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小時候,我從不需要父母講故事哄我入睡。每當黑夜來臨,我獨自躺在床上,那些白天看過的藍精靈、變形金剛、葫蘆娃與希瑞公主就會一一登場。來自不同世界的英雄與壞蛋、主角與配角走到一起,打打殺殺說說笑笑,群魔亂舞好不熱鬧。我在他們的陪伴下,翻山越嶺、上天入地,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回到我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創造一個可以容納所有故事的故事,或許是每個孩子與生俱來的技能。這個故事會像守護神獸一樣陪伴孩子長大,不斷吞食消化其他故事,變得越來越宏大、豐富且迷人。記得潘海天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過,在他心中有一個世界,其中包含有無窮無盡的平行世界。“每個世界的創世規則都不相同。有的世界一直在下雨;有的世界時間倒流;有的世界語言會像動物一樣從嘴里跳出來,蹦蹦跳跳地走開。它們有巨大的差別,但有些人卻可以在其中自由穿梭。”
我不知道《24格每秒天堂》是否實現了潘海天心中那個“擁有無窮無盡平行世界的世界”,但或許再沒有任何一種媒介,比電影更適合于展開這樣一場瘋狂的實驗。小說主人公“路夜”,一個大都市中碌碌無為的小職員,為了逃避現實世界中的諸般煩惱,選擇進入一部虛擬現實電影中去逍遙一番。在這部電影中,他進入了另一個角色,一個名叫“水手刀”的超級特工,去接受任務,去對抗邪惡,去揭露陰謀,去邂逅愛情,去拯救世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將在電影結束之前圓滿完成任務,回到現實世界中;如果任務失敗,他將被困在電影的世界里,甚至腦死亡變成植物人。
近三十年來,科幻小說與科幻影視討論的焦點越來越集中于人與媒介之間的關系,因為這些大大小小的屏幕,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變著人類的感知與行為方式。一方面,這些作品通過擬想的科學技術,讓主人公在不同的媒介世界間任意穿行,從而打破了真實與虛擬間的界限;另一方面,故事的結構與世界觀設定,往往將媒介自身的特質牽涉其中,從而帶有“元科幻”或者“元電影”的意味。譬如在克里斯托弗·諾蘭的電影《盜夢空間》中,主人公可以運用高科技手段自由穿行在他人的夢中。然而,所謂的“夢”,不正是對電影本身的一個隱喻嗎?除此之外,還有身份認同的問題。在你面對的每一塊屏幕里,都有你的另一個分身。個體與這些分身之間的關系,信息與媒介的關系,擬像與“超真實”的關系,已經成為當下最重要的文化議題之一,而這也為科幻創作提供了新鮮血液。當潘海天選擇用一整套關于電影的理論來建構一個科幻世界時,他不僅僅是在嘗試拓寬科幻寫作的邊界,同時也是嘗試通過瘋狂的想象去再現真實。如同小說里所寫的:“媒介是一種權力,這是一個被視覺媒介控制的時代。”
整部小說最主要的內容,就是路夜在這部以水手刀為主角的電影中的冒險經歷。在這部電影中:“有女孩,甜得像哈瓦那雪茄;有壞人,殺起人來如砍瓜切菜;有正義好漢,硬邦邦的像五毛錢的硬幣——還有足夠離奇的結局——帥呆了的結局”。從這一刻開始,作者潘海天暴露出自己的野心——構想出一部集所有電影之大成的電影,以滿足路夜以及所有觀眾、所有讀者對于電影的全部終極幻想,就像在一枚芥子中看見萬千個宇宙。潘海天無疑是一位資深影迷,他以一種手工匠人的耐心細致,將成百上千部電影中的片段剪切下來,琢磨其中的規律,比照其中的相似與不同,然后重新排列組合。于是隨著劇情發展,來自其他電影的元素相繼涌入了路夜-水手刀的電影:反恐、槍戰、愛情、懸疑、怪獸、科幻、恐怖、僵尸……
從講故事的角度來說,這種萬花筒式的拼貼為組織劇情帶來了挑戰,但也同時增加了趣味性。當不同電影之間的界限被打破時,各種人物、場景與橋段紛紛失去了控制,像加速器中的粒子彼此相撞,引爆出新的不確定性與可能性。如果沒有這種失控,那么路夜-水手刀的冒險經歷將平淡無奇。因為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影迷,他太過于熟悉類型電影中的種種陳規濫套,如同在小說開頭所羅列出來的那樣:
如果你是警察,只有在被革職之后,你才能破案。
定時炸彈一般帶有大屏幕紅色電子顯示,這樣你就可以知道它在多少秒鐘之后爆炸。
警察局頭兒的判斷總是錯的,如果他的決策總是對的話,那他一定是壞人。
如果在戰役開始之前你給戰友看了你妻子或孩子的照片,那你就死定了。
諸如此類。
一部電影不能沒有懸念,而套路則是懸念最大的敵人。如果觀眾只看演員表就能猜出誰是壞人,那么整部電影從一開始就失敗了。然而,身為小說作者的潘海天巧妙地避免了這種悲劇。作為讀者,我們像路夜一樣,帶著關于電影套路的豐富知識進入水手刀的電影。我們泰然自若地投入戰斗,心中充滿身為主角的優越感,因為我們知道,主角可以徒手接子彈,可以用一把螺絲刀拆毀核彈,可以用一個吻喚醒死去的愛人,可以穿越黑洞回到自家書房……總而言之,主角不死,主角必勝。然而,隨著水手刀的電影慢慢走向失控,這些顛撲不破的鐵律也不再可靠。當一個主角遇到來自其他故事的主角時,他的光環還能起作用嗎?如果主角冒冒失失跨越了邊界,他會不幸變成其他故事中的炮灰嗎?如果齊天大圣對戰哈利·波特,究竟誰的法術技高一籌?
