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

“過去兩千年里,升值幅度最大的資產是農田,升值1200%,幅度遠超貴金屬和其他生產資料。”4年前,當資本大鱷索羅斯拋出這個觀點的時候,在中國有一批年輕人,正試圖在官方途徑之外,通過互聯網工具參與這場“財富盛宴”——土地流轉。
伍勇和孫大午并不熟悉。他們年紀相差整整30歲,前者是互聯網創業新貴,后者是身家億萬的傳奇企業家。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們心懷同一種憂思——在中國,似乎與土地相關的企業家,總是充滿悲情。
十六年前,孫大午試圖以一己之力,構建農民與商業“淳風沐雨”的烏托邦,卻因挑戰既有規則而身陷囹圄。相比之下,生于80后的伍勇更具野心,他試圖用互聯網工具,為正摸索“土地改革”之路的官方,提供包含土地流轉服務、土地金融服務、基于大數據的土地管理服務的一整套民間解決方案。
但他也同樣因超前和冒險,將自己置于與孫大午曾經和今天都不能避免的風險之中。如果說,30年來孫大午作為先行者,用血肉之軀為后輩試遍荊棘,如今祭出互聯網和科技大旗的伍勇,打算怎樣平安著陸?
追本溯源,他們的“悲情”也許并非宿命,其背后的邏輯向來清晰而條理。
悲情邏輯
2015年8月底,發生在河北省保定市高陽縣斗洼村的事,讓孫大午再次遭遇規模農業經營者們繞不過的“黑暗與不公”。
連續3天,他的保定分公司三百畝梨園,持續被當地數百名村民哄搶,圍墻被毀、員工被打、十幾萬斤梨被一搶而空,“損失已達30多萬元”。
而連續報警3天的結果,是“十幾名警察和梨園職工,面臨大多是婦女和老人的村民,不能有效制止”。不得已,這位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身家億萬的富豪,同時是出了名的不吝擔當社會道義的企業家,只能通過在網上發帖求助的方式,呼吁社會關注。
對于引發沖突的原因,大午集團和村民各執一詞。
當事村民表示,他們發現大午集團要在梨園內建養殖場,認為這不符合之前雙方約定的土地使用方式,阻止無效后搶梨以表達訴求。而大午集團內部人士則表示,養殖場符合產業化農業發展必需,屬于果園配套產業,沖突的直接原因是“部分村民總想白吃梨,不給就闖入梨園摘梨,在阻擋過程中發生沖突,村民打電話叫來更多村民哄搶”。
后來,在官方通報的情況說明中,事實更接近于后者。
但讓孫大午痛斥“黑暗與不公”的,并非哄搶梨園的數百村民,而是更為深層次的農村土地問題。這些問題積壓多年,不但成了規模農業經營者們的心頭之痛,也成為制約當下農村經濟發展的瓶頸。
根據我國憲法以及土地管理相關法規,農村土地為集體所有,農民只有承包權和經營權,沒有所有權。因此,一旦國家將農村土地征用、拆遷或招商,農民既沒有任何話語權,也不能合理分享土地增值收益。同時,對于另外一小部分人,則存在巨大利益尋租空間。
出生于湖南大山深處巖背村的伍勇,對此深表認同,并試圖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案。大學尚未畢業,在一家農業公司實習時,他就發現了關乎土地的一個“秘密”:同樣被用來種植金銀花,有的租價每畝幾十元,有的卻高達上百元。詢問了更多規模農業經營者后,伍勇認為,解決土地不公問題的方法之一,在于消滅信息不對稱。“假如農民熟知地價,并參與土地流轉的每一個環節,矛盾是否就化解了一些,而農民的利益是否就多了一分保障?”
與孫大午試圖通過發展規模農業改善當地經濟結構不同,80后伍勇更熟悉的東西是互聯網。
相約2009
早在高中時代,伍勇就開始了互聯網經商實踐。那時,他通過在阿里巴巴搭建網店,幫助家里銷售金銀花。感受到互聯網紅利的伍勇,在后來的整個高中及大學時代,倒賣過QQ賬號和網游裝備,炒過域名,搞過SEO營銷等。最終,他憑借搶注500所大學域名并以此搭建的高校交流平臺,斬獲了人生的第一桶金——50萬元。
伍勇一步步成為互聯網的忠實信徒。但從湖南大山深處走出來的他,身上烙著不能磨滅的“農民”印記。
2009年,就在他發現土地信息存在不對稱后不久,中央發布“一號文件”呼吁“建立健全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市場”。這讓伍勇嗅到了土地流轉市場化變革的方向,以及民間力量參與其中的可能。
那時,他正幫同學租房子,接觸了大量互聯網租房平臺,例如58同城等。伍勇想,為什么不搭建一個土地出租和尋租的互聯網平臺,消除信息不對稱,打通地源和客源渠道?
