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徽
提到日本侵華間諜,人們腦海中往往首先想到荒尾精、土肥原等活躍在影視屏幕上的典型形象。然而,在各種戲說、獵奇描述的背后,日本對華系統化、規模化的諜報制度卻往往被忽略。
“日本在中國的諜報活動,絕對不是由幾個傳奇人物、在某一段時間內簡單完成的。近代以來,日軍中央情報機構在華建立了形形色色的諜報主體。日軍諜報組織嚴密、計劃周全、主體眾多,從日軍1872年派員來華諜報到1937年七七事變為止,無時無刻不在收集情報。與一些所謂著名間諜吸引眼球的‘神秘活動相比,在這近70年中,有組織、有計劃、不為人知的‘普通活動才是日軍諜報活動的核心構成部分。”復旦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研究員許金生經過十余年的資料搜集整理,最終形成《近代日本對華軍事諜報體系研究1868—1937》一書。
許金生利用日本軍方遺留的原始檔案,向公眾揭示了近代日本是如何全面開展對華諜報活動用以備戰的。《東方早報》就此專訪了許金生。
《東方早報》:能否介紹一下日本對華諜報體系從建立到定型的發展脈絡?
許金生:1868年,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建立近代政府后,對外擴張思想就在朝野內外重新抬頭。近代日本軍隊自誕生之日起,就從組織、制度等方面逐步構建對華諜報體系。明治初、中期,日本陸海軍兩大中央情報機構基本建立。1872年,明治維新的干將鳥尾小彌太任兵部省第一局局長,次年又任負責情報工作的第六局局長。他認為,研究中國的軍事是當務之急,于是,自1873年開始連續三年派遣諜報人員來華,潛入指定地區收集情報,建立了駐在將校制度、駐華使館武官制度、軍艦“警備巡航”制度等,初步建立了對華諜報體系。鳥尾小彌太也被認為是日本諜報系統的“祖師”。
在這之后,兩大中央情報機構進一步擴大在中國的諜報主體,制定了更全面深入的諜報計劃和長期指導綱領。1878年,日本成立的參謀本部專門負責對內、對外的軍事策劃和諜報。近代日本政府的核心人物山縣有朋出任首任參謀本部部長。
《東方早報》:蔣介石在抗日戰爭爆發時曾感嘆“我們所見到的日本人,沒有一個不是偵探,沒有一個不是便衣”;20世紀30年代初,法國駐華使館武官卡瑟維爾少校也說過“幾乎每一個在華的日本人都是日本的間諜”……這些說法是否有夸大的成分?
許金生:可以說是不夸張的。在華的日本人中,雖然有對中國友好的人士,但就當時的普遍情況而言,確實是這樣。明治維新后,日本走上軍國主義道路,日本老百姓也被灌輸了這種思想,他們“忠君愛國”,因此也覺得實現“大東亞共榮”是應該的,中國理應“被幫助”。
甲午戰爭開始后,日本軍方一直派遣間諜前往中國繪制軍工地圖。最早的這批間諜用步伐丈量土地,記錄下沿途的地貌特征。這些測量隊隊員并不會說漢語,都是經過喬裝打扮后潛入各個城市,住進當地的日本僑民家和商社中,以此做掩護。要搞經緯度測量,就要有水準點,打樁就打在這些僑民家中和商社社內,平時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記錄下來。
日本對華諜報主體形態眾多,既有陸軍系統,亦有海軍系統。有長期派遣的,如駐在將校、管理將校、使館武官、研究員、駐軍等;也有短期的,如侵華日軍臨時派遣的諜報員等。除了公開身份的軍隊人員,還有身份隱匿或半隱匿的留學生、派遣員等;不僅有一般的諜報人員,也有專業技術人員,如陸地或水文測繪員、獸醫、會計、醫生等。這些諜報組合在一起,就構成了日軍龐大而嚴密的實施系統。
《東方早報》:日軍在華收集情報的內容有哪些?
