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美國力推的TPP談判將確立繼烏拉圭回合談判之后的最新國際貿易規則,這將對國際貿易乃至國際經濟體系產生深遠影響。從推行全面市場開放到更完善的投資者保護,從對國有企業行為的規制到環境和勞工保護等新議題的引入,TPP將導致現行國際貿易規則體系的重大調整。中國對包括TPP在內的自由貿易協定持開放立場,對其“高標準”表示“理解”和“歡迎”,并對加入TPP談判持積極和開放態度。但TPP代表的高標準貿易規則確實不符合中國國情,加入TPP將帶來重大的現實挑戰。本文從分析TPP新貿易規則的高標準出發,結合中國實際,探究這些高標準國際貿易規則對中國經濟造成的各種挑戰。在此基礎上,結合中國當前的經濟改革,探討如何進行結構調整,以應對TPP帶來的挑戰。如果說中國加入WTO為中國經濟過去十多年的高速發展創造了機遇,那么目前應該利用TPP所帶來的外部刺激,以改革促發展,為中國經濟發展創造新機遇。
【關鍵詞】 TPP 國際貿易規則 全球價值鏈 經濟結構改革
【作者簡介】 潘曉明,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 E7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15)05-0096-16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1505007
作為世界重要的大型自由貿易協定談判之一,跨太平洋經濟伙伴關系(Trans-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TPP)談判是推動現有國際貿易規則體系改革的重要力量。2015年6月,美國國會參眾兩院通過貿易促進授權法案(Trade Promotion Authority)并獲奧巴馬總統簽署。奧巴馬政府以此授權,可以簽署國際貿易條約而不必經過國會的逐條審議。這為TPP談判掃清了障礙,推動談判朝著最終達成協議邁出了重要一步。TPP談判進入最后階段。2015年7月的夏威夷部長會議就TPP中分歧較大的議題進行協商。雖然各成員國奮力沖刺,但有關汽車的原產地規則、奶制品的市場準入等問題,未能最終達成協議。TPP談判雖然存在障礙,但TPP達成協議只是時間問題。
面對即將誕生的TPP,中國政府高度開放,表示愿意融入世界貿易體系,包括接受TPP在內的“高標準”貿易協定。 中國融入新的規則體系只是時間的問題,然而如何將新規則體系的高標準和自身的改革進程相結合,以發展促改革,為適應新的規則體系做好準備,這既是中國經濟與世界深度融合過程中面臨的挑戰,也是中國成為世界經濟領導者進程中的重要機遇。本文通過分析TPP談判的重要議題以及所代表的高標準,探討中國加入TPP,接受這些高標準規則所面臨的挑戰,并結合中國經濟結構改革,探討如何進行調整,來推動中國更好地迎接挑戰,利用TPP為中國經濟創造更多的發展動力。
一、國際貿易規則體系變革的動力
現有的以世界貿易組織(WTO)為代表的國際貿易體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重要部分,也是國際體系中成員國最廣泛的貿易協調機制。WTO及其前身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為戰后70年國際經濟秩序的穩定和國際貿易的蓬勃發展提供了機制上的保障。然而,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和發展中國家國際經濟地位的上升,國際社會的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發展中國家作為國際貿易的重要參與者,希望在國際貿易規則的制定中體現其利益訴求,對發達國家主導的國際貿易體制構成了挑戰。
首先,多邊國際貿易體系談判功能失靈。自1947年以來,GATT和WTO對在世界范圍內推動貿易全面開放、協調國家間貿易關系可謂功不可沒。但根據WTO自身的制度設計,持續的關稅減讓和貿易規則更新必須通過其成員方的談判才能實現。正如彼德斯曼(Ernst-Ulrich Petersmann)教授所言,如果把WTO比作一輛自行車,那么其談判功能就是其中的一個輪子,必須要有定期談判才能使WTO保持平衡,一直運轉下去。 然而,自2001開始,多哈回合談判歷經十幾年,所取得的談判成果乏善可陳。盡管2013年12月巴厘部長會議簽訂的巴厘一攬子協定在貿易便利化方面取得突破,但許多實質性問題仍無進展。WTO多邊貿易體系的談判功能陷入失靈狀態;作為多邊貿易機制,WTO無法從根本上推動國家間貿易的進一步開放和國際貿易規則的升級。