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冰潔
(武漢商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部 人文素質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00)
論《城堡》中K“追尋”的含義
吳冰潔
(武漢商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部 人文素質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00)
在卡夫卡看來,寫作作為一種夢的形式,是逃離世界,與世界對抗,享受孤獨的方式。《城堡》中K所面對的困境與行動是卡夫卡生存現實的一個隱喻。卡夫卡所面對的最大的生存現實,是如何逃脫現實與精神斷裂所帶來的焦慮,他努力在尋找生存的寧靜。但由于“虛弱”,K和卡夫卡都無法跳出被監視的牢籠,他們向現實的挑戰注定要失敗。本文從《城堡》中K進入城堡尋求身份確認出發,探討追尋對于卡夫卡的意義,并揭示其追尋背后尋求回歸的意義。
卡夫卡;《城堡》;身份;追尋
“K抵達的時候,天色已很晚,村子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堡山籠罩在霧靄和夜色中毫無蹤影,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仰視著似乎虛無縹緲的空間。”[1](P11)在《城堡》行文的開頭,卡夫卡就把K定格在一個追尋者的位置上:作為一個土地測量員來到城堡。在整篇小說中,這個開頭應該是最有色彩的,在由夜色、城堡、山、白雪、霧靄、橋構成的寒夜背景中,夜行的K正是由此進入一個虛無飄渺的世界。這里我們要注意到卡夫卡用了“橋”的意象,在他的《八本八開筆記簿》中有一篇叫《橋》的小說,橋因為孤獨而斷裂,一旦行人過了此岸就無法回去。從后文看來,K“被拋”的狀態,無法抵達城堡也無法返回故鄉恰好驗證了這一點。這種斷裂和無法返回,其實在一開始就被意識到了。從K來到城堡的第二天,看到城堡“只是一個相當簡陋的小市鎮……K一時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小鎮,它不見得比這座所謂的城堡遜色,如果K僅僅是為了觀光而來,那么跑這么遠的路就未免太冤枉了,還不如重訪自己的故鄉,他已有很久沒有回故鄉了。”[1](P13)這兩段關于城堡的敘述,所傳達的最主要的信息是:K和過去/故鄉告別,城堡是背井離鄉的抵達地,此時他處于流浪的狀態。
但從村民的角度來講,K是一個闖入者。于是他們向K索要許可證。“‘在這兒過夜一定要許可證嗎?’K問道,仿佛想要肯定自己剛才聽到的通知也許是做夢。”[1](P11)從K驚訝的口吻可以看出,進入城堡和居住起先被認為是容易的。K的驚訝正是一種對于正常秩序的驚訝,一個外來者對新秩序的不解與疑問。這些都不禁讓人想起卡夫夫的猶太人身份。K與現實中的卡夫卡一樣,是作為另一個世界的闖入者,也正如《城堡》中村民們的行為,對于外來者都要有身份上的確認,他們面臨的同一問題是離鄉之人被排斥、被懷疑的命運。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K如何取得身份的認同。身份對于K來說是他取得行事如土地測量的合法性;對于村民來說,對K身份的確認出自對秩序、權力的遵從和歸順。因此,我們看到村民從城堡得到K身份的確認以后,對K的態度從傲慢變為溫順。同時,作為土地測量員K的身份是不確定的,所以他要向城堡求得身份的合法性。
其實從整個小說來看,“身份”是整個小說切入最主要的語詞,在酒店老板娘和弗麗達與克拉西姆以及其他城堡官員的關系上都有明顯的體現,因為與城堡的關系“密切”,這兩位女性贏得了敬畏。以及,在第十七至十九章,也是身份對于命運重要性的集中揭示。阿瑪利亞受到城堡官員的侮辱,感到氣憤而把官員那封恥辱的信撕了。事實上城堡對于她的行為在意,但是由于對城堡的恐懼以及村民對她們一家的孤立,阿瑪利亞的父親和弟弟巴恩巴斯開始了向城堡要求定罪的行動。這是卡夫夫筆下的又一個“罪找罰”的故事。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的藝術》中把這一類型的敘事稱為“卡夫卡式敘事”[2](P125),并分析這種敘事代表了一種人與其所處世界的基本可能性,一種歷史上并沒有確定下來的可能性,它幾乎永恒地伴隨著人類……這種敘事來自于“有神化趨向的權力的逐漸集中化;將所有的機構都轉化為漫無邊際的迷宮的社會行為的官僚化;因之而產生的個體非個性化”[2](P133)。昆德拉的這個分析道出了權力之下的人對身份即“個性化”追求的不可能,對身份的追求到最后只可能被符號化,如《城堡》的主人公K。卡夫卡的這種命名方式暗示了一個悖論:向造成身份模糊的對象化力量追尋身份的確認。但不管怎么樣,“身份”被賦予了尋找強大的對抗力量意義的權利。當然,我們必須看到卡夫卡寫作的語境,已不再是《圣經》中亞伯拉罕用自己的兒子向上帝獻祭的時代了。卡夫卡書寫的時刻現代的大門已經開啟,虛無主義在一戰之前早已蔓延于歐洲。他筆下的人物可以說是對現代人所處的生存環境的隱喻。因此,每個弱者面向強力的對象追求身份最后都無法達到。無論是《城堡》中的K、《審判》中的約瑟夫·K,還是《美國》中的卡爾,都沒有辦法為行動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有意思的是,這三篇小說都沒有結尾,似乎意味著這種追尋到最后是無果的,像K這樣的追尋者的命運注定是漂泊。
從作品再回過來看卡夫卡的生平經歷,不難看出作家從身份追尋中所要表現的是,弱者在社會生存中的命運。卡夫卡所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父親以及壓抑、沉悶的工作機構。這使他長期就處于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相背離的痛苦之中。在一則日記中,他這樣寫道:“兩個時鐘走得不一樣。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的,或者說著魔似的或者說無論如何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著,外部的那個則慢騰騰地以平常的速度走著。除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還能有什么呢?”[3](P61)因而,在長期的夜間生活,卡夫卡書寫他在這世界的孤獨感,如他所說的“一切不是文學的事情都使我無聊,叫我憎恨,因為它打擾我,或者說阻礙我,盡管這只是假定”[3]P(40)。在文學中找到了慰藉,就可以完成對現實生活的逃離,這完全對應了小說中K的形象,有目的地去追尋身份的確認。因此,K的命運其實就是卡夫卡給自己寫的寓言。
