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經常困擾我的問題是:如果沒有父親,我是誰?
從小,父親每年暑假就把我帶在身邊,不知不覺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在一個個飯局上,我也變相見識了中國的政商圈子。他試圖為我構建起一個世界,可我在這個世界里總像是一個孤魂野鬼,伴隨著飯桌上沉默的大多數一起為自己的陪襯默哀。
做記者之后,他認為3年就夠,多了實屬無益,因為他之前就是新華社最好的記者之一;拍紀錄片,他覺得狗屁不通,毫無價值,因為他當年拍攝的紀錄片都已經引起了中央高層的注意;打高爾夫,他為我的水平感到憤怒,跟他一組被稱為拖后腿,因為20年的球齡讓他現在無敵于江湖;寫書,他認為采訪花費過百萬,卻留下了一堆流水賬,因為當年寫他的第一本書就影響了一代人。偶有宴席,他會讓我上去唱首歌,這是我為數不多超越他的地方,可我總覺得自己是個二人轉演員。
在兩個時間維度內被比較久了,體內的憤怒開始摧毀自己。與其讓別人插手,不如我自己來,帶著這種誰也沒我更恨自己的態度,一直虛度著時光,并從異性身上找感覺。正因為這種曠日持久的痛苦,兩年前,我開始走近一個群體,你可以稱之為新生代,或者富二代群體。我們在夏威夷海邊暢談,在迪拜阿瑪尼酒店里打通鋪,喝酒喝吐在肯尼亞草原上,也曾在祖墳前緬懷,在夜總會內相互扒光,甚至在兇殺現場一起默哀。隨著溝通的深入,我發現這個群體孤獨、隱忍,近乎絕望。
就這樣,6個鮮活的生命出現在我的面前(正文里只涉及到5個),他們身上的共通性令我著迷。他們都是處于接班過渡期的一群人,各自都是當地圈子里的領袖,都有著不同于父輩事業的人生追求(能否實現則是另一回事),年齡上正從孩子向成年人邁進,迷茫和掙扎每天在生活中上演,人生的一些重大抉擇開始浮現。如果說之前都是由父母安排的話,那么此時正是他們踏上自己人生主場的時機。
在這些人中,有放棄自我興趣、主動接班力圖延續家族財富的,也有刻意逃避父輩光環謀求新生的,還有在父輩的充分支持下,真正開創新的事業,令到家族的商業軌跡從原始的資源類轉型為輕盈的全球型文化產業。除此之外,女性企業家的尷尬身份也傳遞到了下一代,為了取得商業上的成功,她們不可避免地要去重復上一代雌雄同體的命運,這往往意味著與構建家庭之間的疏離。當然最后,一個所有子女都會面臨的人生轉折,即父輩的離去。我見證了一個二代通過父親突如其來的離世,充分激活了自己身上的那份勇敢和擔當的特質,這種被動的喚醒會令人突然找到自己的使命感。
短時間的暴富讓中國人在財富面前表現得像個孩子,任性、扭曲、恐慌、盲目,多年來我們忙于埋頭趕路,很少能有機會真正去思考人和財富的關系。這不是簡單地貼上標簽就能看懂的社會現象,需要不同群體間真正的理解和溝通。
這同時也是一個無數人改變命運的年代,就像正文里描寫的5個二代的父輩,無一不曾是社會最底層的草根,從農村出來,在沒有高學歷和任何資源的條件下,卻硬是通過自我改造,為人生贏得了一個上場的機會。
這也造就了兩代人之間最大的矛盾,父輩總想復制一個自己,在他們看來,這是過來人能提供的最安全方法,因為曾經被反復驗證過。可在這個突變的時代,任何經驗和教條都是速朽的,如果下一代依舊完全聽從父輩,企業或者家族是絕不會有出路的。我們必須意識到,拼爹時代已經結束,而拼兒時代才剛剛開始,一代人還來不及謝幕,時代就已經把他們推遠。
我算是很幸運地見證了這兩個時代交替的尾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題:自我救贖。
在西南的一個縣城里,我待了一個星期。李斌在當地的樓盤已經竣工,正進入最為關鍵的售樓階段。早在3年前,我曾到過他所在的城市,辦公室位于城市的中心地段,整棟建筑都由自家公司承建,占據整一層的辦公室無論從格局還是布置上,都與樓上他父親的辦公室一樣。這樣的安排利于平時匯報工作。
盡管格局一樣,這一代人還是有自己的想法。辦公室巨大的木桌子上放著幾大盒雪茄,五湖四海來的人們一坐下,李斌就會扔一根古巴產的高希霸雪茄給他們,然后云里霧里地侃起來。那時的他腳上穿著一雙兩百塊的山寨LV高幫休閑鞋,并為人們會信以為真而沾沾自喜,他上身套一件反光豹紋緊身衣,小肚子遮不住地隆了出來,手腕上的法拉利手表是買車時送的。最近他剛拒絕了一次法拉利公司組織的加勒比海之旅,因為實在是太忙了。
無論去哪里,李斌身邊總是跟著一大群人,有外地過來的發小,也有當地未來的財富繼承人。他們看電影按打買票,出門是轟隆隆的跑車車隊,吃飯時擺滿山珍海味的大圓桌圍滿了人,話題主要圍繞減肥和新奇的“玩具”。這是一個極其害怕孤獨的群體。
一天晚上去大排檔吃遠近聞名的豬蹄子,我被招呼進了李斌的保時捷小跑車里,接著他以每小時150公里的速度在晚高峰的車流里飆了起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靈巧的魚,在河流中左穿右插,突然一個急剎停在了紅燈前,“你看,保時捷的陶瓷剎就是好使。”他戴著墨鏡,轉過頭來對我說。
辦公室隔壁的會議室改成了一間小酒館,平時會有當地的樂隊免費在里面排練和演出。李斌自己也是一個有音樂夢想的人,在我拜訪的那段時間里,他正努力減肥,為了令自己第一張個人音樂專輯的封面顯得更有明星范兒。為此他還在北京專門成立了一家娛樂公司。后來在3個月的時間內,憑借幾乎絕食的方法,每天只靠兩片蛋清和一點蔬菜,后期跑步健身,他迅速丟掉了60斤肉,告別了200斤的胖子形象。晚上面對著一大桌宴席,身邊的幾個兄弟也信誓旦旦地要開始減肥,但筷子卻沒能停下來。李斌自己不吃菜,只是不停地往我盤子里夾。他對每一個新來的兄弟都是同樣的熱情。
李斌喜歡送最新最潮的東西給兄弟。那次iPad發售的第二天,他就從香港進了一打,見人就發,我臨走前塞還給他,他硬是又從車窗扔了進來。對于他來說,“兄弟”的定義很廣泛,有第一次見的朋友、發小、他家院子里的兩個散打和武術冠軍,還有他的前任少數民族武警司機。
兄弟們喜歡在他家的私人酒吧里喝酒,他每次總能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有時候是好幾摞的雪茄,有時候是存放了60年的威士忌。無聊的時候,我們會比誰的雪茄煙灰最先掉。白天如果天氣好,一大幫兄弟會跑去坐游艇。他們目前的想法是買一架能上天入地的潛水艇式快艇。
如果是在李斌所在的城市,你幾乎很難跟他單獨接觸,因為除了睡覺,他的身邊總是圍滿了人,話題也是破碎不堪,東一句西一句。我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虛度光陰,這種表表面面的生活狀態是我極其厭惡的。
樂隊在舞臺上表演,臺下的兄弟里面還有一個外國人、兩個開酒莊的中年老板。老外是個中國通,已經在當地混跡了數十年,據說還有吸食毒品的惡習,李斌得知以后,已經盡可能跟他保持距離。
