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歷的中原突圍

1946年6月，蔣介石在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期間，悍然撕毀停戰(zhàn)協(xié)定，迅速調(diào)動軍隊對中原解放區(qū)形成包圍圈。國民黨調(diào)集10個整編師、25個旅共30多萬人，將成立不久的中原軍區(qū)部隊六萬余人包圍在以宣化店為中心、縱橫不足百里的狹小區(qū)域內(nèi)。國民黨夢想制造第二個皖南事變，打算在中原解放區(qū)召開紀念“七一”大會前后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一舉消滅中原地區(qū)革命武裝力量。

在此之前，中原軍區(qū)抓緊一切時間積蓄力量，時刻準備粉碎蔣介石發(fā)動的內(nèi)戰(zhàn)。中原三軍從“中原會師”到“中原突圍”的六個月就像是一場短跑中的沖刺階段。

危急時刻，中原軍區(qū)遵照中央軍委“立即突圍，愈快愈好”，“生存第一，勝利第一”的指示，為保存實力，爭取主動，決定除留下一部分人員在當?shù)貓猿珠_展游擊戰(zhàn)爭，牽制敵人，掩護主力行動之外，主力于6月底分路突圍。

6月26日，李先念、王樹聲、王震三軍在隆隆的炮火中爭取先機，有計劃地開始實行震驚中外的“中原突圍”。自此，解放戰(zhàn)爭全面展開。

中原三軍在“中原突圍”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實施過程中從國民黨的包圍圈里沖殺出來，經(jīng)過一次次血與火的拼死搏斗，闖進國民黨兵力空虛的地區(qū)。

當時中原軍區(qū)主力先是一起越過平漢鐵路，然后分南北兩路突圍。北路由李先念、王震率領(lǐng)一萬多人分兩翼向西，其中左翼由鄭位三、李先念率領(lǐng)到達陜南后與陜南游擊隊會合，開辟豫鄂陜根據(jù)地。右翼由王震率領(lǐng)沖出重圍，重返陜甘寧邊區(qū)。南路由王樹聲、劉昌毅率9000人在武當山地區(qū)建立鄂西北根據(jù)地。

皮定均率領(lǐng)一縱一旅的7000人負責掩護主力突圍，他們在原地抗擊三天后向東到了蘇皖解放區(qū)。中原軍區(qū)其他部隊在戰(zhàn)斗中雖傷亡慘重，但在被敵人打散后仍堅持在大別山打游擊。

軍區(qū)部隊在這次突圍中損失很大，除進入解放區(qū)的三五九旅、一縱一旅外，其他部隊在解放戰(zhàn)爭中再也未能成為主力野戰(zhàn)部隊，原有的根據(jù)地縮小了很多。最令人心痛的是，在突圍過程中犧牲了很多同志，特別是那些被國民黨殺害的沒能突圍出去的傷病員，那種慘烈的狀況讓我永遠忘不了。

當時我在鄂西北軍區(qū)任偵查科長，突圍開始后我跟著王樹聲、劉昌毅從南路一路向西。突圍中我曾帶一個連的同志奉命阻擊敵人，隨后與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在后來一個多月的日子里，我?guī)еＯ碌亩畮讉€同志憑著對革命事業(yè)的忠誠和必勝的信念，在敵人的包圍圈里獨立作戰(zhàn)。途中多次遇到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我們采用毛主席游擊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跟敵人周旋，敵人多時我們能繞就繞，能躲就躲，敵人少時就想辦法消滅他們，用繳獲來的物資彈藥補充、武裝自己。突圍時與國民黨軍和保安團交戰(zhàn)過程中的一些經(jīng)歷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突圍時我們經(jīng)常正面遭遇敵人，一般情況下，敵人的數(shù)量都比我們多，每到這時我們就得隨機應(yīng)變抽出一小部分人打阻擊，掩護大部隊撤退。雖然同志們都很清楚，打阻擊十有八九意味著犧牲。但每當遭遇戰(zhàn)發(fā)生，大敵當前的危急時刻，命令一下，大家都是義無反顧地往前沖，沒有人退卻。

