打‘110？”

“嗯，說認(rèn)真的，讓我爸來抓你。”

郝東晨明顯有些怕了，他趕忙抱了一堆燈泡來說：“都給你了，全安裝在廁所里，這樣上廁所就不用打手電筒了。”我想笑。可是豆夢夢居然先笑了，“哈哈哈——燈泡啊。”

她這不是明顯的一語雙關(guān)嗎，可人家是豆夢夢啊，學(xué)校演講比賽第一名，聲音賽過黃鶯，美貌賽過林黛玉，我要跟她理論，肯定被唾沫噴一臉，所以只好乖乖抱著燈泡消失了。

2

沒過幾天，我又看見郝東晨和豆夢夢在一起吃餅干了，在29班門口的走廊上，吃得很是張狂。這一幕又一次刺痛了我幼小的心靈，晚上下課，我把書包騰得空空的，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書包餅干，吃了一晚上，撐死我了，在床上肚子疼得打滾時我就想，餅干有什么好吃的啊。

第二天正好下大雪，我的單車半路拋錨了，我正苦惱間，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旁邊劃過，這個人怎么這么像郝東晨啊，我“喂”了一聲，對方?jīng)]反應(yīng)，直到走出好幾米遠(yuǎn)，他才轉(zhuǎn)過身，很吃驚地看著我說：“哇，優(yōu)優(yōu)是你啊。怎么不早點(diǎn)說呢。”

郝東晨幫我推車，問了我好多問題，我都答不上來，他便說：“那我還是找豆夢夢吧。”

我扯住他：“我說你什么意思啊！”

“沒什么意思，豆夢夢比你知道得多。”

我立刻低下了頭，用力地踩腳下的雪。

郝東晨話鋒一轉(zhuǎn)，他哈哈地笑著說：“優(yōu)優(yōu)，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旅游啊？”

“問這干嗎？”

“好奇。”

“當(dāng)然是挪威峽灣啦。”

“在哪里啊？”

“笨蛋，挪威啊……”

之后我們都沒再說話，到我家門口時，郝東晨摁了一下車鈴，他讓我也摁一下，我還真傻乎乎地摁了一下，摁完我才說這是什么意思啊。郝東晨說“secret，s-e-c-r-e-t。”我趕緊回家去查了一下英漢詞典，竟然是“秘密”的意思。我悔啊，英語沒學(xué)好，不然就可以當(dāng)時就問他是什么秘密了。

3

秘密就是郝東晨一家要移民歐洲了。簡直就是“叛徒”啊，在中國不好嗎，好好地跑歐洲干嗎。

那天我在雪地里發(fā)瘋似的抓起一個個雪團(tuán)扔出去很遠(yuǎn)。

郝東晨走過來，用手觸了一下我的手說：“優(yōu)優(yōu)，你的手好冷。”抓在手里的雪團(tuán)乖乖地落下。

郝東晨從懷里掏出一個熱水袋遞給我：“暖暖吧。”

還記得那年冬天，也是這樣的大雪。郝東晨蹲在我家的樓下哭，那年，郝東晨的母親去世，我去超市買魚，回來就看見郝東晨，我把自己的熱水袋送給了他。我們就這么認(rèn)識了。

第二年春天，我們在同一所中學(xué)遇見，之后便成了朋友。

郝東晨說好羨慕我，有這么一個好媽媽，我就隔三差五地請他到我家吃媽媽做的水煮魚。郝東晨每次都會揣來一些奧利奧餅干分我，他說：“餅干里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我承認(rèn)，我一直迷戀的，就是春天。

如今郝東晨要走了，到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我問他，還會回來嗎？郝東晨做了一個很夸張的動作，忽地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說：“所有事都是這么一轉(zhuǎn)身，就回到了原點(diǎn)。”

4

郝東晨走后，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他家原來的小店變成了一個小藥店，可是我還是經(jīng)常會神神叨叨地去問有沒有燈泡賣。還有豆夢夢騎單車摔斷了腿，一瘸一拐地來上學(xué)，成了同學(xué)們嘲笑的對象，卻成了我的好姐妹。我呢，英語已經(jīng)可以考到100分了，后來還考過130分。