李斌如今在異地開疆辟地,為他開車的是同齡的前特警,人忠厚老實,與他寸步不離,隨身挎著個包,里面是現金和銀行卡,買單收尾的工作都由他完成。除了忠誠,此人以前還曾組過樂隊,擔任鼓手,有些玩資。身處外地,李斌培養起了一幫這樣的人,他們年紀都不大,但社會閱歷豐富,知識結構也并不缺乏。有文身的前東北黑社會,玩吉他一流,還會拉馬頭琴;有14歲一人離家出走到深圳闖蕩的胖子,是個雜家,說起好萊塢電影和汽車頭頭是道。
這些人雖然平時喜歡插科打諢,但辦起事來絕不馬虎。在一個將近35度的下午,就因為李斌頭天晚上無意提到的一句話,他們開著皮卡、光著膀子,把樓盤外立在道路兩旁、綿延5公里的廣告標語牌統統修繕擦洗了一番。
與李斌第一次見面前,聽說我要去,他專門派了司機來接。那是一個大雨傾城的下午,一輛悍馬車停在了路邊。隨后兩個小時的車程里,悍馬車里異常寂靜,之后的幾天他曾向我展示過這輛車的特別之處,那是花費50萬打造的德國音響系統。當他把黑人說唱樂的音量調高、車窗降下,雖然身處一個三線城市,但卻有了美國街頭的感覺。幾分鐘后,我們感到心臟有些難受,占據整個后車廂的低音炮的震蕩令我們毛發直豎,幾乎要擾亂心臟的跳動頻率。
在這輛車之前,李斌曾有一輛路虎,在一次午夜交通事故中,被拖車上砸下來的鋼筋壓扁,他險些喪命。第二天父親就給他買了這輛悍馬H3。
現在H3成了他的常用車,再加上一輛全球限量版的H2,在中國只有不到5輛,內飾采用全真皮包裹,空間巨大,但不知為何后排兩個座位異常狹小,雙腿幾乎無處可放。可能是為了預防地雷或者火箭炮的襲擊,以及加強車身的平衡性,車身中間部分幾乎全讓給了6.5升的渦輪增壓柴油引擎,愣是把乘客擠壓在了兩邊。
李斌萬里迢迢地把兩個H開到了小縣城里,平時一般開著H3去吃路邊攤(因為H2已經停產,壞了幾乎沒有修的可能),坦克一般的身型,“轟隆”一聲停在長城和富康中間時,總會引起食客們的注意,甚至還有人拍照留念。倒是老板都已跟他相熟,每次吃飯,他埋單都不要找零。
除此之外,李斌還有一輛法拉利(主要是妻子開,用于買菜,時不時會有刮痕)。我曾在他的院子里空踩過幾腳法拉利的油門,引擎的轟鳴聲一開始令人害怕,可逐漸會令人有一種腎上腺素上沖的快感。類似的體驗在蹦極和跳傘中也存在,它強烈地提醒著我們還活著的事實。
“你知道超跑里為什么沒有裝音響嗎?”從車里爬出來后,李斌問我,我搖搖頭,他說:“因為超跑的引擎轟鳴聲就是最動聽的音樂。”
那時的李斌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娛樂公司,正準備搞文化產業,并一直在某名牌大學舉辦的二代企業家培訓班上課。據他說班里有一百多個來自祖國各地的同學,而這幫未來的接班人們,大部分都手持外國護照,其中不乏一些花錢就可以入籍的島嶼國家。
李斌從小跟父親很少見面,由于父母關系不佳,他跟著母親在老家讀書,任由父親在南方打拼。那段時間書沒讀多好,倒是認識了一大幫比他年紀大的人,天天帶著他們玩。這么多年來,從來都是他帶著身邊人玩,他很享受主心骨的感覺。
而父親缺失后,陪伴他的是柴油版的模型直升飛機和快艇、限量版的吉布森吉他,以及兩輛哈雷摩托。未來,他還想在海南置辦一艘游艇。這些玩具都能填補心中的那個窟窿。
他還曾開著悍馬跟一幫兄弟進過原始森林,在沒有路的地方硬壓出路來。回想起當時車輪貼著懸崖邊走的驚險,他還心有余悸,但當最后那片人跡罕至的天鵝湖出現在眼前時,一切恐懼都煙消云散,那次沖破恐懼的經歷令他終身難忘。
回憶起剛接班的幾年里父親對他的評價,最大的贊美是一句“不錯”。可就是這個凡事得不到父親認可的孩子,短短的兩年時間,操起了3個地產的盤。西南小鎮的這個已經準備了4年,本來他的設想是做成島嶼狀,每個島嶼住不同圈層的人,通過船只來往,類似于迪拜棕櫚島的概念。可面對現在的市場,回歸現實,他只能把水系與陸地連接,更接地氣一些。眼看預售期將近,他還沒找到整個樓盤的定位,既不知道賣給誰,也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賣,為此他很困惑。
白天我和李斌主要在他樓盤的會所里待著,那里的一個茶室里有上好的茶葉和香灰。不管頭天晚上折騰到多晚,9點前李斌都會準時來到這里,頭發打理整齊,黑襯衫穩當地扎進西褲里,皮鞋锃亮地坐在大木桌前,點上一炷香,又或加熱一爐沉香,然后親手泡上一壺各地搜羅來的好茶,開始一天的工作。因為他強調過很多遍,自己沒有別的信仰,家族的壯大就是他惟一的信仰,而這個重任一直壓在他這個獨生子身上。
隨后各個工作人員輪番進來匯報情況,他們的歲數都比他大10歲以上,有的甚至已經白了頭發。比起兩年前在家鄉的辦公室就著雪茄的煙霧,當著一幫兄弟心不在焉地處理工作,如今的他顯得老練了許多,更多時候是聽,然后做出判斷。某些特殊時刻,他會直接撥通父親的電話,通話都很簡短,但卻都是戰略性的決策問題,尤其是在處理政商關系上,末了,他總會提醒父親多加注意身體。
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有老員工來表示感謝的,因為孩子上重點中學的問題得到了圓滿解決。據李斌的秘書說,多年來他從沒見過老板垂頭喪氣的樣子,只要出現,必定精力充沛,這點似乎是繼承了老李總的精神,十幾年前,他還只是一個拉板車的。
閑暇時候,他帶著我來到了樓盤內的樓王參觀,房子的面積是其他別墅的兩倍以上,室內的透明恒溫泳池還在裝修,酒窖正等著紅酒入庫,院子里用紗網隔開了一個區域,里面有一只孔雀正悠閑地散著步。未來他想把這棟房子打造成自己的私人會所,接待各方友人,他也曾跟一個朋友開過玩笑,要用這棟樓王換朋友手上的一輛帕加尼跑車。
一個下午,李斌忙著在樓下大廳接待一家省城國有銀行的領導班子,就融資的事進行商討,我則換上跑鞋,沿著樓盤外的國道,跑入了旁邊的鄉村。在鄉間的田野上跑步別有一番情趣。此時正值農忙季節,田地里擺滿了稻谷垛,空氣中有一股焚燒麥稈的味道,運豬車從身旁經過,滿眼大奶子一晃一晃,偶爾還有赤裸上身的農民跟你搭訕,接著是由近及遠的聲聲炮響,繁忙的一天就這樣畫上了句號。不知道這副場景還能存在多久,房產的開發熱潮正席卷著這座縣城。
站在農田和房地產會所交界處的馬路上,我突然想,李斌雖然在這個地方駐扎數年,他肯定沒機會一個人跑步出來,呼吸田野間的空氣。在不到30歲的年紀里,肩上擔負著兩個數億元的樓盤重壓,如果這么看來,呼朋喚友、不斷換新的玩具,這完全不過分,因為無論他外表多么淡定從容,其實內心還只是一個孩子、這種單純和簡單是我在很多二代身上體驗過的,他們說話直接,愛憎分明,內心總是充滿一種善意。
晚上的飯局由幾撥人組成:準備來當地投資的老板,幾個一起從外地過來的官員,還有當地的一把手和紀委書記。為了表示誠意,也為了在“老板”面前表現,外地的幾個低級別官員們拿著分酒器干了起來,短短的半小時里,逼著當地的一個官員連喝了6個分酒器的白酒。坐在主位的一把手滴酒不進,微笑不語地看著飯桌上的混亂局面。倒是其中的一個女官員臉色很不好看,她拿出胃藥,還是被灌酒,數次推托后差點翻臉。
