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娟
聽了這句話,我的喉頭如同被巨大的棉花堵著一樣,沉重而酸澀。原來有時候,她的遺忘,她的想起,都是那么隱忍,那么豁達!
一
我舀一勺米漿吹涼往她唇邊送。她雙手支床緩緩挪動,居然坐了起來,慢條斯理道:“喂著別扭,媽自己來。”
手機鈴響起來。我小心翼翼把碗放她手心上,摁下接聽鍵后離開臥室。自從我在貼吧發出賣房信息后,經常有陌生電話打來詢問。
“砰砰!”聽到摔打聲,我忙掛掉電話來到她床邊。她正氣喘吁吁地用碗底磕桌面。我問她:“怎么啦?”她脖筋漲粗,“房子是留給你娶媳婦的。你要賣房為我治病,媽就不做康復治療。”此刻母親沒戴假發,針痕斑駁的頭頂如新生兒的小嘴般一翕一合;聲音也綿軟無力。可相比一個月前,已是奇跡。
那天晚上,我嘴唇上火起皰,她去給我買敗火茶。兩個小時后我接到醫院電話。她出車禍了,命懸一線,肇事車逃逸。我心驚肉跳地來到醫院,看著五官變形頭部凹陷的她,覺得天就此坍塌。醫生說,做開顱手術有1%生還可能,放棄吧。我捂著被疼痛咬噬的心臟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要救她。”
我顫抖著手在手術單上簽下名字后就陷入了無邊的恐懼。幸運的是手術很成功,10天后她睜開了眼睛。只是她的一塊頭蓋骨被取下來,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后再做復顱手術。
她一醒過來就查護士送來的醫藥費清單。一周后,她不顧頭蓋骨還寄存在醫院,就堅持回家休養,否則拒絕吃藥。我不敢刺激她,只好將她帶回家。出院時醫生囑咐我,那塊頭蓋骨在外部環境的“生命”只有1個月。可已經超過3日了,我還沒籌夠復顱手術費。之前的救治,已讓我負債10萬。情急之下我打起房子的主意,卻又遭到她極力反對。
晚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我來到陽臺,打通他的電話。至少8年沒聯系,我愣怔好久,不知怎么稱呼他。那邊的聲音興奮又熱切,“夏至,兒子,是你嗎?”我的眼淚忽然掉下,“爸,媽出車禍了,需要錢救治……我把卡號發到你手機上了。”電話那頭沉吟,“我也想救她。可錢,我不掌握……”我無法聽完,就掛掉了電話。
二
我8歲那年父母離婚。我現在還記得那歇斯底里的畫面。媽媽咬牙切齒地說:“你永遠別想見到兒子!”
那段日子我成了她的出氣筒,連喘氣都成了罪過,父親來接我數次,都被她罵走。后來,她開始頻繁相親,我的心也揪得更緊。一輪又一輪淘汰賽后,她帶著我搬到那個開著小鋪的男人家。有一次,男人酗酒回來,她嘮叨幾句,他便抓著她的頭將她踹倒在地。一旁瑟瑟發抖的我看見她一縷頭發散落在地時,怒火鼓蕩心胸,跑到廚房握著菜刀,一邊呵斥“不許欺負我媽媽”,一邊朝他砍去。刀還沒近他身,拳腳如雨點般落在我身上。當他的鼾聲響起時,我爬到她身邊說,“媽,以后我保護你!”她抱著我,哭了。
她帶著我搬回之前的家和我相依為命,日子過得辛苦,可她沒讓我再受委屈。吃穿用都盡量滿足我。雖然沒爸爸,可我并不覺得自己比其他孩子得到的愛少。初中畢業時為給家里減輕負擔,我到KTV打工。她為逼我辭掉工作去職校學技術,不惜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劇。見我不為所動,她竟放下身段告訴父親,讓他勸我。彼時父親已再婚,身邊有了可愛的女兒。當神采奕奕的父親和頭發灰黃、皺紋密布的她站一起時,看著儼然如兩代人的他們,我噙著淚隨她去技校報了名。
畢業后我在汽配廠找了份工作。我們按揭買了套房子。她興奮地描繪未來:“有房子你就可以娶媳婦了,咱再加把勁開個汽修店……”可是,一場車禍卒不及防地打碎了眼前的美好。
三
單位知道情況后預支了我一年的工資。我帶她去做復顱手術,卻被告之那塊頭蓋骨由于過期而失去生命力,需要人工材料代替,造價更高。