發達國家主導的多邊貿易體制一直以來通過談判來調整成員方利益平衡的機制陷入僵局,多邊貿易體系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其次,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成為國際貿易體制中的活躍力量。發展中國家經濟的普遍發展和新興國家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重要作用,使它們要求擁有國際體系中的更大話語權,以反映其利益訴求。在WTO框架下,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包括中國、巴西和印度在內的新興經濟體,希望影響國際貿易規則制定,以促進自身國家利益。 2001年開始的WTO多哈回合談判把“發展”作為主題,實際上是反映了廣大發展中國家在國際貿易規則制定中要求關注發展問題的訴求。然而,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在WTO多哈談判的重點上卻各執己見。發展中國家要求發達國家取消農業補貼,開放國內市場;而發達國家則希望發展中國家進一步擴大服務貿易準入以及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多哈回合談判爭論的背后,是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對國際貿易規則制定權的爭奪。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將新興經濟體分享國際貿易規則制定權的訴求視為對現有體系的挑戰。發達國家仍試圖通過維持其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下對貿易規則制定的壟斷性權力,維持其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地位。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意見僵持,是WTO多哈回合談判遲遲難以推進的重要原因之一。
再次,多邊貿易體系的衰落和地區主義的興起。多邊主義(multilateralism)和地區主義(regionalism)的此消彼長一直是國際貿易體系演進和發展的規律之一。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以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NAFTA)為代表的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出現推動了烏拉圭回合多邊談判共識的達成。而在20年后,WTO多邊貿易體系的衰落則反過來帶動了地區主義的蓬勃發展。大型區域自由貿易協定談判成為21世紀第一個十年國際貿易體系發展的重要特征之一。美國、歐洲、日本、中國以及東盟國家成為大型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重要推動者。目前正在進行的大型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除了TPP,還有區域全面伙伴關系(RCEP)和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議(TTIP)。這些大型區域貿易協定代表國際貿易規則變革的重要動力,成為影響國際貿易架構的主要力量。
最后,全球價值鏈的出現和大規模擴展,要求國際貿易規則更多地滿足生產環節分布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價值鏈發展需要,減少貿易和投資的障礙。從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全球范圍關稅減讓和運輸成本的降低,跨國企業通過對外投資在發展中國家設立工廠,形成自己的生產網絡,并且帶動了世界范圍內價值鏈的形成。 這對傳統意義以“邊境以內”(behind the border)為出發點的國際貿易規則設計提出了挑戰。 加工品和零部件的頻繁進出口,要求在削減貨物關稅及配額的基礎上,簡化通關手續,促進貿易便利化,從而加速貨物的流轉。與此同時,產業鏈的擴展使得產品生產與服務貿易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對服務貿易要求有更大幅度的開放。另外,產業鏈的出現和擴張要求各國進一步削減投資藩籬,消除投資中的歧視,為投資者提供更多的保護。除了貿易領域的開放,產業鏈的拓展還要求加強各國法律協調,提高法律法規的一致性,從而減少經營成本和風險。因此,全球價值鏈的出現和發展,要求出臺與之相適應的新的國際貿易規則。