幾天后,在縣城的夜總會里,幾打啤酒下肚后,李斌突然湊到我耳邊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做房地產,太無聊了,天天裝成個老總坐在辦公室里,累啊,我的夢想一是進軍娛樂業,當歌手,開一場萬人演唱會,二是玩跑車。”他指的玩跑車是等3個盤做完之后,把賺到的錢投入到建設中國第一條國際級的技術賽道中去。這受的是法拉利賽道的啟發。他曾親自體驗過,那里的賽道可以在15分鐘內干燥,15分鐘內變濕。在具備測試跑道的基礎上,他更希望整合各方資源,打造中國自己的超跑。至于娛樂,他曾經在北京投資幾百萬成立的娛樂公司,盡管旗下有幾個簽約藝人,但現在似乎已處于停滯的狀態。
這是李斌少有的表露自己真實想法的時刻。與同齡人相處,他更喜歡旁聽和觀察身邊人的反應,偶爾也會拋出幾句話來,但往往都浮于表面,更多與吃喝玩樂或分享一個物件有關,這個物件可以是跑車、玉器、雪茄、沉香、美酒、游艇。與他相處,雖然事事服務周到,幾乎是你想要什么都能滿足,但你能感覺到他內心是收緊的,無法真正走進。
在一個夜晚,李斌還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他那時正在山里穿行,信號時斷時續,他說自己這么多年來太累,而且見識和眼界有限,他非常希望能出國幾年,充充電。他開始咨詢我的看法,我對此表達了百分之百支持的態度,并給他提了許多學習英語的方法,他在電話里很興奮。
可半年過去,李斌成了父親更為緊密的戰友,他們幾乎是輪換著盯守著新樓盤的開放,一天都不能離開,銀行的人要洽談,政府的人要處好關系,就連工地打架都要他親自下去處理。隨著幾個新盤的開張,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松綁了,而能稍微讓他找回自己的,也就只有兄弟和玩具了。
馬三是個工作生活已經被安排到了45歲的男孩,鼻梁高挺,平時常穿黑灰色調的衣服,他曾調侃說這反映了他一直以來的心情。最近他剛跟相處了5年的女朋友分手,事情起源于母親的堅決反對,隨后家族里的長輩們也輪流開始做工作,而他如果一意孤行,結果只有一個:被家族驅逐。
第一次見馬三是在去美國的航班候機樓里,那時我跟著一群老板去海外上課,同批的年輕人不多,由于父輩的友誼,馬三的父親主動介紹了我給他認識。飛機進入平飛后,坐在商務艙的馬三主動走了過來,跟身處經濟艙的我身邊的人換了位置。接下來的10天里,他還主動跟同組的學員換了房間,我們兩個搬到了一起,以至于最后在草地上課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也待在同一個角落里,有時甚至泡在泳池里,遠離聽課人群。
曾經在加拿大留學的馬三從小在酒精里泡大,他所在的城市酒文化相當強勢,飯桌上必備篩盅,一頓晚飯可以吃5個小時,主要是喝酒,用當地話說是“屁股沉”。還在上小學時,馬三放學后背著書包就跟同學們拿著零花錢進了酒館,一晚上每人可以干掉3瓶啤酒。
長大之后的馬三還是常常以酒精為伴,自從兩年前回國后,他失眠愈發嚴重,酒精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這種痛苦。在加拿大的時候,他一開始還能找到幾個人喝,到最后一年,就只剩下了自己的一個老鄉,兩人經常一晚上就著6斤裝的洋酒玩篩盅,對飲,這樣棋逢對手的感覺不是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找到的。
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里,馬三拿起紙和筆,玩起了輪盤賭,10把下來,他的籌碼已經翻了一番,這是他在加拿大賭場里,交了很多學費后掌握的規律技巧。凌晨兩點,我們從冷清的賭場里走了出來,找了間越南河粉店坐下,這是每個加拿大留學生的共同回憶,因為在那個寒冷的國家,越南河粉總是最暖心的食物。
早在大學畢業前,馬三就變賣了自己的二手寶馬車,用手頭上的20萬元殺入股票市場,經過7年的資本市場沉浮,這筆錢已經滾到了8位數。他當時就有預感,如果自己真的想主宰命運,必須過上財富獨立的生活。而他跟異性的關系也因此變得很簡單:我提供給你最好的物質條件,你必須完全聽我的,如果不聽話,那么趕緊滾蛋。這真有點像《五十度灰》里霸道總裁的行事風格。
這次同行的還有馬三的父母,但我很少看到他們之間交流,就算是說話,也是安排工作和討論行程,按馬三的話說,“就是上下級的關系”。馬三的父親早年在南方一帶闖蕩了數十年,完成了原始積累,因此馬三的成長中幾乎沒有他的身影,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一個陌生的存在。兩代男人之間的溝通從來都是天底下最微妙和困難的事情。
之后在夏威夷的海邊,伴隨著一輪明月,我們每天晚上喝到半夜兩三點。馬三是一個很有服務意識的人,除了總搶著買單之外,當身邊的人提出要求,他都會盡量滿足,例如每天晚上的酒水,都是他從度假村的小賣部里拎過來,還有好幾包零食和幾根小雪茄。這點來自于父親的言傳身教。老馬從第一次做生意就跟人合作,有錢大家賺,哪怕自己虧了也不能占人便宜,這種人生哲學多年來從未變過。現在他是一個資產百億的合資集團的董事長,里面的股東有資產實力比他大的,但都認他為大哥,沖的就是他的為人。
平時,馬三跟不熟的人話不多,回公司兩年,干的基本上都是些雜活,還遠遠達不到李斌獨自操盤的自由度,更別說分派部下干活常常受到抵觸和漠視,他的想法也很難在集團內部推行。這是二代通常會遇到的問題,尤其是當老一代還在持續影響著這個企業的時候。
他有一輛2011款的奔馳G55,閑時會把這個方盒子開進旁邊的沙漠里,同時按下車內的前中后三差速鎖的控制開關(這樣一來馬力會在4個輪胎之間,根據抓地能力自動轉換,以防陷胎),在起伏不定的沙丘間“沖浪”。按他的說法,如果只是在城市里開這輛將近200萬的野獸純屬浪費,車對于他來說就是男人的玩具,應該拿來蹂躪。
以前對豪車的狂熱,在回國的3年里被工作慢慢磨淡了。有一次他借朋友的蘭博基尼開了一個星期,才發現超跑會給生活帶來如此多的不便,到哪里都被人圍觀,在城市擁堵的路面上駕駛起來非常不舒服,還會因為無法提速而使得發動機積碳,之后他對超跑喪失了興趣。
第二次出國,我們一起在非洲和迪拜度過了半個月的時光,他跟溫哥華的酒友隨身帶了兩個篩盅。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五人采用三對二的斗酒方式,在非洲草原上喝光了一個餐館里所有的啤酒,最終以我方三人劇烈嘔吐告終,可他們兩人似乎才剛開始熱身,我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他們為何在加拿大只能對飲。游戲的一開始還是輸了喝一杯,很快就加成了三杯。后半夜半睡半醒間,馬三每次喝酒前的口頭禪縈繞在我耳邊:“今晚喝死算了!”