許金生:諜報主要有三個目的:一是服務于軍事,情報內容包括兵要地志、氣候條件、山岳高低向背、地理城郭要沖、河海深淺狀況等;二是為了掠奪資源,當地的礦產資源情況就必須搜集;三是為了戰時、戰后統治,政體法令、語言、風俗人情、宗教文化、教育、商業稅法等情況都需要調查。
日本軍方根據這些情報內容,出版了中國許多省份的兵要地志,可以說,比中國人還要了解中國。日本在山東駐扎的時間很長,我看過一本關于山東的情報調查書籍,連當地婦女頭上的發髻樣式都考察得十分清楚。我還整理出版了《1909—1937年間,日本外務省對中國的報紙、通信社調查情況》。他們要搞宣傳戰,首先得了解中國的媒體情況。可以看到,他們對中國每個城市發行了哪些報紙、有哪些通信社、黨派傾向、主編主筆是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我搜集到一份華北軍參謀部調查隊在1937年編的調查資料目錄,光是目錄就有526頁,可想而知,日本對中國的研究有多么透徹。近代日本對華諜報活動極其猖獗,危害極大。
《東方早報》:由于諜報工作的特殊性,許多歷史資料已經遺失,這對你的研究是否造成了障礙?
許金生:確實是這樣。首先諜報工作本身就是極其秘密的,相關文件在當時就受到嚴格管理,不為外人所知,更何況有些絕密文件用后即銷毀。比如1932年1月,參謀本部為新編印的《參情報密報》制定的規定之一就是用后燒毀。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在決定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同時,決定燒掉重要機密文件。大本營陸軍部、參謀本部、陸軍省所在地市谷和大本營海軍部、軍令部、海軍省所在地霞關,從14日下午到16日一直被焚燒文件的濃煙籠罩。
不過,好在20世紀90年代后日本方面開始加大整理和公開檔案的力度和渠道,從公開的殘缺資料中,仍然能為接近歷史真相找到不少蛛絲馬跡。
我在日本圖書館公開的資料中也找到了關東軍調查報告的原始文件。這份文件中,對滿鐵沿線的駐軍情況、1906—1911年關東軍的士兵名單和人員配置,都有記錄。哪里有軍隊,哪里就有諜報點,每個軍人都是諜報員。再比如,這份1936年華北軍有關河北省中國駐軍的調查報告,可以為解答七七事變時日本在中國平津地區有多少兵力這一問題提供參考答案。《辛丑條約》對外國軍隊在天津到北京駐兵人數是有限制的,但日本一直在增加兵力。這份調查報告可以清楚地查到有多少日本士兵。
《東方早報》:日本參謀本部每年都會制訂年度對華諜報計劃,但因為資料缺失,其中內容不得而知。你是根據關東軍、朝鮮軍的年度對華諜報計劃倒推出了參謀本部的計劃?
許金生:是的,這是我認為這本書最有價值的地方。日本是有嚴密計劃和步驟來調查中國的。20世紀后,參謀本部每年都會出臺年度對華諜報計劃,可惜資料已被銷毀。但是參謀本部出臺了年度諜報計劃后,會把這個諜報計劃下達給與中國有關的所有軍方系統,比如關東軍、華北軍、臺灣軍、朝鮮軍(指駐扎在朝鮮各地的日本軍隊)。各地區軍隊又有自己的參謀部,負責當地計劃,朝鮮軍的諜報任務就是收集朝鮮以及中朝交界、延吉等地的情報。
由于日本人在制訂計劃,尤其是在制訂長期計劃上有定勢,加之嚴謹、刻板的性格特征,會嚴格執行上面的命令,這為我們現在進行推理提供了便利。我收集到朝鮮軍、關東軍、華北軍的年度對華諜報計劃,根據這些軍隊的年度諜報內容,再根據一些旁證的資料,大致可以倒推出參謀本部的年度對華諜報計劃的大概內容。由此可以了解到參謀本部是如何一步步“蠶食”中國的。
《東方早報》:諜報內容為日軍哪些軍事行為提供了幫助?是否還有資料可循?