二、TPP和國際貿易規則的高標準
TPP最早是由文萊、智利、新西蘭和新加坡之間簽署的自由貿易協定,并于2006年付諸實施。美國、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秘魯和越南于2008年表示參加談判。隨后,加拿大和墨西哥于2012年10月正式加入談判,日本于2013年7月正式加入談判。美國主張TPP是代表“21世紀高水平的”貿易協定,力圖通過TPP影響今后的國際貿易規則談判和發展方向。
從協定內容上看,TPP立足于推進成員國間全面削減關稅,擴大服務貿易開放,為投資者提供全面保障。TPP還強化知識產權保護,減少跨境技術轉移對生產網絡帶來的風險,并從全球價值鏈的角度要求各國提高規則的一致性。除此之外,它還將如環境、勞工、國有企業以及競爭政策等新議題引入貿易規則協商之中。 這些新的貿易規則通過將新的元素(如環境和勞工)引入國際貿易的競爭成本,以強化美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地位,使這些國家的跨國企業在長期的國際競爭中保持優勢。TPP的高標準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市場準入:全面推動貨物和服務市場的開放
第一,貨物貿易市場準入:通過零關稅加速TPP成員國間的商品流動。與所有貿易協定談判一樣,關稅減讓是重要的談判議題之一。在2011年夏威夷火奴魯魯舉行的外長會議上,TPP各成員國達成一致,即全面削減關稅,將關稅降至零,在國家間實現貨物的自由流通。各國還承諾制定關稅減讓表,并按照減讓表逐步對關稅進行減讓。然而,“零關稅”對許多產業意味著失去關稅的屏障,要與國外企業在同一平臺競爭。對于工業化程度相對較低的發展中國家而言,與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競爭將會使其“脆弱產業”面臨巨大挑戰。可以認為,更高的關稅標準將使發展中國家陷入更加被動的處境。即使是發達國家自身,也對這一更高關稅標準持反對意見。例如,日本長期對其農產品實施嚴格保護政策;因此,開放農產品市場一直被視為關稅減讓的“禁區”。日本始終堅守的所謂“圣域”,涵蓋大米、小麥、牛肉、豬肉、乳制品以及砂糖等六種農畜產品。妥協的結果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同意劃分出敏感產品(sensitive products),允許各國根據自身不同情況制定相應的關稅減讓表。根據各成員國的國情,賦予關稅減讓表靈活性和彈性,從而推動成員國對貨物貿易實現更大幅度的開放。
在TPP成員國中,部分發展中國家與中國的早期發展相似,以紡織品作為主要出口商品,如越南。這使紡織品的關稅減讓成為有關貨物市場準入的另一個重要內容。由于紡織品是勞動密集型產品,大幅度的關稅減讓不僅會沖擊紡織產業,還會造成失業及社會穩定。這也是包括越南在內的發展中國家最為擔憂的問題之一。美國同意延長發展中國家的關稅減讓時間表,使其可漸進地開放市場。但在有關紡織品關稅的規定中,為了屏蔽非TPP成員國,美國還力圖推行其在自貿區中適用的“紗線認定(Yarn Forward)”原產地規則,即從紗線生產開始到織布、剪裁的所有過程都在美國或TPP成員國境內,才能適用TPP條約下的優惠措施。這使得美國在其盟友間形成貿易網絡,排除非TPP成員國參與競爭,有利于加強與盟友的經濟合作,鞏固和發展其亞太同盟體系。
無論是在WTO多邊貿易體系下的關稅減讓,還是雙邊的自由貿易協定,通常都將關稅維持在一定水平,以維護主權國家行使征收關稅的權力。然而,“零關稅”需要主權國家讓渡相應的權力,消除國家間關稅壁壘。對很多發展中國家來說,大幅關稅減讓會使原本脆弱的產業暴露在來自發達國家的競爭壓力之下。美國和日本的市場競爭優勢必然會沖擊發展中國家的相關產業,使“脆弱產業”更加脆弱,甚至對后者的工業化進程造成負面影響。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零關稅”帶來的貨物市場全面開放一方面提供了市場準入的機會,另一方面也是對其產業競爭力的嚴峻考驗。
