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勇
人走得漂亮,是對后人的一種交代;遺憾的是,這個儀式總是匆匆而來,當事人還沒來得及想好先邁哪條腿,就已踉蹌而去。
引子:未立遺囑 家事難斷
閻吉英走了。在山西省晉中市介休市,這是一個令人恐慌的消息。
30多年前,還是農民的閻吉英從親友那里借來700元,辦了一個三佳焦炭廠。誰能料到,只用了十年時間,閻吉英就成為介休的“焦炭大王”,三佳集團資產過百億元。只要是介休人,就有親戚朋友在為閻家做事;遠近十里八鄉,都有老閻資助過的困難戶;城里每添一草一木,都含有三佳交的稅錢。
然而,這樣一個大人物,卻在2015年6月25日下午2時,因“臟器衰竭”突然離世。
有人說,老閻是被愁倒的。這些年來,大環境不好,三佳經營困難,工人工資時有拖欠。彌留之際,閻吉英最后的囑托,竟然就是補發工人三個月工資;直到他聽說發了,才合眼而去。可是,如何處置價值百億元的身后資產,離世的“焦炭大王”竟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這是一個極大隱患。老閻這輩子頂天立地,卻有一件事情說不清楚:除與發妻曹玉蓮育有三女兩子,他還與三佳集團副董事長、G姓女士生下一個兒子,并抱養了一個女兒,均為G姓。
在介休,無人不知有兩位“閻夫人”。而且,閻吉英不但在公司倚重G姓女士,還給她與她的兒子各留了20%集團股份;三佳集團時下最賺錢的業務——綿山風景區,也由G姓兒子出任總經理。
不過,對發妻以及其他五位子女,閻吉英卻還沒來得及安排后事。曹玉蓮是文盲,不問公司事;三個女兒都嫁了人,不在家中;大兒子閆慧光(均為“閆”姓)患病,居于太原;只有二兒子閆慧輝隨父打拼多年,目前負責集團的有機硅業務,被外界視為接班人之一。
現在的問題就是,閻吉英剩下的集團60%股份,歸誰?
曹玉蓮一邊當然覺得那就是自己的——G姓母子一邊已經有40%了,剩下的就是老閻留給“嫡出”的;可把持著董事會的G姓母子并不認同,那可是整個公司的控制權啊!
其實,整個山西的律政界都攪不清老閻的家事。
作為法定妻子,曹一邊理應取得全部60%。如果能確定G姓母子非事實出資,那么曹還能質疑其40%股權的合法性。
對G姓女士而言,法理上無法為其提供婚姻地位。但是,作為閻吉英的創業伙伴,她可以提出共同共有財產的訴求,一旦成立也并非不能染指公司股權,甚至更多。
如果曹讓步,G姓兒子是可以參與60%股權分割的;至于G姓養女,由于閻吉英根本沒有收養資格,法理上可能難以找到其繼承依據。
此外,從公司穩定角度出發,G姓母子與閆慧輝共同接手公司是最穩妥的辦法;但曹玉蓮作為閻吉英法定妻子,法理上支持其得到一半股權,而她與G姓女士恰恰是對立的。
攪不清,理還亂。2015年7月13日,閻吉英的出殯日,30公里的路上送葬者成千上萬;然而,“原配”與“庶出”之間的爭產大戰卻在背后打響。
8月1日,曹玉蓮一方聘請審計公司突然對三佳某子公司展開審計,又被G姓一方阻止。爭斗中集團財務電子系統被切斷、拷貝,紙質資料被搬走,三佳旗下數十子公司癱瘓。
8月5日,警方介入,帶走19人,被奪走材料開始移回。
……
8月24日,三佳集團召開董事會,正式選舉G姓女士為董事長,并擔任法人。截至發稿日,閻吉英60%股份登記未有更改。
目前這樣的安排,是閻吉英的期望嗎?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
但是一連串的疑問油然而生:在中國,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成功人士不立遺囑?如何進行規劃設計,才能避免家族財富傳承過程中的糾紛?通過代代傳承,如何才能確保企業的基業常青——這些是我們生人必須知曉的身后事。
推演:財富分割的藝術
其實,在律政界看來,老閻的家事無法通過一份遺囑厘清所有問題,它牽涉的是一個企業家財富分割的學問,乃至藝術。許多企業家之所以不立遺囑,難立遺囑,并非諱談生死,而是因為他們大多只會“賺錢”而不會“分錢”,難以參透其中一些足以糾結其一生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姻親關系。
