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鄉
美國的黑人音樂文化,就像它的締造者一樣,充滿了與生俱來的矛盾。發源于自由的非洲,卻成熟于壓抑的都市;有著最直白的外形,卻不失最深刻的內涵。這些發端于黑人奴隸中的音樂,最初也許只是私下里對自身不幸的悲嘆,爾后卻逐漸發展為一個種族不甘沉淪的吼聲。這種在與命運不屈的斗爭中艱難前行的藝術,最終和美國人一貫追求自由的秉性完美契合,并且成為美國乃至西方主流音樂的根基。
在這個獨特的文化群體中,爵士樂傳揚得似乎最廣,全世界無論何種膚色的愛樂人中,都有它的知音。但是爵士樂的歷史并不是其中最為久遠的,更何況以隨性的器樂演奏和陰柔緩慢的演唱為主的樂風,也并不能完全概括黑人音樂的核心特點。黑人音樂真正的根源,無疑應當是布魯斯,它的整個發展歷程就像一部美國黑人的心靈簡史,每一個發展階段,都為其他重要的黑人音樂流派,甚至是白人的搖滾樂奠定了基礎。
早期的布魯斯素面朝天,不加電聲,民謠式的單調旋律輕緩地重復著,一把破木吉他唱盡了心酸和哀怨。那是布魯斯的初級階段,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樣演唱。如今在各大音樂節的舞臺上高調現身的,已經盡是鏗鏘有力、激情澎湃的電聲布魯斯了。剛剛以高齡謝世的B.B.King便是這種風格獨一無二的泰斗,一張《Live at the Regal》的現場錄音,成了其他樂手心目中經典的教科書。那種在緩慢的節奏中積蓄力量,卻不時地忽然爆發出閃電般尖利的電吉他聲,以及雷鳴般的吶喊聲的表演風格,讓聽眾原本平靜的心猛然間不規律地悸動起來,腎上腺素興許也成倍地增加,緊接著往往便是觀眾席里一陣瘋狂的歡呼喝彩聲。

這樣的氣場讓無數比他年輕的后來者崇拜甚至嫉妒,或許也包括巴迪·蓋伊(Buddy Guy)。作為芝加哥布魯斯的大師,他最初大概也是從模仿King的風格開始起步的,但是活躍而略帶頑皮的性格,最終幫他確立起自己的藝術特色,這便是在他的專輯里頻繁閃現出的帶有早期搖滾樂風格的影子。精致而整齊的節奏,分隔著歡快而詼諧的旋律,讓人恍惚間似乎望見了“披頭士”的影子,簡直是熔黑白樂風于一爐的“牛奶咖啡”。
這一特點在他早年的經典之作《我把心留在了舊金山》(I Left My Blues in San Francisco)中體現得尤為突出。這是一張混合了兩種鮮明對立的情緒表達的唱片。如果說半數的歌曲是在憤懣地吶喊,那么剩下的一半則是在歡快地熱舞。蓋伊從來不對自己的情感作絲毫的掩飾,在傳統風格的曲目中,往往充斥著他近乎歇斯底里的哀號,聲嘶力竭到幾乎要喊破喉嚨,讓人很自然地聯想起著名節奏藍調樂隊“血,汗,和淚”的名字。辛辣而熾熱的情感,赤裸而粗野的唱風,或許會讓習慣了和風細雨般含蓄呢喃的東方聽眾很不習慣。不知道蓋伊為何總喜歡用幾乎喊到失聲的方式來演唱,大概他原本就略帶沙啞的嗓音,只有在大喊時才能真正彰顯出性感的魅力,抑或是只有狂風暴雨般地吼叫,才有力量砸破布魯斯音樂與生俱來的憂郁氣質所幻化成的沉重枷鎖吧。歌曲中時而夾雜的“Woo…”的感嘆聲,和如同口吃一般的重復,也多少透露出無奈和自嘲的意味。但是這些光怪陸離的演唱一旦被編織進搖擺的節奏里去,就像堅硬而棱角分明的石塊在搖來晃去的篩子上上下翻飛一樣,似乎鋒利的棱角在逐漸被磨平,音樂也變得不那么刺耳了。
這樣的節奏特點從唱片的開篇便確立了下來,并在其后的歌曲中被逐步放大和加快。尤其是第二曲《瘋狂的愛》(Crazy Love),同一個音符上持續的高亢演唱,伴之以戲謔的薩克斯聲和炮彈般急促的鼓點,每每爆發于刻意的低吟之后。加之炫技吉他上下翻飛的明亮音符和循環往復的簡潔旋律,聽來感覺像是被一位醉了酒的拉丁舞伴攬入懷中,神經質地瘋狂熱舞一般。這樣的音樂無論如何也不像是正宗的布魯斯,倒十分類似如今風靡全球的R&B。