第二,服務貿易準入:推動服務市場的全面開放。服務貿易是美國擁有核心競爭力的重要行業之一。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中,擴大服務貿易的開放度就是美國主要推動的議題之一。也正是由于美國的推動,WTO規則才有了服務貿易協定,后者成為WTO的新支柱之一。然而,WTO成立20年來,由于發展中國家的反對,金融和通信等敏感行業的服務貿易開放一直未能實現實質性的推進。美國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希望通過TPP談判推動金融和通信市場的開放。這也是奧巴馬政府所推崇的“21世紀貿易協定模型”的關鍵組成部分之一。
服務貿易的談判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跨境貿易(cross-border services)。TPP將采取“負面清單”(negative approach)的方式,將成員國不予以承諾開放的服務內容在條約的附件中予以羅列,未予羅列的項目都屬于開放的范圍。與“正面清單”(positive approach)相比,“負面清單”對于開放程度要求更高。二是金融服務。這里的金融服務是指保險及與保險有關的服務、銀行及與銀行有關的服務和其他具有金融屬性的服務。在金融服務開放的問題上,美國將會著力放開建立商業機構的限制,允許國外投資者擁有100%的所有權,不必設立分支機構就可以提供跨國服務等。三是通信服務。推動成員國的電信市場開放以及提高有關電信市場規定的透明度是美國的談判重點。然而,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電信市場開放會使國家安全處于風險之下。發展中國家對自身安全的擔憂是服務貿易談判的最大障礙。
由此可見,TPP除了通過“負面清單”的手段來推動服務貿易的全面開放之外,還著重推動金融服務和電信服務的開放。美國希望TPP成員國減少對金融和電信服務的準入限制,為美國的相關企業爭取到更多的市場準入和投資機會。相比之下,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服務行業正處于起步階段,在金融和通信服務等專業水平和服務化程度較高的行業,發展中國家很難與發達國家競爭。另外,金融和通信行業的服務開放還關系到國家金融體系的穩定和國家安全體系的維護。未做好充分準備就進行大幅度開放必然會引起動蕩。然而,TPP對服務貿易開放的高標準要求使得發展中國家不得不重振國內產業體系,迅速提高競爭力,以此來面對服務貿易開放帶來的沖擊和挑戰。
(二)投資議題:投資范圍擴大和投資者保護
投資者保護是投資議題的核心內容。美國希望通過增加對投資者的保護,減少美國跨國公司在海外設立子公司及運營過程中的障礙。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征收(appropriation)問題是美國推動談判的重點內容之一。美國提出,不允許政府“直接或間接”對投資者進行征收。將間接征收也納入協定,無疑會將征收限制在更小的范圍內。但是,技術上如何定義“間接”是談判中的爭論焦點。 除此之外,非歧視原則要求給予外資充分的保護和安全,而透明度原則試圖將成員國政府經濟管理的公權力限制在一定范圍內, 從另一個方面對投資者給予更全面、更有效的保護。
有關投資的談判還涉及國際貿易體制的改變,即引入投資者—國家的爭端解決機制(Investor-State Dispute Settlement, ISDS)。TPP關于訴訟主體的規定與WTO爭端解決機制有著本質不同。現有的WTO爭端解決法律機制規定只有國家才能成為訴訟主體。而在ISDS下,條約允許投資者對投資東道國違反TPP協議的行為提起訴訟,即非國家也可成為訴訟主體。在賦予企業更多維護自身權益的權利的同時,ISDS對東道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提出了兩方面的更高要求:一是更高的政策制定要求,以適應TPP條約有關投資保護的相關規定;二是更高的應訴能力要求,由于面臨被投資企業訴訟的可能,投資國的中央政府很可能不得不因地方政府的違約行為而應訴。
(三)國有企業議題:對國有企業的行為進行限制
國有企業正成為國際經濟中的關注焦點。來自美歐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抱怨中國國有企業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地位,希望在國際貿易規則的層面上對國有企業進行規制。因此,國有企業成為美國在TPP談判議程中竭力推進的內容之一。具體來講,美國希望通過投資和競爭政策約束國有企業。 在與投資有關的規定中,TPP將明確限制成員國政府以有利于本國國有企業或行業領先企業的方式實施技術引進。針對國有企業的競爭政策規定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要求成員國強化反壟斷法;二是規定成員國政府不得對國有企業進行不當支持,使其在競爭中擁有不當的優勢地位,但是提供公共服務的國有企業除外;三是要求成員國政府提高支持和控制國有企業的政策和措施的透明度。