中國有一個老傳統,即父(母)傳子承。但是,由于涉及婚后共同財產,如不做相關考慮,50%財產應先分配于配偶,剩下50%才能分配給其他繼承人,如子女。
這樣一來,其實有75%的財產都流向了姻親血系,直系親屬極有可能不會認同。
理性上講,夫妻間可以訂立婚后財產協議,劃定各自范圍,但實際操作中礙于情面總是說不出口。另一個殘酷的現實就是,中國的許多富一代都生于一個窮困潦倒的環境之中,他們的第一次婚姻總有各種不盡如人意;成功富有后,因感情不和、婚內出軌等問題,夫妻間很難就共同財產的劃定達成一致。
在南京,就曾發生一起“奇葩”案例:一位W姓富豪利用遺囑向曾經出軌的妻子展開了復仇。首先,W在病重期間,涉嫌轉移了大量夫妻共有的存款;接著,他在遺囑中把剩下不多的家庭存款列為與妻子的共同財產,又附加了一個手續完整的、短期內需償還的、指向于親兄弟的巨額借據;同時,W把他名下的全部公司股權、房產都分配給了親兄弟(無子女),包括妻子正居住的老宅。
可想而知,“身負巨債”的W妻會作何感想——夫妻本是同林鳥,卻把金銀擺兩邊。
為避“外戚”涉權,最合理的手段還是提早布局產權轉移。如浙江的L姓企業家,47歲時就把公司90%股權轉給了兒子,再無后顧之憂。
第二個問題是企業家的子女。
雖然子女是成功人士最理想的繼承人,但是他們并不讓人省心。
在貴州,有一位T姓企業家對自己獨女的男友選擇非常不滿,但女兒十分執拗堅持要與對方結婚。
考慮到女兒將來有離婚舍財的風險,T求助于律師。律師首先建議T提前轉讓資產給女兒以做婚前財產,T舍不得放手;律師又建議T立下遺囑,對女兒進行資產指定贈與,T又怕女兒將來不孝,不如給自己的親弟弟……最后,律師只好出了一個“損招”:同意同居,但不注冊結婚,對外就稱“女婿”為女兒的“男朋友”!
第三個問題是家族利益關系。
許多民營企業都是家族成員共同創立的,又可能涉及多次婚姻,牽涉多重利益關系,所謂財產分割其實就是重新分配家族成員利益。
在這一方面,最成功的案例當屬均瑤集團的王均瑤遺產案。
2004年,王均瑤逝世時僅38歲,兩次婚姻留下的三個孩子最大的才上初中。為確保企業平穩過渡,彌留之際,王均瑤對其50%股權做出三點安排。
首先,對王均金、王俊豪兩位親兄弟各轉讓5%股權,使之股權上升到35%、25%。其次,給予兩位親兄弟最大信任,將剩下的40%股權完全托管于二人。最后,也就是三年后,托管的40%股權分為兩塊:39.5%股權無償轉讓給三位子女:王瀚38.5%、王超0.5%、王瑩瑩0.5%;剩下的0.5%股權,則轉讓給王均瑤生母王寶弟。
這樣一來,王均瑤把企業放心地托付給了王均金、王均豪兩位親兄弟,又使得自己的長子王瀚成為均瑤集團最大股東,并一直保持至今。
遺憾的是,這樣和美的安排并不多見。
亂戰:以法治,以德修
企業家財產分割最大的風險就是人性的貪婪。
在武漢,有一位H姓企業家患病,他聽取律師建議立下一份公證遺囑,大致意思就是把自己持有的公司股權留給現任妻子,把名下其他財產分成大小不等的10份,分割給現任妻子、與現任妻子生下的兩個孩子(未成年)、與前妻生下的大女兒(成年)、自己的父母以及四位親兄妹。
半年后,企業家病逝。宣讀遺囑的時候,十位繼承人均表示接受,未料在場的前妻突然發難,表示遺囑為假,因為自己的女兒分得“少”,也沒有分到公司股權。現任妻子不予理睬,拿著公證遺囑直接去住建委、銀行辦過戶,可是卻遭到拒絕。
原來,這份遺囑并未進行“繼承權公證”——還必須召集所有繼承人,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在公證處集中表態;當中如有人提出異議,則公證無法繼續,最糟的情況就是訴訟處理。
顯然,受前妻影響,大女兒肯定會提出異議。最后的結果就是,現任妻子自己做了原告,把其他9名遺產繼承人列為被告,打了一場一審完又打二審的官司,而且整整打了三年。不但訴訟費、律師費花掉幾百萬元,企業家的資產也被凍結,企業幾乎瀕臨關門倒閉。
這件事怨誰呢——怨前妻的貪婪,或是現任妻子的固執,還是大女兒的毫無主見?不過,這件在律政界小有名氣的案例,總是被歸類到家政關系處理的角度。言外之意,錯在H姓企業家生前沒有“擺平”諸位——H生前應該能夠預料到前妻是一個“不安分人員”,可是他并沒有與前妻溝通,也未做過大女兒的工作。