我是從豆夢夢那里聽說，郝東晨在布達(dá)佩斯，那里有迷人的多瑙河和秋天。豆夢夢還爆料，郝東晨一家去歐洲的原因，是他父親喜歡上了一個匈牙利女人。

我就開始幻想，許多年后，郝東晨會不會帶著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孩回來，對我說：“Hogy vagy？”（還好嗎？）我一定會崩潰的，還是漢語好。

可是豆夢夢說她想去匈牙利，想去看多瑙河沿岸的秋天。豆夢夢說這話時，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我要出國，不過我不會去匈牙利，我還是要去我的挪威。

這是一場比賽，我要跑過郝東晨，跑在他的前面，讓他抬頭的時候看見，我的腳步里已開著迷人的鮮花。

我想去卑爾根大學(xué)，卑爾根，這座雨城，也許會讓我忘記陽光一閃而過后的落寞。

我做到了，花了一次復(fù)讀的機(jī)會，第二年，我的雅思得了6分，成功申請到卑爾根大學(xué)的入學(xué)名額。

臨走時我踩著一地的梧桐葉去找豆夢夢，在學(xué)校門口擁抱了她。豆夢夢卻突然哭了起來。

她哽咽著說：“優(yōu)優(yōu)，其實(shí)我說謊了，郝東晨沒有去匈牙利，他父親確實(shí)去了匈牙利，他被父親趕回了四川老家，一個叫米亞羅的地方。他讓我不要告訴你，他說不想讓你看見他的悲傷，所以躲著你，怕你……”

我的心里頓時像被一場大雪覆蓋，涼過所有時間，青春就此作廢。我似乎一下子老了，仿佛白發(fā)飄飄如雪，一根根掉落……

5

原來，我還是跑不過秋天，米亞羅，有著和布達(dá)佩斯一樣美的秋天，和香山一樣飄灑的楓葉，竟成了我心一隅最寒冷的地方。

在卑爾根，我的傷痛竟突然加重，我才明白，雨是無法洗去回憶的，即使我反復(fù)去挪威峽灣看那茫茫的森林，卻依舊渴望陽光。

我僅僅是去告別的，這個我從未去，也不會再去的地方，停留一個月后，我回來了，選擇再次復(fù)讀，我想好了，我是哪兒都不去了。

郝東晨說得對，所有事都是這么一轉(zhuǎn)身。

郝東晨在來年春天出現(xiàn)，他是來接父親的，父親從奧地利身無分文地回來，精神間歇失常，我才知道，這個50上下的男人，并非郝東晨的親生父親。

郝東晨決定，要照顧好這個男人。我問他為什么啊，他那么對你。郝東晨只說了一句話：“因?yàn)椋瑡寢屧?jīng)愛過他。”

郝東晨臨走時，特地向我提了一個請求：用單車載我去看風(fēng)信子。

我問他：“開過花的春天會一下子老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把單車停在花海里，讓我摁單車鈴聲，他說：“優(yōu)優(yōu)，還記得我說過這是秘密嗎？我當(dāng)時許愿，這輩子，只要你摁響車鈴，我就會出現(xiàn)在你身邊。”

我說真的嗎？他說嗯，真的。

那天，我一遍遍地摁著車鈴，我對郝東晨說：“這輩子的鈴聲我今天都摁完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輩子，要好好守住我的春天。”

郝東晨說，好。

郝東晨騎上單車，如風(fēng)般離開。

他回頭在風(fēng)里大喊：“優(yōu)優(yōu)，我會回來的，你轉(zhuǎn)身的時候，我一直就站在你的后面。”一路上，我聽見他清脆的車鈴聲，漸漸消失在這個春天耀眼的陽光里。某月某天，故事依舊安靜地延續(xù)……

汪洪摘自《演講與口才·學(xué)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