面對數(shù)倍于我們的國民黨軍隊，我們只能晝伏夜行地躲開大路，翻山越嶺走小路，一心想趕上西去的大部隊。但因為處在敵人的重重包圍圈中，一路上經(jīng)常迎面撞上國民黨軍和保安團。

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我們白天躲在山里的樹叢中觀察周圍的情況，等到晚上再行動。那時下雨天是我們行動的好時機，大雨會及時沖刷掉我們行動時留在路上的痕跡，常常讓在后邊追蹤的敵人失去目標。

突圍路上，每到一個新地區(qū)，我就讓同志們隱蔽好，然后帶上通訊員到前邊看地形。有時還得冒險潛到附近的村里去找群眾了解敵情，研究下一步的行動路線。

國民黨部隊當時靠美國人提供的精良武器裝備“圍剿”我們，他們很多部隊都配有卡車，“追剿”我們的速度大大提高。

當時我們很多戰(zhàn)士用的還是日本的步槍，又因長時間奔波，人困馬乏，根本沒有能力與敵人進行正面較量，只好邊打邊撤地跑到一座山邊，我讓同志們分散上山。尾隨過來的敵人開始還在后邊追著我們打亂槍，等我們都躲進山后槍聲就停了。為了擺脫這股敵人，我們很快翻越了這座大山。見天色已晚，我讓大家下山后穿過土路，到對面的山上宿營休息。

沒想到就在我們快到路邊時，敵人竟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看著遠處隱藏在路邊的美式卡車我們一下子明白了。

當時跑在前邊的兩個戰(zhàn)士沒來得及躲閃就被等候已久的敵人打倒了。我們見這陣勢趕緊往回跑，大家分散躲進身邊的灌木叢，藏在巖石后利用手里的武器抵抗敵人的攻擊。

看著人數(shù)比我們多好幾倍、火力也強很多的敵人，我當即大聲命令拿機槍的二班長王常友帶兩個人頂在前邊打阻擊，掩護其他人迅速往后邊的山上撤。好在這時天色已晚，周圍的光線也暗了下來，我們借助灌木叢的遮擋撤到了半山腰的安全地帶，擺脫敵人后我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王常友和那兩個打阻擊的戰(zhàn)士沒上來。他們?yōu)榱搜谧o其他同志撤退跟敵人拼到最后，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劉及時

這次遭遇戰(zhàn)讓我感到深深的自責，特別痛心的是，因為我的一時疏忽讓我們失去了五個好同志。最讓我們傷心和愧疚的是當時由于敵眾我寡，敵人始終在我們后邊窮追不舍，使得我們根本無法去掩埋王常友和其他同志的尸體，大家只好在黑夜的細雨中遠遠地向這些為我們犧牲生命的烈士們默默地致哀。

這些犧牲的同志大多是從抗戰(zhàn)時就參加革命隊伍的老兵。在突圍中，我們損失了很多像他們這樣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同志。

突圍時我們手里沒有地圖，在與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的日子里，我們只能白天躲起來觀察地形，晚上估摸著向西行動。后來在戰(zhàn)斗中我們從一個被打死的軍官身上找到一張軍用地圖，于是我們憑借這張地圖，按照上級事先部署的大方向一路向西，打算突圍到武當山地區(qū)去打游擊。

路上我們伏擊了一個車隊，抓到一個敵新十三旅的軍官，繳獲了一些國民黨的軍服、膠鞋和現(xiàn)鈔。我們用這些錢從村民手里買了一些土豆和玉米，簡單弄熟后以此充饑。

隨后我叫大家脫下這些天一直裹在身上已變餿的軍裝，換上從敵人那里得到的國民黨軍服。我們把臉洗干凈，用老鄉(xiāng)家的剪子剪了頭發(fā)，然后裝扮成國民黨新十三旅的一個偵察小分隊上了路。