國有企業議題是TPP談判的首創。在此前的國際貿易規則談判中,國有企業從未作為單獨的議題加以討論。雖然包括越南、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在內的國家都對國有企業議題寫進TPP規則表示反對,但對國有企業進行規制仍將是TPP的新議題之一,并將影響今后的國際貿易規則體系。對正處于轉型中的發展中國家來說,如何處理好國有企業以及國內經濟結構和外部規制的壓力之間的關系,將是其下一階段參與國際競爭的重要挑戰。
(四)保護環境和勞工:國際貿易規則的新議題
環境保護和勞工權利是TPP的另外兩個新議題,也是TPP關注的焦點議題之一。在現有的國際貿易理論中,并未將環境和勞工作為要素計入國際競爭的成本之中。而TPP通過強調對環境和勞工的保護,力圖將環境和勞工要素計入成本,從而使發達國家在國際競爭中占據優勢地位。
具體來說,TPP談判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環境進行保護:一是加強環境義務的履行,其可與條約的其他義務一樣,適用于爭端解決機制;二是加強TPP各成員國環境法的實施;三是對跨境野生動物走私、違法砍伐和捕魚等破壞環境的行為加以規定;四是TPP還將建立渠道,使公眾可以直接對成員國政府違反其環境承諾的行為加以關注,并要求當事國政府予以考慮并做出應對。這雖然與美國FTA戰略相一致,但對亞太區域經濟貿易協定賦予全面的環境保護,將產生更大范圍的影響。
此外,TPP還要求將保護勞工寫進貿易條約。2011年12月,在美國向TPP成員國提出的一份報告中,美國建議適用國際勞工組織的標準,要求成員國在其勞動法中對最低工資、工作時間、勞動安全和假期等提出意見。TPP還要求各國政府允許公眾監督其勞工權利承諾的履行情況,并建立咨詢體制,為勞工保護提供制度保障。這些要求對于勞工保護程度較低的發展中國家而言都具有挑戰性。
在國際貿易規則中強調環境和勞工保護有其歷史進步意義。然而,對處于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廣大發展中國家來說,在短期內可能要面臨生產成本提高和競爭優勢喪失的問題。這些高標準的要求將是阻礙發展中國家發展的力量還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這取決于發展中國家的國內政策。
三、TPP對中國產業發展的挑戰
從擴大貨物市場準入的角度講,TPP對中國的出口是利好的。此外,在提高投資者保護水平和減少投資藩籬方面,TPP的新規則對當前中國企業走出去也具有積極意義。但從整體來講,TPP的框架及規則是出于美國維護其在全球價值鏈中的競爭優勢,為保護自身利益而設計的。對處于全球價值鏈中下游的中國來說,上述框架和規則將帶來許多挑戰。思考中國在TPP規則下可能遇到的挑戰并如何積極應對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具體來講,中國可能將面對以下幾個方面的挑戰:
(一)服務貿易全方位開放帶來的風險
在中國加入WTO的十幾年里,大量中國產品出口世界各地。中國也因此獲得了“世界工廠”的美譽。但隨著勞動力成本的增加,生產成本也在不斷上升,中國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優勢正在逐漸消失。擴大服務貿易輸出將是中國對外貿易戰略的新支撐點。 從這個角度講,TPP提高服務貿易的開放程度與中國的對外貿易政策和FTA的戰略重點是一致的。
然而,金融和電信服務的開放與商品和其他服務的開放不同,它將影響金融體系穩定和國家信息系統安全。TPP要求對外資和國內資本一視同仁,將導致國內銀行失去現有壟斷優勢,其競爭力將面臨嚴峻考驗。與此同時,如果將現有的國內銀行業務對外資銀行開放,那么外資銀行對中國金融的參與度和影響力也將隨之提高,這對金融監管也提出更高的要求。電信服務貿易的開放將導致對國家安全的更大威脅。根據2014年8月新修改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信管理條例》規定,外商在中國設立電信企業,其股權比例不得超過49%,并且對其經營的業務范圍有限制。《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總體方案》降低了要求,允許外資比例超過49%,甚至允許外資獨營,并且對外企開放網絡內容提供(ICP)等原來未曾開放的業務,但仍要求嚴格的審查制度。