墮落和放縱,這本身都是極度憤怒的一種報復,憤怒的是自己的無能,也憤怒自身價值如此微不足道。在內心的深淵,馬三其實一直在求救。
我所接觸的所有二代,他們的父輩無不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幸存者,一輩子幾乎沒有任何困境不是順利地被突破,他們的口頭禪往往是:“我不知道‘難’字怎么寫!”可由于強大的父親,下一代往往生活在一個被過度保護的環境里,跟父輩相比,他們平凡得沒有牛逼故事可吹噓,野性全無,而活著也沒有一件事能讓父親滿意,讀書不成功,戀愛不靠譜,就連幫父親打理業務也不到位,惟一的指望也就是物質享受上能玩出花兒來,每個人都需要成就感,否則就如風中飄散的柳絮,可有可無。
在迪拜MALL里,馬三開始大量采購服裝,他最喜歡Dolce & Gabbana的T恤,雖然要3000塊一件,但經過他的手洗和保養后,可以穿五六年。據馬三說,上次來迪拜的時候,同行的還有幾個官員,其中一個在名牌店里逛了一圈后買了一大堆東西,但只支付了一條領帶的錢,接著便走了出去,馬三的父親趕緊過去埋單。接著到了名表店,官員看上了其中的一塊表,低調并且不容易被人認出牌子,便叫上馬三的父親一起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馬三說他平時沒時間逛商場,一年也就是在國外旅行時采購兩次服裝,一次春天,一次冬天。他的父親曾經說過:“我太了解商業世界的游戲規則了,你進入了商海,其實也就選擇了一種無路可退的生活方式。因為你不可能停下來。”這種生活方式指的是時間表上按小時排列的各種會議安排和商業洽談,你從創業或者管理企業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時間其實已被掠奪干凈,更多的是為別人而活。
45歲的時候,老馬檢查出了心臟問題,手術后休養了足足半年。一個當年從農村奮斗進城、之后借助時代之勢成長起來的億萬富翁,心中的欲望之火突然之間熄滅了,他不知道做事業的意義何在,他更不想兒子接手企業后重走自己的老路。
“經過這么多年雖說我很幸運,但人格也有受到踐踏的地方,曾經也有幾次都覺得有些撐不下去了。你想,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越成功對尊嚴和個性肯定越看重,如果你去一個地方辦事,科長、科員故意刁難你,你就會感受到強烈的心理壓力,以及強烈的人格尊嚴的缺失。我曾發誓過不能讓我的兒子繼續干這個事,搞房地產是求人的事,要過一道道關卡。我覺得我的人格已經喪失了很多次了,因而不想讓我的兒子再像我一樣。”
馬三考慮得更多的倒不是人格的喪失,他更憂慮的是自己就算再努力,在房地產這行,恐怕永遠也超不過父親。
在出國的頭一天晚上,馬三喝多了,在酒店和從外地來的女友睡著了,手機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態,直到他的姐姐跑到房間里來。等他醒來時,他的姐姐正站在床頭看著他。第二天他乖乖地回家收拾行李,一路上跟父母打起了冷戰,但他很清楚自己再繼續這段戀情的結果:被家族驅逐。
但他放不下這個在加拿大就認識的女孩,他認為以后很難找到一個能共患難的女人。到底是活出自己的價值,還是為家族而活,這是他最糾結的地方。滋養我者,必將毀滅我,在擁有財富的同時,馬三似乎被銬上了枷鎖,他認為目前自己手上的籌碼還不夠,不足以與父母談判,他期望能去上海后開展屬于自己的金融事業,更重要的是獲得自由。
回國后,他在午夜的微信上發了這樣一句話:“感覺自己什么也不缺,仔細想想又什么也沒有。”
馬三的手機里一直存著幾段他在古巴哈瓦那街頭錄制的音樂人音頻,里面還能聽到波濤的聲音。那是一個窮開心的國家,夜店里的一瓶啤酒就能換來女孩子一夜的芳心,5美元就能讓街頭藝人們樂在其中,滿頭大汗地唱上一晚曲子,兩美元就能抽到剛從煙地里卷出來的上等雪茄(到了中國價格翻20倍),汽車壞了有人義務幫你修一個小時,最后還拒收酬勞,這是實行了市場經濟化以后的國家所不再擁有的,馬三一直渴望在古巴變革前再回到那個他心靈的故鄉。
2014年,馬三交了一個新女朋友,這次他完全忽略了父母的意見,已經開始準備和她成立家庭,我們在浦東江邊的萬豪行政公寓里聊起來,他已經3個月沒跟父親說過一句話,目前正忙于操盤手上的3個基金,手上的籌碼似乎已經令他擁有了足夠的話語權,而父親負責的一個百億項目則正遭遇非常大的危機。
在一次企業家的游學課堂上,短短4天里,光子最后被全班一百多人推選為最綻放的學員。她很少抱怨,更不指責社會和他人,說起話來,總是面帶微笑,充滿正能量。我從小就討厭這樣的人,他們往往是班主任的寵兒、教育體制的走狗,以及禍害同班同學的納粹,在我看來,純粹的善和純粹的惡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光子一家5個孩子,她是老大,其他幾個分別在澳洲、英國和法國留學,上的都是名校。這跟父親的教育有關,作為一個從農村建筑工地干起、開過車馬店、當過鑄造廠技術員、養過奶牛、目前是北方三線城市的資源行業的老板,他的國際意識出奇地強,從小就告訴孩子們地球村的概念。當初光子在國內報考大學的時候,莫斯科大學和英國的一個學校曾錄取了她,但出于一種憤青的想法,她決定去日本幫助民間維權第一人王選打官司。
從小語言天賦突出的她,在日本待了8個月就拿下了日語一級,剩下的4個月里考上了日本的4所大學,其中包括東京大學,可最后她還是選擇了有日本哈佛之稱的慶應大學,那里一年只招36個留學生,1000個中國人能出來10個。去日本的時候,家里只給了30萬日元,很快錢花完了,光子不好意思問家里要,于是開始打工。與此同時,她還拿了4份獎學金,一個人支撐起了自己4年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同樣是18歲,光子已經成了天之驕子,可她的父親當年由于家里有6個兄妹,家庭環境很差,只得放棄了考大學教書的愿望,轉而去公社當磚瓦匠養家,一干就是兩年。之后的3年還開起了一百多畝的車馬店,身兼會計,專做過路馬車驢車的生意,一駕馬車收5毛錢,一天能收一百來塊錢,幾間房的大炕上加起來能躺一百多人。
雖然環境不同,可是兩代人其實都是在進行原始積累,一種是財富上的,另一種是思想上的。而且他們都有饑餓的鞭子抽打著,只不過一個被動,一個主動。
在名校讀書的壓力非常大,一周3次、每次3小時的研究會是慶應聞名日本的教學模式。20個人分成4組,5個人一起寫篇論文,到了最后的攻堅階段,5個人甚至會住在一起奮戰,每天到凌晨三四點才躺下。最為殘酷的是論文答辯階段,需要接受來自企業員工的挑戰,剔除一切過于書本化、不切實際的想法。到了三年級,四年級的前輩會來點評論文,老師做裁判,表面上是研討會,但往往會發展成論戰,3點鐘的課到晚上8點都結束不了。前輩們一般會把后輩花了3個通宵寫出來的論文批得體無完膚,很多女生在課堂上當場被氣哭。回想起那備受摧殘的4年,光子覺得從中學到了太多東西,也為步入殘酷的社會競爭做足了準備。