這一年的6月25日,同時也是第19個世界土地日,伍勇創辦的土流網上線了。沒過幾個月,人們自發在網站上發布的土地出租及尋租信息就多達3000條。隨著網站不斷進行SEO優化,以及越來越多媒體關注到這個特殊的創業團隊,土流網在圈內名氣日盛。
多年以后,當我們回顧土地流轉的互聯網實踐,2009年無疑是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除了土流網,還同時上線了一家名為“土地資源網”的網站,它們共同成為當下最大的兩家民資土流中介平臺。而此前上線的官方平臺——成都農村產權交易所,也在這一年確定了組建方案、交易范圍和組織機構,并很快運轉了起來。
但在當時,大學應屆生伍勇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參與了一段歷史。他著手為土流網招募了一支線下團隊,專門負責為土流網尋找可流轉的土地。后來,這類人就被稱為“土流經紀人”。土流網是連接地源與客源的中介平臺,而土流經紀人就成了連接農民與中介平臺的中介。這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事實上,農民本身并沒有那么高的文化素質、自覺性和意識,主動將自己的土地放到網上流轉。土流網上線之前,對于待流轉的土地,他們要么等待“被流轉”,要么干脆拋荒。
一開始,土流網運營費用全部來自伍勇大學時掙的50萬元。后來,因為遲遲找不到盈利模式,他不得不同時在5個公司兼職掙錢以支付員工薪水,甚至不惜上相親節目宣傳平臺。
事實上,一直以來,就像孫大午反復提及的,缺乏明確法律規定,建立在農民土地所有權不完全基礎上的所有民間土地流轉實踐,都是以“不違法即合法”為前提進行的。
這意味著從2009年創辦至2013年,嚴格來說,土流網作為中介平臺撮合的土地交易業務,是一場在政策火山上進行的商業冒險,它時刻可能被吞噬。但伍勇寧可將其看成一場頗具理想主義的民間實踐,他相信“政策制定往往晚于事實發生”,但事實的發生總要有人自下而上進行推動,就像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安徽小崗村所做的那樣。
——土流網以及與之類似的民間土流實踐,就是2009年在互聯網領域里的小崗村。
走向線下
2015年9月初的一天,江西人解洪玲坐在自己位于南昌市中心的辦公室里,向來訪者講述自己如何從一名美發師成為土流經紀人,并最終成為土流網南昌土流中心負責人。在全國,像解洪玲公司這樣的市級土流中心,土流網還有137個,遍布除西藏和臺灣外的所有省份,甚至在美國和澳大利亞也有辦事處。
土地流轉中介終究屬于服務業,線下體驗優劣至關重要。但顯然,延伸至田間地頭的土流經紀人,其本職是村長、村委書記、種子化肥銷售商等,有時難免太過“接地氣”。此外,伍勇無意中發現,不少土流經紀人僅憑吃差價就能年入百萬元。他認為這其中蘊含更大的價值,假如通過規范化運作,挖掘這部分價值,就能為土流網帶來品牌、商業模式上的提升。
因此自2012年起,土流網通過招商加盟的方式,在各個城市設置土流中心,每個土流中心下設縣級、鄉級服務點,每個服務點管理若干土流經紀人。其中,土流網依舊作為信息平臺,置換地源和客源信息。土流中心負責線下服務客戶,介紹土地資源、撮合交易、辦理土地流轉手續等。而延伸至鄉鎮、村莊的服務點和土流經紀人,只需負責提供地源線索即可。
或許,從土流經紀人到土流中心負責人,解洪玲不是一個意外,他的成功在于游刃有余:面對農民時,他像個種植好手一樣熟悉農業;面對商人時,他又像個商場老手一樣熟悉談判和服務。