(二)限制國有企業行為帶來的不利影響
在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推出4萬億人民幣的刺激方案,一些刺激政策惠及國有企業。美國和歐盟曾因此在WTO的爭端解決機制內對中國國有企業享受低利率貸款和補貼等問題提起過訴訟。 TPP作為新的貿易機制,成為美國規制國有企業行為的重要手段。美國提出限制國有企業行為的相關條款,實質上是通過限制政府對國有企業的有利政策和具體措施,從而避免國有企業在市場競爭中因與政府的直接或間接關系而占據優勢地位。簡而言之,TPP是通過對國有企業的限制來維持美國企業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
作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的國有企業擔負著在國際競爭中樹立民族品牌和代表中國產品核心競爭力的重要責任。然而,TPP要求削弱政府對國有企業的影響并提高企業決策的透明度,這對中國的所有制結構和國有企業長期以來的治理模式提出新的挑戰。另外,部分國有企業在失去來自政府的支持后能否繼續保持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也是一個問題,這將不僅是企業也是中國相關產業面臨的重大考驗。
(三)引入環境和勞工標準帶來的風險
在TPP談判之前,環境保護和勞工權利并未納入國際貿易規則體系。TPP對環境和勞工標準作出明確規定,并要求建立強有力的保障機制。在中國,盡管環境問題日益突出,但環境并未作為要素反映在生產過程中,環境問責機制也相對欠缺。對于勞工問題,中國雖實施了《勞動法》并建立了勞動仲裁制度,但是勞工被侵權現象仍非常普遍。
在現有國際貿易規則體系中引入環境和勞工標準,實際上抬高了競爭門檻。這將使中國的高污染、勞動密集型企業受到沖擊。具體來講,這提高了對環保和勞動力的要求,短期內使企業成本上升。因此,靠廉價勞動力或低環保成本的企業競爭優勢將不復存在。南方沿海地區處于全球價值鏈低端的、加工初級原料的出口企業將面臨嚴峻挑戰。另外,TPP下的爭端解決機制可受理一成員國對另一成員國關于環境和勞工問題的訴訟。由此,環境法將不再是“軟法”,而是具備了“牙齒”。許多發達國家的NGO將利用這一爭端解決機制來督促中國政府和企業執行標準,使中國面對更廣泛的國際監督。
(四)政府和企業面臨適應新規則的挑戰
ISDS爭端解決機制的引入,將使投資企業在政府有關政策和行為不符合其承諾時,可訴諸仲裁解決爭議。而中國目前各地方政府對遵守國際條約的意識還很淡薄,很多政策的制定和出臺缺乏論證,并需確認在國際義務層面的合法性。但ISDS制度的引入將使地方政府的各種政策和行政行為置于外商企業的監督之下。一旦出現爭議,各級政府應提交相關證據,積極應訴。這無疑給政府的執政和管理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另外,隨著中國企業走出去,企業在面對復雜情況以及在東道國違反相關法律規定時,要積極利用法律手段解決問題。這對企業適應各國法律制度,參與全球競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四、以改革適應高標準的國際規則
對于TPP的態度,國內學界的聲音主要分成兩種:一部分學者認為TPP的開放標準過高,與中國的國情相差甚遠,對加入TPP持保留態度; 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中國應該參與TPP談判,這能夠倒逼國內改革。 就目前TPP談判進程來說,中國已經失去了參與協商制定TPP規則的機會。但是,從長期來看,TPP代表著新的國際貿易規則的制定方向,中國可以適應國際貿易規則為契機,以改革促發展,來應對高標準規則帶來的挑戰。
(一)推進國內改革,提升金融產業競爭力
十八屆三中全會報告提出以金融體制改革為重要方向之一。其中,金融改革著力降低金融行業準入門檻,形成多元化競爭性的金融體系。報告雖未明確對國外資本放開的尺度,但是指明了建立“多元化”、“競爭性”的金融體系,這種競爭性市場對于培育國內企業的競爭力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提高中國金融企業的競爭力,是減少外資金融企業進駐中國產生沖擊的最有效方法。與此同時,中國應將思路從限制金融市場準入轉向加大金融監管力度,從宏觀金融監管轉向微觀企業內部實行“金股等國際通行的股權形式和有效監管”,著重提高建立金融市場的有序性和有效性。在金融全球化趨勢加強、人民幣國際化步伐加快的背景下,中國開放金融市場有著來自外部和內部的雙重動力,穩定開放、競爭有序的金融體系才是金融體制改革的方向。
