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世上本沒有所謂“雜草”。如果不是人類把一部分植物培育、歸類為農作物和花卉,那么剩下的那些也不會被冠以“雜草”之名。在英語中,“雜草”(weed)一詞的本意是指“無用或不美的植物”(plant not valued for use or beauty),有時甚至可以用來指樹木,但問題在于“有用”或“美麗”與否,其實都取決于人的視角。說到底,這其實是文明社會發展的結果,就像沒有“文明”也就無所謂“野蠻”與“原始”,而在禮法尚未確立、群婚盛行的初民社會中,既沒有“合法婚生子”的概念,也不會產生對“私生子”的歧視,人們甚至根本就沒有“私生子”這一概念。
因此,《雜草的故事》看起來像是一本關于植物學的書,但倒不如說它是借著對“雜草”的觀察,來反思我們身處其中的文明社會。在某種程度上,它有點像是一個文明人對于長久以來對一些植物進行污名化而作的懺悔,并在一個人類對自然界的主宰達到前所未有強度的時刻做出一個謙遜的承認:自然界并不以人類的意志為轉移,它自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

英國博物學作家理查德·梅比和他的著作《雜草的故事》
在很多情況下,“雜草”是一個帶有強烈主觀性的方便標簽,而不是科學的分類,它和那些“更有用的植物”之間并沒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邊界。車前子(芣苢)、葵菜之類是在中國古典詩文中常被提到的植物,到后世早已被視為雜草和野菜;一個地方的觀賞植物,到了另一個地方卻可能瘋長起來,變成可怕的雜草;一種文化中的花卉,在另一種文化中也可能熟視無睹:日本《萬葉集》中歌詠最多的是胡枝子,可這種小灌木在中國歷來大抵只用作綠肥和飼料,很少人把它當作觀賞植物。根據本書的看法,有時環境也可能是決定因素,同樣一種草本植物,如果生長在殘破不堪的環境中也都會被視為雜草。“它們被生長環境背負的罪名連累,長在哪里就被認為與那個地方是‘一路貨色。那些從垃圾堆中萌芽的植物,自己也變成了某種垃圾。植物垃圾。”
或許可以這樣說:在“雜草”的背后,都有一雙人類的“凝視之眼”。這就像美國學者溫迪·達比在《風景與認同》中所說的,所有的景觀背后都是人,必然涉及到誰有權來定義、再現和控制這些風景。也就是說,這種審美原則本身是一種權力。在那種英國鄉村風景畫中,其呈現的不是某種“事實風景”,而是“象征風景”——仿佛是井然有序的理性主義的縮影,表現著英國式的田園詩生活,而能帶來審美愉悅的風光往往意味著要把那些令人不快的干擾性事物(例如農業勞動者或雜亂的樹木)從畫面中刪除掉,以使人能夠觀賞純粹的畫面。
對雜草的態度也是如此:人們本能地會把那種符合我們觀念中有序和美感意識的風景才看作是“美”的,如果什么植物擾亂了這種干凈有序的世界,或不按人類的行為準則生存,我們就將它們冠之以“雜草”之名。這其實是一個農夫的視角:他希望看到的田野里都是有用的、整齊的、因而也是美觀的農作物,而其他的植物通常只有在它們造成危害時才值得特別予以關注。
因此,一如書中所言:“我們如何、為何將何處的植物定性為不受歡迎的雜草,正是我們不斷探尋如何界定自然與文化、野生與馴養的過程的一部分。”這不免意味著我們要放棄那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而從自然和植物本身去理解它們。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認識的改變本身,正是因為人類的文明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我們對自然的主宰性優勢已經確立,這才使得人們開始覺得,那些不馴服的“野性之美”不失為過度文明的一副解毒劑。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開始贊美雜草之美:“不加雕飾的、無處不在的、光合作用下的勃勃生機”;它們那種無與倫比的旺盛生命力(有時是太旺盛了),以及在戰亂年代,象征著在逆境中強大的恢復力。現在人們不再以宗教和道德的眼光來看待它們,不會斥責它們是“魔鬼之腸”或“寄生的”,而認為凡符合自然之美的都是好的,相反那種人工雕琢的才是令人厭煩的。魯迅的《野草》則借此歌頌反抗和不馴順:“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然而問題在于:這意味著人們的態度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嗎?我想答案是:沒有。因為這仍然意味著從人的視角出發來界定植物的審美價值,只不過現在審美判斷發生了顛倒,人們欣賞的不是馴順的、規則的、對稱的、繁復的美,而贊賞野性的、殘缺的、不對稱的、簡潔的美,甚至“美”本身都被放棄,進而去欣賞丑、怪、拙、樸的事物。
不僅如此,人們漸漸意識到:就像農作物一樣,很多雜草本身也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雜草就是我們培育出來的最成功的作物”。這無疑源于一個現代觀念,那就是——人創造出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創造物。最早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就是這樣一個隱喻:人用技術創造出的工具,最后卻反對人本身。很多雜草的產生,并非因為它生而為雜草,而是因為人們將它帶到遠方,使之在一個沒有天敵的環境下瘋長;又或者是人類對自然界的破壞導致原本的生態平衡被打破。從這個意義上說,的確,不僅農作物需要人類(據說假如人類滅絕,麥子最多活三年),雜草也是和人共同進化的,用美國作家邁克爾·波倫(Michael Polland)的話說:“沒有人類來創造農田、草地和空地,大部分雜草都會很快消亡。”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出現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在東方的觀念中,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案常歸于某種“天人合一”的和諧統一局面,即讓人融入自然;但在西方的主客二元對立意識中,則往往以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告終。既然現在完全主宰自然被看作是某種不可挽回的破壞,因而在歐美出現了一種新的思潮,即把人的存在本身視為原罪,假想一個人類滅絕后的世界。在《沒有我們的世界》一書中,詳盡設想了人類消失后自然界逐步恢復的情景。根據這種觀念,自然界是一個外在于人類、自行運作的客體,鳥類學家史蒂夫·希提(Steve Hitti)曾說:“如果人類消失了,地球上至少三分之一的鳥類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件事。”這是“‘文化為‘野”(rebarbarization)的終極版本:文明完全消失,而代表著野性的自然重新占領這個星球。看似頗為奇怪的是,在這景象的背后,仍有一雙對此感到欣慰的人類之眼。
既然我們現在認定所有的植物都是平等的,也意識到試圖完全馴化和控制自然界只會遭致反抗,生活景象的整潔有序有時不僅不可能,而且也沒有必要,那么更可取的方式,恐怕既不是消滅雜草,也不是人類自愿滅絕,而是彼此學會如何共存下去。其實,一直就是這樣。人類固然在利用雜草,雜草其實也一直在利用人類,就像所有的作物、花卉和果樹,都成功地發展出一套讓人類協助它們成功繁衍的策略。
(《雜草的故事》,譯林出版社2015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