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斯宇

徒步到新疆火焰山時自拍像。
雷克個人網(wǎng)站
“你 就別把我和那個人放在一組好不好!小流氓再二也不會二到那個程度,而且我從來不善于給別人拍馬屁!” 雷克自稱“小流氓”,當看到有人把自己和羅思義一起放在“洋五毛”之列,他這樣“抗議”。
他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當今社會已經(jīng)后現(xiàn)代化,他所說的話只能代表他個人的觀點。但這阻擋不了相互矛盾的標簽被同時貼在他身上。有時候他是“洋五毛”,有時他又成了“洋公知”。
“我說中國還有些不完美(譬如交通和食品安全),就被罵個臭老外。我說中國發(fā)展的方向是對滴(比如社會越來越開放,比如環(huán)保意識越來越強)被罵個“洋五毛”。說德國哪好,被罵。說德國哪不好,也被罵。最悲劇的是:我說在家里換了個燈泡而已,被罵個沒內(nèi)涵的傻瓜。”他寫下這段微博,文字之后,緊跟一個大笑的表情符號。
雷克現(xiàn)在在新浪微博上有23萬多的粉絲,這是他前年粉絲數(shù)的4倍多??僧斢浾邌柤八麑ψ约骸白呒t”的看法時,他卻說:“我沒覺得自己很‘紅’,我只不過是幾個網(wǎng)上愛鬧的老外中的一個?!?/p>
“很多中國人覺得外國人用中文賣萌很有趣嘛?!彼J為自己受歡迎的首要原因在于他的“老外”身份。
“不代表德國”的德國人
德國人Christoph Rehage把自己的名字音譯為“雷克”,還有一層“雷電的征服者”的意思。“我覺得這個意思很好。”他說。
2008年,雷克從北京出發(fā),一路徒步到烏魯木齊,后將自己的經(jīng)歷制作成視頻《最遙遠的路》——“The Longest Way”,也是他第一本書《徒步中國》原來的名字。旅程結束后的三年,他趕上中國的微博大潮,發(fā)表各類評論,讓眾多網(wǎng)友認識了“雷克小流氓”。
雷克似乎不太掩飾自己身上的“痞氣”。幾乎每一個在中國最熱的話題,都少不了他“摻和一兩嘴”。網(wǎng)友給他的私信,他也一一查看,然后以“一米九的知心姐姐”的身份,撿著有意思的回復——有時答得正兒八經(jīng),有時又捎上一兩句惡搞或玩笑。這些問題五花八門,有時涉及中國和德國的區(qū)別,有時涉及時下最具爭議的現(xiàn)象,有時又涉及個人生活。
漢語世界關于德國的誤傳和刻板印象不少,雷克看到后,都會一一“打臉”。有一回,任志強轉發(fā)“德國人信奉的五大哲理”,他就毫不客氣表示,自己作為“德國佬”沒有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套。第二天,他就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因為這一“辟謠”之舉而稱他為“洋五毛”?!捌鋵嵚?,除了公知,五毛,自干五,帶路黨和各種心靈雞湯以外應該還有一種網(wǎng)民叫做 free agent(自由職業(yè)運動員,可以自由與任何球隊商訂合同)。我就是FA?!彼路鹣胍獎澢迮c各種群體標簽的界限。
“俺雷克不代表德國,俺也不代表其他德國人。”在自己的第二本中文出版物《中國,特色》的序言中,雷克寫道。他時時對“被代表”保持著一份警惕,也在微博上偶爾透露出對集體主義思想的不屑。但他又從中國網(wǎng)友那里學會了“我德”“大德”這樣的詞,像是戲仿一般,他也常常這樣稱呼自己的國家。
最近,他開始用錄短視頻的方式來表達觀點,而不僅僅是文字和圖片。這些自拍短視頻都被他冠以“德國自干五有話語權”的大標題,評論的都是當下中國最熱門的事件。但和雷克以往的表達風格不太一樣的是,錄這些“自干五”視頻的時候,他將“說反話”發(fā)揮到極致。基本上,被他“贊”的,就是他想“罵”的,反之亦然。