(二)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在談判中為國有企業爭取更大的貿易空間
在TPP談判之前,一些發達國家已經通過國內法對國有企業參與投資和競爭的行為作出了限制。 國有企業在國際貿易和對外投資方面正面臨不利局面。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要積極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2014年8月,國家發改委公布國有企業改革方案,將在一些行業對私人資本開放,強調發展混合所有制是國有企業改革的突破口。這是國有企業改革的重要舉措。面對國際上對國有企業的爭議以及國內對國有企業改革的呼聲,改革的思路已經從保護國有企業轉移到保護民族和國家的競爭力上。換言之,既要推動和促進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和行業競爭力企業的發展,也要充分發揮民營企業的作用。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的民營企業得到了大力發展,在國際市場上形成了一批具有競爭力的品牌。允許私人資本注入國有企業,建立混合所有制企業,這一方面可有效利用私人資本,提高中國企業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謀求更大的競爭優勢;另一方面還可以規避國際貿易規則中有關國有企業的敏感問題,從而有利于國有企業順利參與國際競爭。
在堅持國有企業改革的同時,在國際貿易談判中,中國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為國有企業爭取空間:第一,限制國有企業的范圍。2014年9月在越南河內舉行的非正式磋商中,國有企業的定義和范圍是主要談判內容之一。國有企業限定在國家層面還是擴展到省或市的級別,其中有很多技術性問題。中國在談判時,可以從自身的國情出發進行論證,盡可能將國有企業的范圍縮到最小。第二,主張將有關國家能源、水利和基礎設施的國有企業列入適用例外。在TPP談判中,墨西哥已經主張將其能源企業排除在國有企業之外。 通過擴大適用例外的范圍,為相關企業爭取更大的空間。第三,主張與國有企業相關的條款不具有強制性約束力(non-binding),即在國有企業不履行有關義務時,不構成違反條約的情況。總體而言,努力把與國有企業有關的協議作為自愿義務,從而避免在相關政策制定中對自身形成束縛。
(三)保護環境,改善勞動條件,扶持企業適應國際標準
如前所述,將環境保護和最低勞工標準寫進貿易規則給中國現階段的經濟發展模式帶來諸多挑戰。但是,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實現人與環境的共生和諧,增進人民福祉,是中國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追求的目標。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在環境問題上明確指出,“加快建立生態文明制度,健全國土空間開發、資源節約利用、生態環境保護的體制機制,推動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現代化建設新格局。” 以環境為代價的粗放型增長方式雖然在過去的30多年里帶來了經濟發展,但環境破壞嚴重,無法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2013年11月,李克強總理在談到環境問題時也明確指出,“讓制造污染的企業付出付不起的成本。” 環境問題已經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中國進行保護環境,一方面要在事中、事后糾錯,加大懲罰力度;另一方面更要強調事前預防,將環境成本內化到生產成本中,使環境保護成為生產者需要考慮的要素之一。企業引進環保技術、采取環保措施的成本低于其破壞環境所受到的懲罰;企業提高環境保護水平使其產品能夠銷往更多的國家和地區,那么企業將有動力改造環境設備,努力達到環境標準。在環境保護、國際貿易及經濟發展之間建立的正循環將會對經濟和社會發展帶來深遠影響。