光子一直是各個學習小組的組長,還擔任學校高年級學生會的主席,負責組織每年的各大活動。在跟日本同學并肩奮斗的時光里,她對日本社會的了解愈發深刻,并開始用日本人的思維邏輯做事,最后連日本人都佩服,說她“比日本人還日本人”,這不但表現在她令日本人無法分辨的口音里(曾被評為全世界日語最好的10個外國人之一),還有她努力進取、永不言敗的精神。
這種對自我的嚴格要求和上進心是有來由的。在慶應,學校一直提倡精英教育,教育系統從幼兒園一直貫穿到大學,學生都是日本精英的子女。光子的一個同學是日本大財團伊藤忠商社老板的女兒,平時去麥當勞打工,兩個月后得到店長賞識,升她做副店長,她當時覺得證明了自己,轉身離開。在光子看來,日本的精英后代獨立意識很強,并且謙虛早熟,就算一年給他們幾百萬花,他們也會規劃得很好,一部分用來滿足物質需求,一部分用來旅行,不夠的話自己打工賺,不會花完了再問父母要,因為這是很可恥的行為。
光子每天臉上的妝容都很精巧,職業套裝干凈利落,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但從不得罪任何人,總是笑容可掬,心中的方向卻很堅定,坐下來聊起過往時,自信十足,卻不帶狂妄,“我對日本人的思維邏輯和文化習慣了如指掌,我可以做很好的翻譯,尤其是商務談判的翻譯,因為我能作為一個轉換器,良好地傳達雙方的意思。”
大學畢業前,她已經在埃森哲和高盛實習過。這些公司的實習特別苦,每個月個人都要有成績交上去,還要組成一個團隊,從團隊里選出精英去面試PK。畢業后,她鎖定了兩個行業:咨詢和銀行。理由非常簡單,這兩個行業特別能鍛煉年輕人,優秀人才也特別多,競爭激烈,她特別想成為其中的一員。
最后在4家企業(包括前面提到的兩家,還有三菱商社和一家英資百年銀行)里,她選擇了英資銀行。在日本的外資企業文化比較活,沒有日本傳統的論資排輩,而工資第一年一般是其他公司的3倍,第二年還會漲30%,那家銀行在東京的工資更是香港分部的3倍。但錄取率也極低,如果在社會上錄取,兩萬人里只選10個,但光子通過幾封推薦信和一張畢業文憑就進去了。
在第一年里,她利用銀行內部的跳槽機制,一年內把公司內的所有4個部門全部干了一遍(一般人需要兩年的時間),并且把各部門內部的工作流程簡化,提高了效率,年末在全球范圍內選70個人到倫敦總部實習和培訓半年,她憑借優異的工作能力,破天荒地代表日本去了。
在金融城的培訓是各種不同膚色的人坐到一塊,共同商量解決一個問題,這個過程中存在著很多沖突和摩擦,尤其是西方人慣有的咄咄逼人,對此光子說:“氣勢如何并不重要,不用一個月,自然就知道誰是領頭的了。”一個月后,她的世界觀變了,她發現不同文化之間,人的思維方式確實有極大的差異,這需要個體之間很好的相互理解,否則無法高效地共同完成一個目標。
對于這家百年銀行,光子非常佩服它的內部機制,PK無處不在——項目之間,人與人之間——每個人就像一臺機器,都必須把自己的潛能逼到極限,創造最大的價值。盡管很多人都有抑郁癥,但在公司里看不出來,因為工作起來每個人都奮不顧身。
第三年,她被派去香港擔當中層管理人員的職位,但這種火箭式的三級跳并不能滿足她,因為之前選擇這個領域只是為了鍛煉自己,銀行工作從來就不是她的終極目標,她只想看自己做到行業的頂尖是個什么樣,可當最后美國CEO的生活方式每天出現在眼前,她決定不把人生的后幾十年浪費在這上面。
帶著眼里還有的光亮,離職前,光子跟美國老板聊了一次,老板非常支持她的決定,“管理人員到處都有,但像你這樣擁有創新意識、試圖改變中日關系的人少之又少,你只要能干出來,影響肯定比你在這里大,到時候我幫你介紹人,缺錢了也可以幫你。”
幾乎是同樣的年齡,光子的父親已經結婚,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個人創富機會的釋放,他從公社里出來,承包下了一家國有奶牛場,一干就是5年,每天4點起床擠奶,接著一天到晚四處送奶,數年如一日,盡管最后沒賺到大錢,但卻被他認為“是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段時間”,因為有了這種磨練,后來再苦的事也有了跨越的能力和決心。
光子似乎也在重復著同樣的道路,離開銀行體制后,她決定自己創業,創辦一家全球企業游學機構。當初選擇創業,他的父親就跟她說:“好多人都是半路出家創業,成功了就是偉人,但好多人一輩子為之奮斗,最后也是默默無聞的,你要想清楚了。”一口方言的父親惟一能提供的幫助就是變賣了自己的大部分礦產,全力在資金上支持女兒創業。
認識光子兩年,我一直試圖去理解她的存在,可還是充滿了困惑,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得不到答案,我不知道她這些年勤奮刻苦和遠大理想的出發點是什么。她似乎一直受環境的影響,作為家里的老大,她更背負著成為榜樣的壓力,與她的多次聊天里我始終感覺不到一個活人的存在,反而是一大堆的資歷和概念,我想你也會有同感,她的經歷閃閃發光,可卻如此無聊,里面總是少了些什么。
創業兩年后,迫于家里的壓力,光子跟大學認識的男友結婚生子,事業也因此停頓了整整一年,可是很快,她又開始到處出差,重新變成了一個工作狂,因為除了自己的理想,她還需要為家族事業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
宋總家里的別墅和工廠建在一起,前面有個池塘,里面養著魚和鴨子,一旁還有菜地,吃飯基本自給自足。一進門,我看到她的丈夫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被子,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視。他目前負責公司的財務,會議基本不發言,只在內部家庭會議里提點建議,近幾年癡迷釣魚。一天晚上,在屋外抽煙,我跟他聊起了釣魚的話題,他立馬兩眼放光,一掃平時的萎靡。
我們飯后在宋總的茶室里開會,一打打的文件擺在了茶幾上,為的是落實一些商鋪的法律問題。她靜靜地聽著幾個員工匯報情況,很少插嘴,最后讓他們去找律師商量,接著聊到了換季庫存的問題,也沒給出具體想法,只是讓員工們謹慎地去做。換在以前,她一定會當機立斷地給出幾條想法,讓底下人馬上執行。
半年前,她剛把辦公室讓給了女兒安然,此時安然正在廣東看廠,因此有些急事還是需要母親在別墅的茶室里代為處理,但她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所有的決策都必須由女兒來做。協議達成前的好幾次會議母親都有旁聽,元老們一有對安然的不滿,眼光就會投向宋總,雖然她并沒表態,安然還是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會后把自己鎖在了辦公室里。元老私下都會找宋總訴苦,為此推翻了很多會議上已經敲定的決策。
小會結束,已是晚上9點,安然的電話打進來,她一天跑了9個工廠,顯得精神飽滿,母親很高興:“不愧是我的女兒,要記住有效率,但也要有質量,我相信你。”談起交班,宋總說自己身邊的很多企業家,過了60歲還是大權在握,但她卻寧愿在還有精力的時候,扶上馬,送一程。