記得7月中旬的一天，我們冒著大雨走了30多里路，在天黑前趕到了一個被敵人占據(jù)的叫王家集的村子，偵查后我們了解到村里有敵人的一個保安小隊。

一般來說，保安隊的戰(zhàn)斗力比較弱，當時我們又急需補充彈藥物資，所以我們認為應(yīng)該打他個措手不及，消滅這伙敵人。

我們?nèi)园缱鲊顸h正規(guī)軍，抓住村邊的哨兵，從他那里弄清村里保安隊的情況，然后押著哨兵直奔村公所。哨兵是個被抓壯丁的窮人，路上主動向我們交代說今晚保安隊要聚餐，為他們隊長過生日。

路過村里打谷場時，我們看見幾個在突圍中被敵人抓住后殺害的傷病員尸體，還有因收藏這些傷病員被殺害的群眾尸體，他們都被敵人用繩子吊在樹上和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木架子上示眾，反動派妄圖用這種殘忍的白色恐怖嚇唬老百姓不再幫助共產(chǎn)黨。我們看到這些氣憤極了，恨不得馬上就把眼前的敵人消滅掉。

當時保安隊的晚餐還沒開始，他們的小隊長由兩個班長和幾個女人陪著，在村公所正守著一桌冒著熱氣的飯菜說著吉祥話。我們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們有些吃驚，但見我們是國民黨軍的打扮，以為是自己人，紛紛站起來準備跟我們寒暄。我們沖過去迅速繳了他們的槍，其他同志也急速沖進后院的兩個廂房，解除了那里保安隊的武裝。

這一切進行得迅雷不及掩耳，直到戰(zhàn)士們把俘虜押到院子里，那個隊長還把我們當成國民黨軍，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一個勁兒地跟我解釋說，長官，別誤會，都是自己人，我們是縣保安大隊三分隊的。

我跟他說，沒誤會，我們是解放軍。我怕他沒聽懂，就解釋說，就是過去的八路軍。他聽我這么說才瞪著眼睛不吭聲了。

我讓戰(zhàn)士們把這幾個保安隊員綁了起來押到后邊的廂房里。

大家忙著清點戰(zhàn)利品，一班長李宏平走過來說，這回咱們還真吃著肥肉了，光機槍就三挺，還有一挺重機槍！子彈、手榴彈管飽！他貼近我說，西屋里有滿滿一屋的糧食！

我讓同志們趕緊補充彈藥，把身上的干糧袋都裝滿了。然后讓戰(zhàn)士們分頭去通告村里的老百姓趕緊到這里來分糧食。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桌上那些還沒動過的飯菜，大盤子里又是魚又是肉的，中間的盤子里還有一只雞，桌上還擺著一罐剛開封的燒酒。有的戰(zhàn)士氣憤地說，這幫家伙吃得這么好，有多少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搜刮來的！有的說，這個惡貫滿盈的隊長殺了我們那么多人，該把他處理了，為那些死難的烈士報仇！

我讓李宏平帶個戰(zhàn)士把這個殺害我軍傷病員的保安隊隊長拉出去就地正法，又派幾個戰(zhàn)士找群眾把打谷場上被敵人殺害的烈士們的遺體都掩埋了。

村邊的瞭望哨急忙跑來說，敵人來了！是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看上去大約有一連人。

這伙敵人來得突然，一個連的正規(guī)軍我們眼下還打不過。于是我們迅速換上從保安隊俘虜身上扒下來的衣服。

我從墻上摘下他們隊長的外套穿在身上，留下幾個戰(zhàn)士看守廂房的俘虜，便帶著其他人來到村邊。敵人不敢貿(mào)然進村，在村邊擺開了陣勢。

我們也架上機槍準備戰(zhàn)斗。我讓李宏平大聲問他們是干什么的？

當他們知道我們是保安隊后就趾高氣揚地喊話說他們是國民黨軍第十軍的一個連，追擊路過這個村子的共匪。

我們“畢恭畢敬”地把他們讓進村公所，端茶遞水招待他們。

他們連長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屋，一屁股坐在中間的椅子上，瞇著眼，撇著嘴不吭聲了。