經濟發展的最終目標是提高人的福祉,不僅是環境問題,勞工問題也是同樣的道理。環境和勞工問題寫入貿易規則,短期內會帶來很多不利。但是從長遠來看,這將會帶來更多發展機會:小到企業大到國家,改革的一個基本思路就是如何轉變發展模式,尋找新的增長點,并在迎接挑戰中找到新的發展路徑。另外,中國在制定相關政策時,可以給予企業更多環境保護補貼,幫助企業完成環境設備升級以及生產模式轉變。WTO近年來的司法實踐表明,國際貿易規則的解釋朝著有利于環境保護的方向發展。 國家發改委應該與環保部和商務部合作,在制定相關產業政策時推動實現產業升級。在政策制定方面,商務部可以為發改委提供更多政策建議,在推動環境保護的同時,有效規避國際貿易規則。
(四)建立為企業提供貿易規則咨詢的機構
亞洲各國企業利用自貿區的研究數據表明,亞洲企業對自貿區的利用程度普遍偏低。部分原因在于企業對自貿區的利用意識淡薄,自貿區的內容對企業而言過于復雜。 亞洲各國政府應該向企業提供更多有關自貿區的信息,包括自貿區培訓和法律咨詢服務。同時,還可以為出口企業提供更多的貿易法規和國際標準的政策咨詢。在加入WTO之初,中國曾在上海等地建立了WTO咨詢中心。這些機構的有效工作為中國企業適應WTO下的國際貿易規則和真正走出去提供了很好的支持。在新一輪貿易規則的制定以及TPP倡導的高標準貿易條件下,中國政府應當設立更多的服務機構,為企業提供咨詢服務,幫助企業熟悉并有效利用新規則,從而最大限度地受益于規則的修訂。
作為國際貿易體系現有規則的接受者,中國受益于WTO多邊貿易體制,既實現了過去十多年的高速發展,也確立了在全球產業鏈以及國際競爭中的地位。2013年,中國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2014年,中國的貨物和服務貿易出口和進口分別達到其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2.6%和18.9%, 貿易成為中國經濟的主要支柱之一。中國作為國際貿易大國,適逢國際貿易新規則制定的契機,希望積極參與新規則的制定,來扭轉其在國際貿易體系中的被動地位。但TPP的進展極可能使中國再度落后,美國將在TPP簽訂后不遺余力地推動新規則在地區乃至多邊體系內為更多國家所接受。中國將再次面對與當年加入WTO相似的情形,即適用新規則使相關產業發展既面對機遇,也要面臨挑戰。分析新的貿易規則,評估新規則對產業發展帶來的影響是中國積極應對挑戰的重要途徑。同時還應該將挑戰轉化為自身經濟發展的機遇,將應對挑戰的策略與中國當前的改革方案相結合,推動中國積極參與國際競爭并與世界經濟深度融合。這將是中國經濟調整結構、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的又一個發展機遇。
TPP高標準的國際貿易規則極可能在較短時間內變成現實,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國家帶來了重大壓力。特別是,新興國家目前都不同程度地面臨經濟發展困難,TPP協定對這些國家來說既是挑戰,也是機遇。在國際格局變化的背景下,中國和其他新興經濟體都謀求獲得世界經濟秩序中的更大話語權。新興經濟體參與國際經濟秩序的訴求對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構成了挑戰。作為回應,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仍然試圖通過TPP和TTIP來延續其國際貿易規則制定的壟斷性權力,將中國和其他新興經濟體排除在外。發達國家通過引入新規則,提高競爭門檻,強化其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優勢,遏制和阻撓新興國家參與新一輪國際競爭。
因此,新興國家應該在國際貿易規則制定等重大問題上加強協調與合作,形成合力,共同發聲,從而提升它們在國際貿易體系中的整體影響力。一方面,新興國家應加強聯合,在新國際貿易規則的談判中對新議題和高標準提出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并協調一致,影響規則的發展方向;另一方面,新興國家也應在貿易和投資開放方面進行深入合作,推動達成自貿協定,在新興國家間形成統一市場,進而抵消發達國家通過TPP和TTIP產生的貿易轉移效應。作為最大的新興經濟體,中國應該利用這個歷史機遇,引領其他國家,推動國際貿易體系朝著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方向發展。
[收稿日期:2015-07-09]
[修回日期:2015-07-30]
[責任編輯:石晨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