打破故事之間的邊界會帶來新鮮迷人的可能性,然而同時也產生一種危險。因為每一個故事的展開和推進,都建立在故事內部那些不言自明的規則之上。王子必須要追求公主,正如奧特曼一定要打小怪獸。如果一部電影中的所有陳規慣例都可以被來自其他電影的闖入者打破,那么這個故事還能講下去嗎?在閱讀過程中,我曾一度有這種擔心:作者真的知道這個故事應該如何收場嗎?也許讓主人公像掉進兔子洞里的愛麗絲一樣永無止境地漫游,讓故事永遠講不完,才更符合他內心真正的意愿?
在《24格每秒天堂》中,主人公的冒險始終行走在一根細細的鋼絲上。如果路夜能夠百分之百進入水手刀這個角色,那么他將按照英雄電影的全部套路輕松完成任務。但在此過程中,屬于路夜的內心怯懦會讓他不斷出戲,讓他質疑自己的能力和使命,從而偏離預設的行動路線。這種主人公的自我糾結、搖擺、進退和斗爭,恰恰是一部優秀的劇情片所必不可少的東西。可以說我們當下看到的所有好萊塢電影,不論什么類型,也不論主角能力是大是小,幾乎都繞不開“自我實現”這一關。每一個行俠仗義的超級英雄,都必須在某一個時刻揭下面罩,與鏡中那個真實而脆弱的自我赤裸相對。最終通過戰勝反派同時戰勝自己身體里黑暗的一面,他拯救了世界更拯救了自己。
或許潘海天非常清楚,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心中,都有一個懲惡揚善、拯救世界的英雄夢想,然而這個夢如果太容易被滿足,就變成了輕飄飄的、廉價的意淫。必須把這夢想拿到堅實的墻上去撞一撞,讓人們看清楚現實的引力有多么沉重,才能真正賦予夢以重量感。因而在他的筆下,英雄的事業并不總是一帆風順,而是充滿苦澀、荒誕與黑色幽默。英雄會被狗咬,被花盆砸,被小流氓攔路劫道,被同事出賣,被上司責罵,被居委會大媽罰款,被女朋友嫌棄。這些看似瑣碎的糟心事,正是阻礙每個普通人去追求卓越,去成長和蛻變,去實現夢想的最大敵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24格每秒天堂》中所有的出戲,都是對路夜這個小人物的挑戰、考驗和磨難。他不僅僅要扮演一個英雄,更要學會克服那個渺小的自我,才能從電影所營造的夢境中獲得力量,才能在散場之后有勇氣回到曾試圖逃避的現實中,去面對慘淡的人生與淋漓的鮮血。
這也不禁讓我聯想到這部命運多舛的小說本身。還記得許多年前,我第一次在網絡上看到最初幾個章節的連載,那時候故事的標題還叫作《艱難使命》。轉眼間十幾年過去,經歷數次修訂、調整、連載與斷更,我幾乎已經相信這個故事永遠不可能被完成。我甚至暗自揣測,或許潘海天就像他筆下的路夜一樣,寧愿迷失在電影的世界里,而不愿去面對那最終的結局。如果我們真的生活在一部電影里,那么劇透之神或許會說,這十年中的每一次計劃與挫折、期待與失望、半途而廢與重新開始,都是為了構造整個故事最大的懸念。當所有觀眾都放棄了希望之時,才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高潮來臨之際。我們終將在某個萬萬沒想到的時刻,看見潘海天-路夜-水手刀挺身而出,對所有埋下的伏筆和欠下的債務做一個最后了斷。我們有幸在有生之年看到這結局——正如同十多年前作者在小說開頭所許諾的那樣—— 一個足夠離奇的、帥呆了的結局。
按照電影編劇的基本原理,所有優秀的劇情片,其主題思想都可以用一句簡短的話概括。而這部結構異常復雜的小說,歸根結底不過是想告訴我們這樣一個樸素的道理:
英(wa)雄(le)夢(keng)還是要有(tian)的,萬一實(tian)現(wan)了呢?
《24格每秒天堂》由科幻世界雜志社與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聯合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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