國外留學回來半年后,安然準備接班,宋總跟她說:“這個行業很累,你要做好準備,一旦進來,就出去不了。如果想做的話,就從頭開始。”之后安然先學習了半年服裝設計,然后去廣州的一個服裝品牌從營業員干起,打了半年工。后來去上海搞設計,第一次當老板,自己招人,第一批人做了兩三個月全都跑了。她打電話給母親,在電話里拼命哭。
在宋總看來,這點小挫折算不了什么,她從一個冬天光腳砍野菜的孩子,到現在擁有千名員工的老板,其中的經歷已經超出了常人能夠忍受的極限。
當天晚上,我們聊起了女性的角色問題,以及女企業家的命運,宋總說:“作為母親,女兒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沒時間管她,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而作為妻子,我基本上沒盡到妻子的責任。”接著她又談到了安然,“現在我作為母親來說,就算這個企業沒有了,只要她有一個美滿的小家庭,我就知足了。”我反問她:“也許她還沒遇到一個適合的,或者就這樣帶著個兒子過一輩子也挺幸福的。”宋總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當中。
往事浮上心頭,她又開口說道:“中國歷史幾千年來,對女人是不公平的,就是男尊女卑。像我通過自己的努力把企業做大了,在這一群人里面,年齡差不多大,我在很多方面比他們更努力,可在外人看起來總覺得你這個女人不正常,雖然他很尊重你。女人永遠都是被動的,她一心一意做個賢妻良母,男人也出問題,你很強勢,又不一定能找到理想的男人,優秀的男人不一定喜歡你這樣的女人。”
突然,她站起身來,借助手機電筒的光,領著我到別墅后面住了17年的老房子里去看。里面閑置已久,柜子上放著女兒的結婚照和4瓶孔府老酒,那是孔府集團在中了央視標王后購買的,為的就是提醒自己頭腦不要發熱。可接著她嘆息道:“(頭腦不發熱)人這一輩子很難做到,我為女兒做的那個決定就是頭腦發熱。”
回到書房,她依然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這話我從來不跟人分享,因為怕人瞧不起,女人你不管如何努力,事業如何精彩,在男人的眼里,你就是個女人。”我緊接著問:“那你會擔心安然重蹈你的覆轍嗎?”話音剛落,“Hi!”安然滿面笑容,帶著臉蛋紅潤的胖嘟嘟的4歲孩子推門進來,宋總臉上凝重的表情突然一掃而空。接著我們4人坐在地上,靠著蒲團,圍著“小王子”玩了起來。
有時候女企業家們由于走的路太長,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何為女人,而當宋總看著“小王子”爬來爬去的瞬間,我感覺到她又回歸了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小王子”是安然和前夫的孩子,用安然的話說:“傻逼一樣就結婚了。”前夫是安然的初中同學,也是初戀情人,大學畢業回來后,他們又碰到了一起。這時母親正為她的婚事擔心,因為她認為安然從小就是一個把事情看得很明白的人,從買第一雙1000塊錢的鞋開始,她就要舉出理由說服母親,包括多次轉學,她都拿出了自己的理由。
母親見過男孩幾面,憑直覺認定他是不錯的女婿,加上有不錯的感情基礎,安然便聽從了母親的意見,男方也很快就安排了婚期。可是婚后移居南方的生活出人意料,婆婆對安然的控制和壓迫幾乎超出了所有婆媳類電視劇的想象范圍。兩年的時間里,安然一直默默地忍受著婆婆的摧殘。
退無可退,她提出了一家三口搬出去住的想法,婆婆堅決不同意,認為她搬出去會跟別人跑掉,為了向兒子證明,往家里請了一撥又一撥的巫婆神漢做法,家里貼滿了符咒,安然下班后在樓下坐兩個小時都不愿回家,因為“里面就像個鬼屋”。
最后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語氣非常平靜,還是按一貫的思維邏輯,擺出了離婚的理由。她認為雖然離婚會讓自己家族蒙羞,可不離自己就兩個結果:要么瘋,要么死。
宋總知道自己的女兒從來不亂說話,第二天就趕到了南方,在親身經歷了一天這個婆婆日常的狀態之后,她感受到了女兒這兩年如何一路走來,剛走出大門,就在樓道里嚎啕痛哭起來。安然倒是很冷靜,回到屋里,淡然地說:“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回趟家,大家雙方都把這事想清楚吧。”
她拿起包,抱著孩子走出了家門,似乎只是出去辦個事,但卻再也沒回頭。當初買的房子、首飾、衣服、一百多萬的車全都沒帶走。
談起自己,她突然發現身邊女二代里婚姻幸福的很少,她認為是因為她們經歷過財富,對財富沒有很深的情結和概念,不計較又相對單純,更向往純粹的愛情。可人生就是這樣,你之前遇到的挫折少,后面遇到的就會更大,這是遲早要補上的一課。
她很感激這堂課,讓她告別了無憂無慮的年紀,如今的她眼里凡事都很正常,還時不時為底下的員工提供解決生活問題的建議。
在跟兒子玩的時候,安然她經常重復的一句話就是:“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你是個男人。”看見他走路歪歪扭扭的,她就很嚴肅地告訴他:“走路就跟你的人生一樣,每一步都要很小心地去走,走路走不好只是崴腳,可是人生不好好走卻會留下遺憾。”
她一直想告訴兒子真正的男子漢是什么,她認為一定要擁有獨立的人生和人格,為自己的每一個選擇承擔責任,也許這是因為她先前見識過極端相反的例子。她的前夫是一個對母親言聽計從、卻夜夜凌晨醉酒歸家的男人。可我舉目四望,“小王子”身邊幾乎沒有男性榜樣的存在,平時帶他的是3個女保姆,出外也是安然和母親帶著。
為了在“小王子”的生活里建立男性的存在,安然外聘了一個年輕的美國人住在家里,采取年薪加獎金提成制度,這也為她對接的英語培訓機構開啟了新的商業模式。要知道在中國的大城市里,尤其是在豪宅里,女主人和保姆,還有幾條狗,幾乎就是一個男孩生活的全部。
在與安然相處的時間里,話題總離不開企業,每一次見面,她都會跟我討論接管企業后的現狀,更多時候,我實在無法提供什么有營養的建議,因為接班問題一直都是個全球性難題。在去她家做客的半年前,她正與公司元老斗得不可開交,母親從外面招了一個行業內的專家,幫她搭好了班子,輔助她開辟事業。這個新的班子,連同她本人,都與老員工之間在工作方式和理念上有著摩擦,她為此還下狠心開掉了其中一個帶頭的。
安然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每每談起工作,她的語氣會變得狠勁十足:“我正試圖改變他們(老員工)工作說話的模式。以前他們習慣了有事情就找老板,我交代一個事情給他做,他以前可能沒做過,說過一遍兩遍三遍,他拿回來還是我說的那點東西,他自己沒動過心思,沒消化過。我就跟他說,你這件事不會你就老實承認,如果我教你了,你去做了,你就該拿出幾個解決方案,然后我需要做的只是選擇,這就是你的專業水準,我說你永遠不要讓我做問答題,我資歷淺,你是專家,如果你不懂,我為什么要請你?”