羅杰·加洛蒂在《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中把卡夫卡的文學世界比喻為畢加索的繪畫,認為他是“一個故意的歪曲者”。卡夫卡表現出這個虛無主義泛濫并將爆炸的時代的真相:人在失去上帝和家園之后的孤獨處境,他敏銳地看到了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并將自我轉為一個現代性的符號(如城堡中的K),不自覺而又真實地展現了這個遠離“真實”的“惡”的社會。從生活中的卡夫卡到作品中的人物,他們的共同點是從這個生存的空間中逃離,反抗,卻又由于“虛弱”,在強大的現實面前顯得毫無能力,行為的目標如同他筆下的城堡,在眼前卻無法到達,如同法庭的審理程序無法找到案件的起點和終點。
所以在從一定程度上,卡夫卡的寫作是對現代生活的一種投射。他在日記中說道,“從文學方面,我的命運非常簡單,描寫夢一般的內心生活使其他一切變得次要,使它們以可怕的方式開始凋謝”[3](P43)。夢即相對于現實的生活,正是因為現實的生活所造成的困境讓卡夫卡縮回到自己創造的文學世界中。所以,從對文學的態度上看,夢起始于對自身的關注。夢一般的生活,來自于精神與現實的斷裂:從小的受壓抑的生活環境,以及特殊的文化身份都造成了作者特殊的創作心理。在《致父親》以及日記中的卡夫卡是一個弱者的形象,父權的陰影、猶太人、講德語、生活在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捷克,這種境遇加劇了他的孤獨和背井離鄉之感[4](P105)。這些境遇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卡夫卡把寫作當作生命形式并力圖從中得到慰藉的原因。在他的日記中,我們一次次發現寫作是逃離現實的一個有效的途徑(至少在他看來),寫作在一定程度上如他所說的,“能在痛苦中將痛苦客觀化”[3](P54)。
所以從小說和現實的比照來看,無論是K還是卡夫卡最終還是沒有逃脫到“被監視的自由境地”。在《城堡》中,城堡派來的兩個助手與其說是幫助K完成工作,不如說是在監視著K的自由,他們對K的跟從從床笫到出行,一刻不離。這種帶有喜劇漫畫式的描寫,暗合于盧梭那句箴言,“人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這句反對啟蒙理性的話語在此時被賦予了更復雜的意義。限制的枷鎖包括了權力(城堡官員)、性(弗麗達)、政治(被任命),習慣(村民的奴性),這些時時在限制著K或卡夫卡的自由。于是,K猶如《萬里長城建造時》那個穿過一道道城卻還是沒能逃出京城范圍的使者。
那么,如果說追尋注定要成為漂泊,自由總是處于被監視之中,為什么卡夫卡要選擇讓K走向城堡或說K對于卡夫卡的意義何在?
有論者將卡夫卡的創作分為三個原型,即:追尋原型、父親原型、西西弗斯原型三個[5]。但如果從實質來講,后面兩個原型都是追尋原型的一個走點和延伸,“父權”導致與現實的斷裂,現實的強大最后致使追尋者無法逃脫西西弗斯的命運。如前面所分析的,追尋的命運最后所導致的是行動與目的之間的悖論。K無法到達真正的城堡(姑且拋開城堡的意義不談)。卡夫卡其實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他的日記中寫道:“無論我走向何方,都有黑浪向我打來。”既然意識到了結局的悲劇性,卻又不斷地要展開行動,從這點來說卡夫卡認定行為本身或“追尋”本身就是意義。奧登在論述《城堡》時,把K的旅程比喻為“天路歷程”。如此,追尋與面對上帝的“信”一樣具有了朝圣者的意味。
“我心中一片空虛迷茫,活像一只失群的羊,在夜里,在大山中,或者一只跟著這么一只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獨,卻又沒有訴苦的力量。”[3](P39)作為一個尋找羊群的人,尋找在本質上看來是一種孤獨的訴苦,而寫作“是我取自時代的更強的燭照和用自我較弱的微光來豐富它”[3](P55)。如此看來,追尋更像是一種回歸的方式,背離現實而走向形而上性質的精神存在。我們再回過頭看,K走向城堡的失敗以及最后懇求村莊求得居住權的失敗,是西西弗斯和圣杯寓言的現代版本。
回到自身一直是卡夫卡的內在需求,這種需求因為其精神的矛盾而具有形而上學的性質。追尋卻是為了尋求最后回歸。K和卡夫卡的命運和身份都是弱者,追尋的過程是他們表現自已的具體的行動。有學者把這種個體生存的追尋看作是“悖論”,對于卡夫卡來說這樣的形容是合適的。卡夫卡所面臨的就是要不斷拋棄自身,而成就“自我”。這也是《城堡》中K向虛無展開行動的真實意義。
[1]卡夫卡.卡夫卡小說全集(Ⅱ)[M].高年生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卡夫卡.卡夫卡書信日記選[M].葉延芳譯.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
[4]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M].吳岳添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
[5]謝磊.弱的天才——試論卡夫卡的創作[J].河南大學學報,2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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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12-023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