她經歷這么大創傷,不僅奇跡般活過來,而且能做些輕活兒了。只是她語速慢了,記憶力也衰退了。但她仍對錢敏感,聽到昂貴的復顱手術費,就拉著我離開。
每每看著她的頭頂如同塑料膜般隨風而動,我的心就不由緊縮。她盯著我說,“下班早些回來,陪我去買假發。”我特意請假陪她去買假發,可她卻慢悠悠做著串珠玩具,問,“回來這么早,有事嗎?”半晌功夫,她就忘了當天的計劃。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習慣說話慢、喜歡遺忘的母親。只是她取下假發時,因缺頭蓋骨而顯得平坦脆弱的頭頂會觸痛我的心。
一日突然收到一條短信,提示銀行卡收到5萬元錢。我正要刪掉這條詐騙信息,他的聲音從手機中傳過來:“夏至,你媽的病怎樣了?我打了5萬元錢……”在我最需要錢時,他沒伸出援手,突然無事獻殷勤,讓我疑慮叢生:“怎么了?”他嗚咽,“我現在只剩下你了……”我厭惡地掛掉電話。
忍不住還是想打聽他的消息。輾轉得知那個曾讓他拋妻棄子的女人轉移財產后,帶著女兒離開了他。
那天我打開家門時,見他站在客廳里。我擔心她受刺激,想把他推到門外,可是母親卻攔住我,“你爸出差那么久,才進門,你就……”
我和他都愣了。好久我才說,“她車禍之后,忘性特大。”
四
盡管我不接受他,可有她做后盾他留了下來。他像奴仆一樣守候著我們母子,給我做早餐,陪她晨練。看著她從容享受他的寵溺,我恍若隔世。也許是他給我的傷害太深,我無法從心里真正原諒他。
決定做復顱手術很突然。那天她擦桌子時腿一軟,少塊骨頭的頭一下磕到桌角上血流如注,她昏了過去。送到醫院后,由他做主,在治療同時做復顱手術。他說,“要是她清醒,肯定舍不得花錢做這個手術。”
急救時需要輸血,我想用自己的熱血溫暖她的生命,于是我舉起胳膊,“醫生,給我媽輸我的血吧,我年輕,健康。”他脫口而出,“沒血緣關系一定要化驗。”我如遭當頭一擊杵在原地。
把她送到手術室后,我忍不住說,“媽已經那么可憐,你還那么惡毒,挑唆我和她的親情。”他支吾:“我不是故意的。”我揮揮手,“媽手術成功后會恢復一些記憶,我怕她看到你會受刺激。如果你真為她好,就走吧。”說著,我把他推到樓梯口。
她醒過來的前幾天比較嗜睡,還曾便溺,身體狀況不如之前,對我也冷淡。轉到普通病房后,他來看她,她冷冷地扭過頭說:“你拋妻棄子那么多年,還好意思來?你若真良心不安,多心疼夏至就好,畢竟他是你兒子,血脈親情割舍不掉。等我出院后,就和你兒子分家!”他坐立不安,想幫她掖下被子,卻被她擋了回去。
我心如刀絞,她到底記起了什么?
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步履沉重地出去時,我心事重重送他走到門外。他看我一眼,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和她結婚時,獨自帶著兩歲的你。她雖然不是你的親媽,但對你比親媽還好。是我對不起她。今生我欠她一段情,就賠她一個兒子吧,你要好好照顧她……”
回到病房時,正好聽到鄰床的家屬和她聊天:“你現在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怎么那么傻,把他趕走,還那樣說兒子?”她沉吟良久,慢吞吞地說,“沒做這次手術前,我是打算放下從前,和他好好過日子的;可是現在我的狀況……真想自生自滅,不拖累愛著的親人……”
聽了這句話,我的喉頭如同被巨大的棉花堵著一樣,沉重而酸澀。原來有時候,她的遺忘,她的想起,都是那么隱忍,那么豁達!
我飛快轉身,在他即將步入電梯時喊住了他,“爸!”他的身體一怔,轉過頭,“你叫我?”我點點頭,一字一頓說,“媽都沒有真正怨恨你,我還有什么放不下。如果,你是真心悔悟,就請你堅定地留下來,和我一起照顧她。”
我看見,他曾經冷冷的眼睛,一點一點,煙雨迷蒙。
胡曉宇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