而要避免家族財富傳承糾紛,其一要靠“家族憲法”。
在李錦記家族,“憲法”規定成員如想在家族企業工作,必須先在外面工作3到5年,再回來接受人事競爭,沒有“免死金牌”可言;對接班人還有三條硬規定:不要晚結婚、不準離婚、不準有婚外情。李錦記還設有“家族委員會”,專門負責“憲法”的執行;如接班人“犯法”,“家族委員會”就會“依法”將其踢出家族核心權力層。
也就是說,李錦記財富的傳承遵循家族成員共同認可的“慣例”。對于沒有興趣、沒有能力接班的家族成員,家族會支持他們在得力的領域發展。
其二,就是靠德。比如2014年11月14日因病去世的魯南制藥集團董事長趙志全。
在患病的幾年時間里,趙志全其實已經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那就是讓企業里與自己非親非故的骨干張貴民接班,自己的親屬只做股東。為此,他首先勸退了負責魯南制藥后勤工作的夫人龍廣霞,又做通了自己獨女的工作,并在公司確立了“禁止裙帶關系”的氛圍,自己120多位親屬到最后僅有1人在企業謀職。
需要注意的是,這個家政工作持續了數年。
臨別之際,已經處理好各方關系的趙志全,在自己的遺囑中鄭重地將企業托付給張貴民及其班子,并留下“家人不得參與公司任何事情”的字句。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全部欣然接受。
畢竟,企業家立遺囑不是皇帝選太子,沒有什么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的。
基業常青
事實上,一切都是為了基業常青。
著名企業家曹德旺曾講過一個故事:企業家就像一個漁夫,打了幾千斤魚回來;漁夫把魚腌起來或凍起來,再寫張紙條把魚分給大兒子、小兒子,那就是寫遺囑;可是,兒子可能會坐享其成,守著漁夫的魚不思進取,最后坐山吃空,連魚都不會打了……怎么辦?
這個故事其實講的是,要避免遺囑、財產轉讓等高風險財富傳承手段,還可以選擇另一種專業的穩妥方式——家族企業股權信托:把魚交給會打魚的受托人,兒子們做受益人。
目前,國內選擇家族企業股權信托方式進行財富傳承的企業家并不多,但并非沒有成功的案例。
2008年,國內知名企業家W與丈夫在英屬維爾京群島設立了兩家公司,使之分別持有注冊地在開曼群島的家族企業的股權;然后,W與丈夫又設立了兩家英屬維爾京群島公司,把第一輪設立的兩家英屬維爾京群島公司又裝了進去;最后,夫妻二人分別找了兩家信托,裝入了第二輪設立的英屬維爾京群島公司。完成以上復雜的步驟后,W與丈夫持有的家族企業股權實際上已由信托公司持有,家族成員由此成為信托受益人——將來家族成員之間不論發生任何糾紛與變故,都動不了信托公司實際持有的公司股權。
幾年后,也就是在企業上市不久之后,W與丈夫離婚了。與其他家族企業離婚就是分家不同,W的企業沒有遭受任何影響,曾為夫妻的兩人還享受到上市后20倍的市盈率。
據說,為實現家族企業股權信托,W總共花費2700萬美元的咨詢服務費用,但顯然物超所值。
我們可以大膽假設,上述的許多企業家如果也能采取類似方式,那些因分產導致的家庭悲劇或許不會上演。遺憾的是,目前中國內地尚缺乏家族財富信托的相關法律以及配套措施。
如今,有一種觀點被廣泛認可:企業家遺產傳承關鍵還不是現金、股權、房產這樣的硬貨,而是核心價值觀、家風、家規、一代創始人的企業經營管理經驗和人脈關系等精神財富。
就宛如世界聞名的羅斯柴爾德家族,便在歷代家族成員的遺囑中留有五條鐵律,比如家族銀行要職不準外人擔任,絕對不準對外公布財產情況,在財產繼承上,絕對不準律師介入……其中一些鐵律可能讓人匪夷所思,但正是長達百年的堅守,塑造了這個著名家族難以估量的巨富。
也許,已經分配好財產的成功人士們,應該重新寫一份遺囑——就和后人談談自己的人生吧。
(為保護相關人員隱私,本文對文中多名當事人采用了化名處理;本文全部案例均來源于公開報道、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