有一次,解洪玲經手一塊沙地。在林地和水田為主的江西,這塊沙地原主人根本沒想過能將它賣一個好價錢。但解洪玲深知其中的奧秘,他很快在土流網上為沙地找到一位西瓜種植大戶——沙地最適宜種的東西豈非就是西瓜?而這位種植大戶更是喜出望外,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在林地和水田為主的家鄉,破天荒得到一大塊完整而優質的沙地!如此,雙方皆大歡喜。
讓伍勇自覺好笑的是,土流網這一綜合了58同城、房產中介的模式,在2014年竟儼然成為互聯網主流,被稱作O2O。
與土流網采用加盟方式發展線下實體店不同,土地資源網采用的是品牌授權的方式。二者大同小異,只不過土地資源網在其發家的廣東地區傾力更多,而土流網則試圖把枝椏向更廣和更深兩個維度延伸。牢牢把控著線上與線下,是因為伍勇看到了平臺更大的可能。
向兩極延伸
顯然,伍勇的運氣比早30年出發的孫大午好太多。
2013年11月,十八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讓“承包經營權在公開市場上流轉”。此后,國家主席習近平提出土地所有權、承包權和經營權“三權分置”,讓“悲情邏輯”背后的土地體制進一步擺脫僵化。
利好不斷,資本市場終于行動起來。2014年底,土流網在人民大會堂宣布獲得盛大資本5000萬元人民幣A輪融資。據悉,其更大規模的下輪融資已經敲定,只待今年年底宣布。
然而,這就是勝利,就是終點了嗎?
伍勇并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腦,他看到一扇又一扇更為金碧輝煌的大門被打開了。自己所進行的這場來自民間的土流互聯網實踐,似乎才剛剛開始。
他沒有忘記那些規模農業經營者們,獲得土地只是第一步,融資難更是他們不能突破的瓶頸。
每年與上萬名農業經營者打交道,伍勇清楚他們的苦衷:“找銀行,地不能抵押,農機抵押也困難。好不容易放開了土地經營權抵押貸款,銀行依然興趣不大。”想當年,孫大午不正是苦于向銀行貸款無門,才冒險將借貸對象轉向民間,因此遭遇牢獄之災的嗎?
伍勇認為,銀行的痛點在于中間渠道不暢通,而自己恰恰能充當這個“中間渠道”。
簡單來說,銀行之所以不愿放貸,在于它根本就對“土地經營權”這個抵押物束手無策。一宗流轉土地經營權背后,是無數個碎塊土地、錯綜復雜的所有權關系以及獲得接盤俠的巨大成本。但這些銀行專業之外的東西,對于土流網卻恰恰簡單得像每一單普通的業務。
為此,土流網與太平洋保險合作推出了一個新金融服務,通過估值擔保的方式為融資企業提供擔保,從而獲取銀行貸款。假如融資方無力還款,太平洋保險只需將作為抵押物的土地經營權交給土流網,讓土流網再次流轉出去即可變現。
經過幾次幾十萬元的小額貸款試驗,土流網初步證實了這一模式的可行性。當下,伍勇正試圖通過一個名為“土流網土地金融大計劃”的項目,在全國范圍內尋找更多的保險、擔保公司及銀行等金融機構,參與探索農村金融的新模式。
此外,經過數年沉淀,土流網上已積淀了大量的土地、用戶和行業數據。這些數據被清洗、建模以后,將成為難得的土地大數據而具有商業開發價值。
例如,土流網將其中的土地價格數據清洗、建模,做了一款免費的土地估價系統,用戶只需通過簡單的3個步驟,輸入若干關鍵性數據,即可獲得全國任意一塊土地的價格估值。假如土流網能與更多金融機構達成合作,這個地價估值將作為重要依據,成為金融機構放貸憑證。
方正證券曾在一份研究報告中認為,土地流轉將釋放出接近2500億元的市場空間。如果說土流網在金融方面的探索,是向其中一個極點延伸,那么它在土地大數據挖掘上的可能性,則是其將價值鏈延伸向了另一極。屆時,土流網將成為“土地管理平臺”而存在,想象力無限。
然而,孫大午“可喜可賀、可悲可嘆”的曾經如在昨日,相比那么遙遠的未來,對于土流網這份來自民間的互聯網土流實踐,伍勇顯然更在意當下。
面對越來越多的可能,他努力冷靜而理性,反復告誡自己:“要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