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大約自初唐以后,飲茶之風在大江南北漸漸盛行,而經過陸羽的手澤,才以一部薄薄的《茶經》奠定基本格局。陸羽不僅把茶事作為一種藝術過程來看待,而且將儒、釋、道三家的哲學思想與飲茶過程融于一體,揭橥了中國的茶藝精神。
陸羽與僧人皎然的結好,從佛學原理中悟出了茶藝的真諦,與女道士李冶的交流,將道家的陰陽五行之說融于茶藝,與顏真卿、孟郊、戴叔倫等文人墨客也過往甚密,從他們經歷中感受到了儒家忠君報國的道德境界和獨善其身的生活智慧以及與大自然和諧相融的美學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茶藝實際上是宗教與世俗的一次合流,是處于勃興時期恣肆汪洋的中國文化激流飛濺的浪花,也是思想解放、經濟文化對外開放的產物。
一般來說,提起向日本傳播茶文化,從唐代最澄和尚來華開始。實際上在公元6世紀,茶葉已經傳到了東瀛,日本天臺宗的開創者最澄在帶去大量佛經的同時還帶去了茶種和植茶技術,當然還有飲茶的習俗和基本程式。現在一些日本茶人還認為京都附近一個叫作宇治的地方出產的茶葉是世界上最好的茶葉,這實在是有點井蛙之談的味道。事實上,無論種茶還是飲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日本人一直處于瞎子摸象的階段。直到15世紀,在足利義政將軍的贊助下,茶道才從“唐式茶會”的形式中蟬脫出來,作為一種獨立的、世俗的儀式被確定下來,糅合進自己民族的價值取向向民眾推廣。有個名叫利休的茶道大師為日本茶道的發展砌起了一座里程碑,他從中國茶藝中提煉出“和、敬、清、寂”四個字作為日本茶道的精神支點,希望通過飲茶進行自我反省,彼此溝通思想,去掉內心的塵垢和芥蒂,以達到和敬的目的。為營造有利于茶道精神發揚的氣氛,利休還設計了別開生面的茶室。茶室由茶室本身、水屋、門廊和連接門廊與茶室的甬道組成,茶室很小,一般只能容納幾個人,建筑材料刻意給人一種清貧的印象,但制作上頗費匠心,而且打掃得一塵不染。這與日本茶道強調禪宗的教義是有關系的。明治維新時期的作家岡倉天心有句話一箭中鵠:茶道中所有偉大的大師都是禪的弟子,并且力圖把禪宗的精神落實在實際生活中。也正因此,日本茶道在定局之初就通過佛教的教義點化了民族精神,而把我國茶藝中儒與道的成分淡化了。
不幸的利休身處長達七百年群雄爭霸、戰亂不休的“幕府時期”,他的初衷是通過茶道精神的弘揚倡導民族的和諧與親近,紓解戰爭給民眾帶來的內心矛盾與痛苦,所以視生命為鴻毛的武士也是茶室的常客。然而從歷史來看,武士并沒有從茶道中得到利休想給他們的東西。相反,支持利休從事茶道創建的豐臣秀吉將軍力圖以武力統一全國,舉兵征伐,與茶道中的“和敬”二字相悖,令利休十分痛苦,后來秀吉又輕信他人的讒言,賜利休自盡。利休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邀請他的主要弟子一起喝茶,一整套儀式被高度藝術化了,然后留下一個最親密的弟子作證,換上特地縫制的白長袍,吟詠了人生絕唱后將寒光閃閃的短劍插進自己的腹部。利休以大和民族堅忍的性格來為茶道精神殉情,也令人驚悚地感到島國文化的偏狹和生存危機的巨大陰影。
如果說我們中國的茶藝是一個完整的龐大的體系,那么日本的茶道只是一個分支,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日本茶道將我們中國茶藝中的“術”的部分提升到了“道”的層面,在品茶過程中強調道德修養與人格鑄就。相比之下,茶藝在我國經過一千多年的流傳,世俗享受逐漸淹沒了精神修煉。比如我看有些茶坊裝得就相當厲害,茶藝小姐身穿絲或麻的半透明茶服,一招一式都形同表演,銀壺、茶盅、香爐、花簍等器物力求奢華,不惜重金從日本購回,分攤在一場茶席中,收費就非常昂貴,但是土豪們大搖大擺走進來一屁股坐下,要的就是這種王公貴族的感覺。如此這般,中國茶文化的魂魄依然在歷史的天空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