歌手姚貝娜去世以后,他“贊揚”某報記者潛入太平間偷拍遺體的做法;中國某高校抵制圣誕節(jié),他也在視頻中豎拇指“點贊”——贊揚當然不是他的本意。這樣的表達方式當然惹來一些爭議。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能聽出“反話”背后的意思,但仍有一些人無法理解他的“幽默”,只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這個“自干五”所說的每一句話,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在“攪混水”。
而他把說反話稱作一件“偶然的事”。雷克注意到,當他直接把自己的觀點說出來的時候往往會被罵?!罢堊⒁?,不是被批評,而是被罵?!彼桃鈴娬{(diào)了一下,“那天我無奈地錄了段視頻,模仿那些人說話。結果我發(fā)現(xiàn),大家不僅不罵我,還覺得我很搞笑。那時候我明白了,不能把話說的太直接了。如果把話說得幽默一點的話,懂你的人或許會覺得歡樂,而不懂你的人也沒什么好罵你的。”
多元化的后現(xiàn)代中國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嘛?!泵慨斂吹接腥嗽噲D用個別現(xiàn)象來代替普遍,甚至上升到“民族”“國家”高度的時候,雷克都愛用這句中國俗語來反駁。
從雷克的微博來看,他很不愿意將一些社會現(xiàn)象歸咎于“民族性”之類的宏觀概念?!鞍萃?,沒什么好丟人的。”兩年前,一個日本人騎行到中國卻在武漢被偷自行車的事曾鬧得網(wǎng)絡上“滿城風雨”,雷克曾這樣評價——與此同時,一些“網(wǎng)絡大V”卻紛紛說“中國又丟人了”。
在他看來,中國人當下的種種“自卑”,源自于“對歷史不夠坦誠”。雷克說這種感覺很像他的老家德國——二戰(zhàn)結束后,德國人曾一度認為自己是全人類的罪人?!艾F(xiàn)在德國自信的基礎,正是它對待歷史坦誠的態(tài)度。當時德國無條件投降,承認了所有事實。”
同時,中國人目前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觀點,也讓雷克嗅到越來越多元化的氣息——這其中,就包括對他本人的評價。“我們不能要求大家想得一致吧。所以贊揚的聲音有,批評的聲音也應該有?!?/p>
這種對多元化的期待幾乎延伸到他看待每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視角中?!啊肿哟罅耸裁带B都有’是好事。希望每個社會都很豐富,都有一些腦殘,只是腦殘不能占多數(shù)?!痹谖⒉┖透黝愒L談中,雷克不止一次如此強調(diào)。
對于自己的觀點,雷克總是毫不掩飾地堅持。韓寒的電影《后會無期》上映后,他直言這是一部沒有靈魂的電影,招來的正反兩方意見幾乎同樣強烈、直接——可他仍然認為,“差電影”也應當在市場上存在。
與對多元化的期待相互呼應的是,后現(xiàn)代理論也常常成為他觀察中國社會的一套工具——不過,他在網(wǎng)上把話說得很直白,幾乎看不到什么理論色彩。比如,“方韓之爭”中,當多數(shù)網(wǎng)民和“大V”在意的是“真?zhèn)沃q”時,雷克卻覺得這更像是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跟文學沒有太大關系。
在他看來,韓寒代表著一部分中國80后的集體記憶,最初是作為一個“青年天才”的符號出現(xiàn),“挺韓派”們維護他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自己的身份——韓寒已經(jīng)成為他們身份的一部分;而“倒韓派”們要追求的,則是一種在后現(xiàn)代社會無法企及的“真實”。
“這種沖突,無法避免。”在雷克眼中,那次爭論已然成為后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典型事例。后來,他把它寫進了自己的學位論文。
復雜的中國印象