許金生:雖然大部分資料遺失,但有一些軍事行為還是可以找到文件證據的,比如日軍橫渡黃河演習。1928年,日軍先后派出第六師團、朝鮮軍下屬的一個混成旅團和一個飛行中隊、第三十團等,入侵山東濟南、青島、膠濟鐵路沿線,有組織地對占領地區進行大規模的諜報活動。臭名昭著的戰犯谷壽夫下令收集對華作戰資料的“特種研究”。根據部分書面諜報報告,日軍在軍情、兵要地理、航空、氣象、交通、資源等方面收獲很大,其中不少報告還是根據實地演練所獲經驗教訓寫成的。報告還總結了黃河上中國式船槳的特點和用法、各種工具渡河法以及在不同自然條件下的利弊。谷壽夫曾說:“黃河因其特性成為作戰上的一大障礙,渡河堪稱難事。因此本師團進行渡河作戰,當然完全是第一次嘗試。”可以看到,這種“第一次嘗試”完全是進攻性的“研究”,目的在于研究如何“敵前強行渡河”入侵中國南方。另外,當中日發生重大事件時,有時會把重要的諜報人員,如駐華使館的武官和駐在武官召回東京,讓他們出席會議。
《東方早報》:日本對華的諜報活動從什么時候開始有所減弱?
許金生: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很多日本的諜報工作者、駐在武官在變成“中國通”之后,開始將重心放在謀略之上,游走于軍閥之間,希望軍閥為日本效力,或者通過為軍閥提供武器軍火的方式達到對抗、制衡蔣介石的目的。因此,諜報質量也隨之下降。據一些日軍老兵回憶,一·二八事變時,日軍攻入上海江灣,一開始以為當地都是泥灘,都沒有攜帶重型武器,結果發現道路修得好好的,地圖上卻沒有反映出來,情報有誤。
《東方早報》:1945年戰后,日本諜報系統的這些體制還有無保留或變化?現在是否還在某種程度上運作?
許金生:1945年后,在“和平憲法”下的日本情報體系,如果僅僅就組織形式及其職能而論,肯定發生了很大變化,甚至是根本性的變化。日本戰敗投降后,情報機構也隨著軍隊的解散而土崩瓦解,直至20世紀50年代初期,日本情報工作一直處于蕭條和恢復時期。近些年來,為配合日本謀求政治大國的需求,相關情報機構漸漸再次走到“前臺”。
我國武警學院訓練部的學者趙瑛瑛對此有過研究:日本國會于1996年5月正式批準將日本防衛廳和陸海空三個自衛隊原有的情報機構統一整編為“情報本部”,同時日本還不斷發展和完善境內外情報網,尤其是日本的衛星情報網非常引人注目。
自21世紀開始,日本發射了幾顆光學衛星和雷達衛星。光學衛星偵查效果非常好,分辨率極高,可以識別微小物體。雷達衛星可以在夜間和惡劣氣象條件下進行偵查,還能穿透淺層的隱蔽遮蓋物。
目前日本有兩套情報系統,即日本政府和自衛隊各自擁有一套,它們彼此間相對獨立又存在緊密聯系。其中,日本政府的情報部門主要有內閣情報調查室、公安調查廳、國際情報調查局、警察廳警備局等;自衛隊的軍事情報系統有日本防衛廳和陸、海、空自衛隊參謀部,分別設有“間諜網”。此外,日本從事情報搜集和研究的民間機構有100多個,實力很雄厚。
我們研究過去日本的諜報系統,也是為了以史為鑒。因此有三點必須注意:一是日本重視收集情報的傳統依然保留,比如要建成“情報大國”;二是政府內仍建有龐大的情報組織;三是隨著對“和平憲法”的突破,其情報體系也會有相應的變化和發展。最后一點是最關鍵的。
(摘自《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