“有一天我讓人力資源部的人去找特定崗位上的員工,他一上來就問我,你對這個人有什么要求,你能給多少錢,他的崗位職責是什么?我就問他,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動過腦子沒有,這個崗位不是我想出來的,這個市場上本來就有,行價就在那里。不懂你就去百度查!你這種問題你再敢問我試試看!”
底下的一些老員工在經歷了幾次教訓后,紛紛變得焦慮不安——在一個行業干久了,難免會有懈怠。安然接班后似乎給整個企業打了一劑強心針,他們晚上開始失眠,有的人甚至主動跑過來探安然的底:“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這幫人遲早都要退出歷史舞臺的,就希望林總到時能提前說一聲。”
安然認為母親以前的管理方式是對待下面的所有人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于是他們就成了“一群被慣壞了的孩子”。可她也時刻在檢討自己的說話方式,并向母親學習,畢竟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不可能像西方一樣完全地標準化、流程化工作,其中一定要包含一些可供緩沖的彈性空間。
相比暮氣沉沉的老臣們,安然帶出來的班子跟她一個性格,干練、高效、就事論事,但她現在又多加了一條:尊重前輩。為此她在大會上率先表態,給老員工們發老黃牛獎杯,讓他們感覺榮耀,然后帶著年輕的員工集體拜他們,并對小輩說:“以后無論任何場合,他們就是你們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他們就是企業最大的財富。”慢慢地,老一輩開始接受安然的想法,因為“他們要的無非就是尊重,我就給他們足夠的尊重”。
2008年以后,整個行業都處于低谷,而到了2012年,情況更加惡化,有統計說行業內40%的企業都倒閉了,可是安然的企業還擁有相對良好的增長。
說到母親,這個從裁縫干起、花了7年時間才買了第一臺縫紉機、直到現在擁有1500名員工的女人,安然認為這是一個能夠把各種角色都飾演得非常好的人,母親不一定天天陪著就能把自己教育得很好,但她很注重方法。從小開始,每個禮拜母親至少會拿出一個小時跟她聊天,沒有學業的事情,只關心她思考的問題。同時還讓她把朋友叫到家里去玩,外地的,機票食宿全包,之后用半個小時跟這些朋友聊安然的情況,最后再跟安然聊她是怎么看待這幾個朋友的。
最后一天早上,宋總梳妝打扮完畢,又恢復了女企業家干練的模樣,司機正在外面等她去開經濟會議,她跟我輕輕地握了一下手,走了出去。作為一個當了10年省政協委員、5年全國政協委員的女人,她正逐步退出這個舞臺。
安然此時也穿上了正裝,包里裝著關于促進本行業發展的提案,去市里參加她的第一次政協會議,她選擇自己開車,因為這樣底下人就不會知道她的行蹤,她也可以短暫“消失”一段時間。
看著她一個人開著奔馳轎跑駛入會場的模樣,我突然發現她從來都緊繃著神經,似乎在維持著一種強勢的權威。可我腦海里又出現了這樣的場景:那一次我們并肩在路邊走,安然走到了對著車流的一邊,她有些害怕,閃躲進了另外一邊。那時她告訴我,弟弟小時候車禍去世的陰影一直沒有散去,而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流露出了一絲柔弱。
“我一直在準備著,如果父親哪一天不在了,我該怎么辦?”頭一次見小賭神,我們跟他回了老家。這是一個小工廠遍地的縣城,街上豪車數都數不過來,人們靠實業起家,像農民一樣靠天吃飯,這個“天”是國外的訂單。同時他們也會經受不住小額借貸、圈地迅速獲利的誘惑,進而偏離了自己萬分辛苦打下的本業。
走訪了一圈,我發現這里的企業家生命都很脆弱,正如他們的企業本身,在偶然中成功,在必然中被消滅,時代的車輪能讓他們飛黃騰達,也能碾過他們精力耗盡的身軀。難怪小賭神總在嘟囔著開頭的那句話。他潛意識里有一種極深的危機感,留學回國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公司上班。
我約了小賭神的父親朱總第二天晚上在家里吃飯見面,可是當天一早,卻傳來了朱總遇害身亡的消息。據說兇手是在凌晨入屋,先綁住了保姆,朱總聽到了聲響,下樓查看,兩人對峙了一會兒,接著兇手在他身上插了好幾刀。在去往醫院的救護車上,朱總見了小賭神最后一面。
當天晚上我來到了小賭神的別墅,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來到兇殺現場,還特意換上了一身黑衣,可最后發現完全是多余,大部分人穿著隨便,有個女的還穿著艷麗的裙子和紅色高跟鞋到場。屋子里圍滿了人,他正和同齡的兄弟們圍坐在里屋的一張大桌子邊,大家很少說話,只是偶爾有一兩個人發言,氣氛沉重,似乎在密謀著什么。他的妹妹斜靠在沙發上,顯得非常疲憊,眼淚已經流干,但眼神中有一股倔強,似乎不愿臣服于眼前發生的一切。
別墅位于當地最好的樓盤里,中間還有一個獨立的湖泊,可是家家大門緊鎖,不見有人在外散步,事發時鄰居出奇地冷漠,竟然沒有主動報警。
過了半年,小賭神再次邀請我去他那里走走。
后來我得知,在父親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他連開了兩次公司會議,都是針對內部高層。在會上很多老員工流下了眼淚,他愣是一滴也沒掉出來,反而是為員工描繪了一幅未來的愿景。接著他跑去安撫4家銀行的人,跟行長見面。在2011年企業銷售額增長21%、利潤率翻了一番的數據支撐下,銀行有了信心,而更重要的是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強,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股力量從何而來。最后他去了政府,跟書記和縣長見了一面。
那一天里,他似乎忘記了父親的死。回家以后,當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情緒才翻涌起來,而直到現在,他還會有幻覺,認為自己的父親回家后會來敲他的門,問他睡了沒。
在小賭神看來,父親的去世進一步加速推動了他,或者說父親的去世成就了他,讓他能更獨立地去思考和做事,以及有一個清晰的方向。父親在的時候,他只是管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盡管對整個集團有自己的想法和規劃,卻不敢提出來,整個心態還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給父親看。這其中有一個細節,半年前他打電話約父親跟我見面的時候,電話接通,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似乎有些膽戰心驚,口齒也變得不是很清楚,結果遭到了父親的拒絕。而當天晚上,他的父親在家里又問起了這個情況,變得感興趣,他很愉快地給我打了個電話。
現在父親走了,他開始尋找自己內心的東西,思考自己想去哪里,話語間自信滿滿。這一切應該是把控力所給予的。