雷克的外國人身份讓他在旅行途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在他的自拍中,有不少與不同地方的中國人的合影——他常常是胡子拉碴地在畫面中央端著相機鏡頭,旁邊是幾個或一大群黃膚黑眼的中國人,與他的外貌特征明顯區(qū)別開來。他喜歡沿途碰上的這些普通人。
不過,他在旅途中也難免做了讓自己后悔的事。在一個縣城的旅館,因為貪睡,雷克晚了十分鐘退房,前臺堅持要多收他半天的房費。可他當時實在無法理解旅店的規(guī)定——而在這之前,旅店已經(jīng)打過兩次電話提醒他。
與經(jīng)理理論一番后,雷克感覺大為火光,拿出幾張紙幣甩在對方臉上叫道:“那這一半也拿去好了!”雷克的咆哮引來了看熱鬧的人群。一個老婦人看到這番情景后,從人群里擠出來,給他“支招”說可以去公安局或者縣政府。
這招果然奏效。在縣政府,一個頭發(fā)灰白的男人接待了他,叫來了賓館老板——后者一腦門子汗,不停道歉,還拿出了一沓錢,硬讓雷克收下。
但雷克沒要,轉身就走了。結束“上訪”后,他給遠在德國的女友小象打了通電話,卻被她劈頭蓋臉地教育了一頓。雷克也知自己理虧,后來曾幾次承認自己做得不對,外國人在中國也應該守規(guī)矩。
“他們看我是外國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很多基層官員都害怕老外鬧事?!焙髞碓谥袊娜兆永铮卓酥饾u體會到到基層政府“怕鬧事”的心態(tài)。
當被問及對于中國官員的看法時,雷克的回答是他一貫風格:“我很不好說對‘官員’的看法,因為每個官員都很不一樣。”和評價別的群體一樣,他不愛“泛泛而談”,不過卻不避諱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他坦言,曾遇到過一些管文化的地方官員,“卻沒有多少文化,只懂吹牛,說客套話,干杯,哈哈大笑,就完了?!蹦菚r候,雷克感覺很失望,但后來認識的另一些外交部的官員卻讓他的態(tài)度大有改善:“他們相當有文化,人也很好,我跟他們交流很舒服。
和對那些官員的看法相似,中國這個國家,他有些“看不懂”,但卻又似曾相識。德國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些問題,正發(fā)生在當下的中國。曾經(jīng)穿行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雷克,認定“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是一個糟糕的口號。他覺得很多人其實不喜歡城市的生活——人太多,東西太貴,空氣不好,不一而足。但是個人的發(fā)展機會幾乎全在城市?!爸袊鴳撢s緊發(fā)展農(nóng)村和小鎮(zhèn)?!彼f。
雷克說下這番話時,中國的新型城鎮(zhèn)化正在進行。與此同時,多地霧霾仍不時爬上媒體頭條?!皣裨絹碓礁辉?,國家越來越有地位,龍的傳人越來越開放,對社會公正以及對環(huán)保越來越有意識。”在寫下一條反駁他人言論的微博后,雷克又一次被貼上了“洋五毛”的標簽。不過,他仿佛樂此不疲。
雷克拍攝了形形色色的中國場景,多是生活中的小人物。
雷克個人網(wǎng)站
近 代中國人迷信西方,或是對西方的崇拜由來已久。自林則徐、嚴復“開眼看世界”以來,近170年歷史中,中國“有識之士”向西方取經(jīng),前赴后繼。洋務運動的“師夷長技”、文化激進派全盤西化的主張、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走出去引進來”的改革開放……
長期以來的“西學東漸”,都是基于外強我弱的情勢,信息極不對稱,期間一些富有成效的“取經(jīng)”成果,加上一些段子以訛傳訛,更使得國人對西方充滿了標簽化的想象。
這不是少數(shù)人的看法,而是集體的判斷。盡管有人口上不服氣,可心底也總是相信“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