副連長提著嗓子，大聲喊著要我們趕緊給他們準備晚飯。

李宏平堆著笑臉跟他們連長說，剛有一股共匪從這跑過去，上峰命令我們必須跟蹤追擊去消滅他們。

我也客氣地跟那個連長說，你們剛到，辛苦了，先在屋里喝茶，我們一會兒就回來招待你們。

邊說我們邊做出急急忙忙趕著抓共匪的樣子往外走，在敵人滿腹狐疑的眼神下我們跑出了村子。好在這時已天黑，又下起了雨，我們二十幾個裝扮成保安隊的同志趁著夜色在雨中向西北方向的大山跑去。

沒走多遠就聽見村里響起了槍聲，估計是敵人發(fā)現(xiàn)了那些被我們鎖在廂房里的俘虜，知道上了當。我們一鼓作氣跑了三四十里路，進到山里。大概是天黑又下著雨，敵人也就沒追出來。

當我們突圍到白河時，天上下著瓢潑大雨，河水暴漲，看著湍急的河水，我知道必須有船才能安全過河，可四周哪兒也找不到渡船。我讓大家隱蔽好，自己帶著李宏平連敲了幾家門，總算打聽到一個姓陳的船工家可能有渡船。

老陳開始因為看見我倆穿著國民黨軍的衣服就跟我們兜圈子，說自己的船被那些從這里路過的軍隊搶走了。我們不相信，就用國民黨軍的口氣嚇唬他，要他趕緊找船渡我們過河去抓共匪。

船工看上去很害怕，他哆嗦著苦著臉說，老總，真是沒有船啊！

這時他那縮在一旁的小兒子也嚇得跑過來抱著他的腿大哭。因為一時弄不清楚他是不是我們的基本群眾，周圍又都是國民黨軍隊，我們不愿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跟他僵持了很久。

李宏平忽然發(fā)現(xiàn)船工的床鋪底下有我們中原軍區(qū)部隊路過時留下的一張欠條，上邊寫著曾借過船工陳家的土豆和玉米一共三斤半，落款是河南軍區(qū)政治部小分隊。我們這才明白他是我們老區(qū)的基本群眾。我們趕緊跟他解釋說，我們也是八路軍。

老陳不相信，依舊抱著他的小兒子低著頭不吭聲。我們跟他說了解放區(qū)的一些人和事，讓他相信我們是八路軍。后來李宏平還說到了新四軍五師的幾個老鄉(xiāng)，沒想到這時老陳忽然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流著淚告訴我們說，他的大兒子叫陳武升，就在五師，前幾天跟著李司令突圍，臨行前還捎話回來說，他們一定要打回來的！

我們一邊跟老陳道歉，一邊繼續(xù)請他幫忙渡河。老陳什么話也沒說，跑到屋外找來了船槳和竹篙，帶著我們的戰(zhàn)士從草叢里拖出來一個破舊的竹筏子，用這不起眼兒的東西把我們二十幾個人分兩次渡過了河。

我們走時老陳哭了，他囑咐我們以后要是見到他的大兒子陳武升，一定跟他說要常給家里捎個信，報個平安，好讓他們放心。老陳流著眼淚拉著我的手說，哪怕是帶個口信也成啊！

沒想到我和老陳的道別成了永別，后來聽一個和他同村的老鄉(xiāng)說，老陳回村不久就被村里隱藏的內(nèi)奸告密，被后邊“追剿”我們的保安隊和國民黨軍第十軍抓起來殺害了，他那不滿十歲的小兒子也被一起當作通匪家屬給殺了。幸虧老陳的老婆當時帶著女兒回娘家不在村里，僥幸逃過了一劫。當時解放區(qū)像老陳這樣幫助過我們而后來被敵人殺害的地方干部和群眾不計其數(shù)，有時半個村子的革命群眾都慘遭敵人殺害。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浴血奮戰(zhàn)，我們終于突出重圍與大部隊會合，繼續(xù)在大別山地區(qū)跟敵人斗爭，直至全國解放。

我們要向參加中原突圍的將士們致敬，正是他們在突圍中牽制了大量敵人，在戰(zhàn)略上配合和支援了其他解放區(qū)軍民的武裝斗爭。他們的英勇事跡和對人民解放事業(yè)的貢獻，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編輯 王 雪）

（作者是抗戰(zhàn)時期總參一局作戰(zhàn)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