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琪
不一樣的地理與文化對于個人來說,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精神啟示與引領??諝庀”?、大氣干潔的藏地,那些陷入河谷的村落,與山間屬于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大小廟宇,構成了旅游者心目中的圣地西藏。
藏傳佛教的存在,成為西藏文化讓許多人感到神秘的重要原因。全民信教的藏族,造就了這片雪域高原上的寺院、佛塔、經幡等,那些“六字真言”和嘛呢堆,雄偉的布達拉宮和大昭寺、小昭寺,都成為藏傳佛教的外部標志。藏族積累的文字典籍浩如煙海,數量之巨僅次于漢文典籍,壁畫、塑像、唐卡等佛教藝術,散發著雪域高原上獨有的魅力。
每一個走入西藏的外來者,都不可避免地攜帶著自身的文化基因,進入到一個個讓他們感到驚奇的文化場景里。拉薩是藏人眼里的朝圣中心,也是世俗眼中西藏最現代化的城市,它就像一個無言的主人,千百年來靜默地看著人群的往來與社群的變遷,一點點滲透出歷史帶給它的打磨痕跡。

大昭寺門前,虔誠的信徒在行叩拜禮
藏族作家阿來在《大地的階梯》里寫道,他曾在四川藏區山間的冷清小寺里,遇到一個年輕的喇嘛。當喇嘛送他從山頂小寺一點點走下山時,夕陽照亮了一川河水,也照耀著列列遠山,直到視線最遠處。年輕喇嘛輕聲說道:“我看那些山,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一個的梯級。我覺得有一天,我的靈魂踩著這些梯子會去到天上。”在藏族人心目中,青藏高原的腹地拉薩,就是順著大地與歷史的脈絡,處在大山階梯的頂端的藏文化中心地帶,是終其一生也要努力到達的地方。
拉薩的歷史,在地理學上尚屬年輕,在文化歷史上已然十分悠久。大約在2000多年前,拉薩河谷還保有森林與沼澤的生態,大昭寺就是在以土填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上世紀80年代大昭寺維修的時候,氣象學家驚喜地發現,該寺更換下來的梁柱為建寺時的原木,并從其年輪中辨識出公元7世紀中葉以前數百年間拉薩地區氣候的干濕冷暖。

傍晚時分的布達拉宮
按照傳統藏學家的研究,也就是在公元7世紀,佛教傳入藏區,在此之前流傳于藏地的宗教為苯教。藏學家柳陞祺認為,苯教作為一種原始宗教,本沒有多少深湛的教理而言,所以本波(苯教的另一種稱呼)教士一旦遇見佛教的威脅,就深切地感到自身的缺點。為與佛教競爭,他們一方面利用人民的保守性和排外性,另一方面借鑒佛教義理甚至儀式,制作大量經典。佛教初到藏區,對于信奉苯教的民眾來說,認為佛教里都是外國人,比如釋迦牟尼、文殊菩薩。苯教原本信仰里,河有河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蓮花生大師用他的智慧使藏區百姓接受了佛教,他將苯教里崇拜的神吸收到佛教里來,增加了一個神的系列,叫作“護法神”。這個護法神系列沒有定額,隨時可以增加。蓮花生大師將苯教的神靈搬到佛教里成為佛教的護法神,就形成了佛教的萬神殿。
用藏學家王堯的話來說:“藏傳佛教就把原來當地的崇拜和信仰統統吸收進來,最后皆大歡喜,當地人也覺得信仰、崇拜的神都是熟悉的,這樣就減少了人們心理上的反感。這是蓮花生大師重要的貢獻。”德國宗教學者H.霍夫曼總結說:“在藏區,似乎是佛教占領了舞臺,可上演的是苯教節目。”
不過在年輕一代的藏學家沈衛榮看來,上述曾經非常主流的觀點,今天已經遭遇到國際主流學界的質疑。直至今日,人們也無法確切地說清楚苯教真正的來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更樂于相信苯教或許就是佛教的一個分支。但是“將佛、苯對立作為吐蕃時期西藏歷史的一個重要內容更像是后世西藏史家有意建構出來的一種歷史敘事,其真實的歷史則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苯教史家建構出來的苯教的遠古來歷,更像是神話傳說,沒有確切、可信的歷史資料依據。從現存的苯教文獻來看,它們的絕大部分都與佛教文獻相對應,它們之間的淵源關系反倒是昭然若揭。但是藏文明在歷史河流中的靈活性與包容性,一直清晰可見。