舞曲的間隙常常由嘶吼式的傳統作品加以填充,好像一旦停止了忘乎所以的歡樂,憂郁便不由自主地襲上心頭一樣。黯淡如死水一般的背景音響,暗示著急轉直下的情緒,卻讓孤獨的歌聲顯得尤其突兀和震撼,其效果遠比布魯斯大師“嚎叫野狼”(Howlin’ Wolf)傳說中的“狼嚎”狂放得多。
巴迪·蓋伊幾乎是個長不大的音樂頑童,因為在你能夠見到的他的每一張照片上,他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沒正形似的壞笑。這樣的性格讓他始終在享受著音樂的每一刻,哪怕讓人覺得是在苦中作樂。在唱片中段的《Buddy’s Groove》中,他簡直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又像是一位樂團指揮,指引著其他樂手奏出波瀾不驚的輕快旋律,還不忘不失時機地高喊兩聲,或是炫上一段獨奏吉他為樂手們助興。

如果把蓋伊的絕大多數曲目的風格定義為“硬搖滾”的話,那么他最讓我著迷的那首《Too Many Ways》幾乎可以看作傳統民謠混合了靈樂福音之后結出的一顆奇異的果實。你可以為它找到無數形似的姊妹篇,比如騷靈樂父雷·查爾斯(Ray Charles)的名篇《Unchain My Heart》,或是白人布魯斯天王埃里克·克萊普頓(Eric Clapton)的佳作《Change the World》。但我敢說沒有一曲神似于它。在這首曲子里,蓋伊標志性的吼叫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像是因看破世事而變得玩世不恭的揶揄而搖曳的唱腔,伴隨著讓人啼笑皆非的歌詞,唱盡了都市生活里的虛偽和奢靡,以及人心的欲望與不定,唱得聽眾們不由得在面露譏誚中感慨萬千。華爾茲般優美的旋律,烘托著整張唱片中最為亮麗的吉他獨奏,共同描繪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當代美國城市生活浮世繪。字里行間雖然暗含著些許辛酸與苦澀,卻絲毫不讓人心痛與消沉。或許當一對只有過一夜情的戀人,終因看破了對方的虛情假意而決定分道揚鑣時,選擇在對方面前唱起這首聊以自慰的歌作為臨別贈言,恐怕是再合適不過了。或許只有他這樣獨特性格的大師,才能造就這首顛覆與超越布魯斯音樂精神內涵的佳作。
或許可以說,布魯斯音樂是百變的。那是因為它行走的歷程太過漫長,無論走到了哪兒,無論那時它歲數多大,它都會和當地當時的文化和信仰激情結合,生育出性格各異的孩子,爾后生生不息地繁衍出一個又一個別具一格的流派。當黑人們只擁有手中的口琴和吉他時,他們可以爭相模仿小瓦爾特(Little Walter)的質樸風格,把口琴吹得像鄉野間牧人的短笛一般愜意;當大洋彼岸的英國青年也開始迷戀“美國制造”的時候,他們可以盡情追隨埃里克 克萊普頓的經典足跡,將堅硬的布魯斯吉他與激情的搖滾樂嫁接成為嶄新的Blue-Eyed Blues。只要有生活的地方,就會有歡笑和憂愁;只要有歡笑與憂愁的地方,就有布魯斯生存的土壤。你不必刻意地去認同這種有著鮮明地域性和時代性的音樂,但每當黑夜到來時,如若你心頭的憂愁悄然滋長,別忘了來自它的提醒,抬起你的頭,亮開你的嗓子,用縱情的歌唱將郁悶和不快一掃而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