聊天的間隙,包廂里進來了一個中年男人,他是小賭神企業的供應商之一,也是第一個過來簽陽光協議的供應商。協議的條件非常苛刻,只要供應商被發現給公司的員工送一包煙,直接罰20萬,并且還要追究刑事責任。小賭神想借此破除公司多年來的陋習,這也是行業長期存在的潛規則,以前是潤滑劑,現在是腐蝕劑。父親在的時候,采購部的人有時年終會把紅包上交給他,而為了表揚這種誠實的行為,8萬的紅包,父親會返還4萬,可實際上這個員工可能一共拿了20萬的紅包,這反而變相地縱容了拿回扣的行為。
小賭神提到了馬云,為了保證淘寶的公信力,他曾經大義滅親,把自己的好幾個負責網店信用評級的員工送進了監獄,這是企業發展到一定程度必須做的事情,否則大樹會被螞蟻蛀倒。小賭神認為自己的企業也已經發展到了這個階段。
協議里還有一條是把價格壓到最低,然后次年的銷售額增長之后,供應商要最高給企業返點增長額6%的利潤,這相當于行業凈利潤的一半,供應商同意的前提是小賭神給他們描繪了一幅美好的圖景,也就是來年的供應量將會翻一番,他們將會與企業共同成長。
聊完正事,在我的要求下,小賭神叫了兩個朋友,玩起4人德州撲克。他已經有段時間沒玩了,因為不久前有兩個專業的德州牌手,專門從新加坡過來和他們這群人玩,吸了幾十萬走,最后因為跟設局的人產生了矛盾才離開,從此他決定消停一陣。
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小賭神曾想過成為德州撲克職業玩家。
未成年時,他就曾在英國的馬場里賭過。一個同學在機器上先輸了200鎊,他過去拿了20鎊按了重復下注,立馬贏了300鎊。他第一次進賭場是19歲,在倫敦的帝國,有一大幫同學,非常緊張,因為賭的都是生活費。最后幾年每年100萬的生活費也有賭光的時候,曾經用100鎊生活了一個月,天天吃超市里最便宜的泡面,里面只有一小塊面餅和一包味精。
最后一年,他還輸光了學費,沒畢業就回國了,而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讀書的料,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
小賭神認為賭博有遺傳,也有后天的培養。他小時候就經常見父親賭博,父親曾經算過一筆賬,多年來他累計在澳門輸掉了一個億。2010年他從英國回來,宋總給了他兩百萬,讓他自己一個人去澳門,在那邊待半個月,時間到了去看他。他在那邊待了13天,最后把兩百萬全部輸干凈了。
一開始,不分晝夜,他一直待在賭桌前,最后賭到想吐。在那期間,他把澳門最貴的東西都吃了一遍,牛排是4500元一塊的,然后早上游泳,白天賭博,晚上去聲色犬馬,感覺很快樂。最多的時候他曾贏過一百多萬。父親來了后,他們坐在一張桌子邊,小賭神叫了一聲爸,旁邊艷麗的女公關驚訝萬分。
小賭神總結父親成功的因素之一就是膽量,所以他一直認為一個敢賭敢博的人才會成功。當地的第一個地產項目,投資3個億,地價一個億,小賭神的父親就是大股東,占38%,雖然當時企業的資產總額還不到5000萬,他那時就敢拿一個億去博。這也是他淘到的最大的一桶金。因為賭博就是這樣,你有500塊錢,但你敢推1000塊錢。但小賭神也認為這種成功有個前提,因為那是中國發展最快的10年,閉著眼睛都能賺錢。
那天晚上,小賭神起初的幾局相當慢熱,幾乎嗅不出任何進攻的欲望,可中段他開始發力,慢慢地吸起了池子里的籌碼。一個小時后,小賭神以3個King All In(全押)贏走了桌面上我們3個人所有的籌碼,他說自己打牌從來沒有固定風格,他會一直隨著情況變化。
小賭神最近非常關注資本市場的情況,甚至還報名參加了南方的一個關于資本運作的學習班,父輩的實業對他來說吸引力實在不大。
白天,一個跟他父親認識了27年的朋友帶我參觀了工廠。工廠是典型的靠國外訂單過日子,95%的產品都遠銷全世界,在歐美經濟不景氣的大環境下,他們的工廠卻是全年24小時開工,甚至倉庫里已經堆不下生產出來的產品,春節臨近,訂單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工人們正瘋狂地趕工。
出于對身邊人以及自身糜爛生活的反思,小賭神發起了創二代協會,初衷是為了讓更多二代們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積極地開創生活。
他們目前已經做了幾次慈善活動,選擇的是一些弱勢群體,例如腦癱、殘疾和父母雙亡的孩子,照顧他們的學習和生活,給他們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這引起了地方上人們的關注,塑造了協會的影響力。除此以外,協會還有微創業項目,讓內部的一些人有小項目可做,練練手,外部的人只要有好的理念,也可以申請資金。而另一部分是長期的大項目,這需要在未來通過聯盟、風投、收購,還有入股來展開。
在小賭神的公司里,我旁聽了一場協會7人核心小組的日常會議。
剛過晚7點,另外6個發起人已經在會議室里等待了。會議完全由小賭神主持把控,他發言也最多,另外幾個人都稱他為會長,語氣中除了順服,更有一絲親切的意味,類似于“兄弟”兩個字。前不久他們剛一起去了趟新加坡,帶了8萬塊新幣,在金沙賭場的一個星期里贏了40萬,最后他花完了那8萬塊錢,并在賭桌上把40萬一把推掉。
小賭神從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帶頭人。初中在貴族學校里搞民主選舉,他連當了3年班長,還當過學生代表大會的秘書長,每年拿陳香梅獎學金的領袖品質獎。最后學校倒閉了,因為高三7個班,沒有一個人考上本科。
但他第一次在公司董事會上發言,腦子一片空白,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最后喊了句口號,說在一年內要成為當地同行內的第一。那時他的父親還健在,就在一旁補充道:“力爭第二吧。”果然一年過去,他們成為了行業里的老二。
小賭神的父親平時就很少走動政府關系,我去的時候快過新年,他更是為如何維護政商關系而頭疼。
政府的一些官員這段時間點名批評小賭神不懂人情世故,不與他們禮尚往來。小賭神有自己的觀點:如果我只專注于自己的企業,靠實力說話,真沒必要特意去巴結,但是保持正常的關系還是應該的,該送的還是要送。
7點到11點半,4個半小時的會后,小賭神的司機帶來了當晚的宵夜——7個帶肉餡的烤餅,桌子邊的每個人都吃得很香,似乎比昨晚的海鮮火鍋還過癮,盡管那晚點了兩斤二兩的象拔蚌。下樓后,保時捷轎跑、寶馬七系、總裁版路虎相繼離去,駛上了空無一人的金融區大道。我坐進了他的瑪莎拉蒂,上次來的時候,這輛車剛被撞成了破銅爛鐵,花了80萬才修好。
酒紅色的皮革映襯著銀光閃閃的儀表盤,孤獨的引擎聲在午夜的縣城里回響,小賭神說自己更喜歡干跟協會有關的事,而不是管理自己的企業,如果是在企業里開會,他絕不會開得那么晚。接著他說:“也許未來這會成為我的主業,一旦發展壯大了,企業本身與之相比會變得微不足道。”
(文章中的人名均為化名。王大騏作品《財富的孩子》即將由鷺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