在對于西藏的講述中,從某個角度來說,它們有著兩重空間。一重是被上百年來的以西方探險者、傳教士、學者、旅行者為主講述的、逐漸被神秘化的“香格里拉”和純精神化的西藏;另一重是藏人自身在變遷的生活中如何把信仰、人際關系、經濟生活結合在一起的智慧。但是后者并不像前者那樣獲得外界的更多關注。
西方早期的探險者,往往憑借個人的講述而給西方世界塑造出充滿傳奇色彩的西藏。比如因《一個巴黎女人的拉薩歷險記》而名揚西方的大衛·妮爾夫人,她的多種游記出版后,一直遭遇到種種質疑,甚至照片的真實性也被懷疑。沈衛榮分析說,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真正能夠涉足西藏高原的西方人實在是太少了,這不但留給人們極大的想象空間,而且也使得涉足西藏的西方旅行家們對西藏的描述有意無意地會刻意去滿足西方受眾對西藏的熱望和期待,以至于會不顧事實而添加很多符合西方人的西藏想象的內容。
具體到大衛·妮爾的種種有關西藏的游記和著述,其中顯然夾雜進了很多當時歐美十分流行的“通靈學”中的一些內容。作為“通靈學”的信徒和積極倡導者,大衛·妮爾非常熱衷于將她在西藏的所見所聞與作為東西方性靈之學的雜燴——“通靈學”的內容聯結起來,將它們雜糅在一起,以至于引起了后人對其所記述之內容的真實性的深刻質疑。“我想大衛·妮爾曾經到過西藏當是不爭的事實,但她筆下的西藏一定與她見過的那個真實的西藏有很大距離,其中充滿了虛構和想象的成分,它們為后世出現的一個神話化的西藏形象起了很大的作用?!鄙蛐l榮說。
今天的西藏,很多地方與全國其他地區的現代化進程早已同步,甚至在某些方面發展得更快。但是藏族人民對佛教普遍而深刻的信仰,又讓藏族的傳統文化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西藏仍然保留著相當的獨特性。而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的“西藏熱”,使得人們非常關注西藏的物質外觀和精神內涵,希望西藏在現代化當中不失其璀璨的文明。如何撇開我們頭腦中被過度精神化和神秘化的西藏,認識一個與現代文明不斷融合,同時在融合過程中亦存在曲折與矛盾的西藏,或許是我們今天需要面對的新課題。
當今天我們走進藏文明的中心拉薩時,它依然像一個流動的跨越時間界限的博物館。古老的布達拉宮、大昭寺等仍然是朝圣者的圣殿;甜茶館里游客與當地人一樣酣暢地享受著藏面與甜茶;一些藏族人熟練地用漢語和英語做著游客的生意,家里最為整潔的地方仍舊是家戶神殿。在離拉薩市中心很近的村莊里,人們隨時準備接受喇嘛、活佛、占卜者、民間或社會精英、降神者的指導。在藏民們看來,這些人是指導他們在儀式、生活和生產當中走上正確道路的導師。人們的宗教信仰與世俗生活、歷史與現代性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一起。這就好比這里的人們并不排斥天氣預報,但春播、秋收這樣的關鍵農時必須遵守藏族的歷書。人們根據自己所認同的理解,把耕種和收獲、農閑和農忙、干旱和雨水、災難和平安、喪葬和婚娶都放入到他們的生活結構里,他們的日程、月程和年程都根據這些關系來安排。
藏文明的靈活性和包容性隨處可見。藏民們在解釋歷書文本的時候,非常強調“一個喇嘛一個佛法”,意即各個喇嘛念的經有所不同,因而強調各個地方的獨特性。這種基于對地域和不同教派的包容性,在很大程度上解釋和容許了變通和獨特的發展。學者陳波感慨地說:“佛教能進入西藏,正是由于藏地在空間上還存在大量的‘宗教性閑置的地方需要被填充。或者說,佛教是在既有的空間中,開辟出了新的祭祀空間:在不妨礙固有朝圣空間的同時,開創了自己的朝圣領域,引出了另類的朝圣功能。”
我們這次走進拉薩,觀察拉薩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變化,講述生活在其間的藏醫、活佛建筑師、藏族作家、登山隊員等人的故事,就是希望能夠接近更為真實的西藏,體會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們如何用他們的生活智慧,在宗教信仰與世俗生活、傳統習性與現代風尚之間保持著奇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