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峪水，長恨歌

張詩群 安徽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一個戀舊、安靜的平凡女子。落筆清麗唯美，哀婉沉涼，如江南流水，在石拱橋下低聲潺湲，絮絮訴說著舊日纏綿。喜歡躲避車馬喧囂，鋪雪種字;喜歡與芳草為鄰，聽風絮語。

我生在春秋梁地，久遠的時光像把剪刀割斷了太多回憶，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倒還記得他—尾生。

相識那年，我們都年少。我是梁地的小家碧玉，他是魯國的清秀書生。我家境殷實，他出身寒窘。梁地的青年都說我美，我越過那些熾熱目光看向他，他如三月渠邊脫俗的青柳。

一個明媚春日，我和婢女小環去河邊浣衣。我愛極了這條河谷平坦的蘭峪河，艷陽暖照，河水泛銀，兩岸青山凝翠，小環的搗衣聲清脆如裂。我愜意地閉上眼，貪婪地嗅著陽光的味道，輕聲哼唱著梁地新謠。

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他的偶然出現是不是有意的？當他采藥的筐簍從山腰滾落，當他驚呼著從山林沖向河堤，當他喘息未定地站在我面前……滿目春山頃刻變得粲然生動，蘭峪河水也變得酥軟多情。

彼時，那個汗涔涔的少年面有愧色，劍眉輕鎖，因剛才的莽撞而不安。他瞬間便打動了我。我幫他拾起散落的草藥，后來，或是信任或是喜歡，他居然毫無保留地說起了自己的困惑。

他和圣人孔子是同鄉。孔子廣布仁禮，四處傳授信義正直，他卻做了件讓孔子頗有微詞的事。

事情由一壇醋而起。親戚來借醋而尾生家沒有，為了不讓親戚失望，他謊稱進房去取，卻悄悄向鄰居借了一壇醋給親戚。這事被孔子弟子得悉，于是就尾生誠信與否展開辯論。孔子一錘定音：尾生弄虛作假，是為不誠不信。

他急切地看著我，眼中有委屈和痛苦：“難道助人也有錯？你說，我是不是不講誠信之人？”我回望他，目光羞澀溫柔，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成了他的知己，后來，又成了他的戀人。

我們在南山約會，在星光下漫步，在蘭峪河的橋上誦詩，每個日子都溢滿了甜蜜的溫情。

父親終究知道了。后來，他又得知尾生家境貧寒，以及孔子予他不誠不信的言論，他拒絕了我嫁尾生的請求。我絕食，哭泣，卻不能動搖他半分。我出門去尋尾生，父親怒極，將我關進閨房。

我托小環給尾生帶信：明日傍晚，在蘭峪橋下與君相會，隨君天涯，不離不散。然而第二天傍晚，小環去偷父親的鑰匙，卻被父親發覺……

后來的事情我無法再去回想。多年后，莊子記載了這件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我只記得那夜風摧云裂，暴雨傾盆。蘭峪河水一寸寸漫漲，漫至他的腳踝、小腿、腰際，又淹沒了他的臂膀、脖頸和他幽潭般的眼眸。

尾生，你為何不離開？為什么那么傻，要癡等一個遲遲不見蹤影的失約人？是怕你離開后我尋你不見？是想告訴我，你果真是個有情有信值得托付的男子？

時間過去很久，再后來，有人說我抱著尾生沉入了蘭峪河。我笑，他們不知道，一起沉入蘭峪河的是我的心。沒有心的我，日日凝望河水，魂斷藍橋，已成一曲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