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治安
1969年2月,我打點好了行裝,準備隨大部隊一起,去東北的公安部五七干校。就在這時,我接到通知,到中央專案第三辦公室報到,分配在“石油專案組”。
石油專案組的被審查人員有一個共同特點:解放前都曾在國民黨政府負責重工業發展和管理相關工礦企業的“資源委員會”任要職。解放時,資源委員會是唯一一個有組織護產的國民黨中央政府部門。在資源委員會委員長(又叫主任委員)孫越崎的領導下,除了去臺灣接收工礦企業的少量人員外,該部門所有人員全部留在了中國大陸。
專案組懷疑,資源委員會拒遷臺灣是帶著任務的,是一個潛伏的特務組織。
我當年30歲,是公安部11局的普通辦事員,還不是黨員,居然叫我參加中央專案組,辦理毛澤東、周恩來、江青等親筆批示的石油案,認為是組織對自己的極大信任,感激萬分,決心要為“保衛紅色政權”“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貢獻一切。
我來時,石油專案組的工作已進行了一年多。
據我所知,三辦中有“石油組”“兵工組”“海關組”等專案組,各組之間不通往來,這是紀律。專案組的工作人員,主要是部隊干部,也有地方工作人員,主要來自公安部。這些人,有“造反派”,也有游離于“造反派”和“保守派”之間的“逍遙派”。

青年孫越崎。圖/FOTOE
石油專案組的緣起,是文革開始時的一次事件。外貿部(商務部前身)一位姓莫的局長在國外任商務參贊時,購買了一臺天文望遠鏡,望遠鏡通過香港進口時,被美國中央情報局查扣。外貿部造反派貼出大字報,懷疑這位局長“里通外國”,有意破壞。再查他的歷史,解放前曾是中共地下黨員,在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所屬的中國石油公司任職。他因此被扣上“國民黨特務”的罪名,鋃鐺入獄,關進公安部看守所,即世人皆知的秦城監獄。
主持偵訊的姓曲,是小說《林海雪原》作者的哥哥。他也是位老公安,不過是專搞人口統計的處長。偵訊記錄詳細地記述了“楊子榮夜審小爐匠”式的戲劇化場景。
處長威嚴地坐在高高的案桌邊,被訊的外貿部局長驚恐地坐在案桌下。處長一拍案桌:“莫×,如實招來!”局長木呆呆地看著他:“招什么呀?”僵持一會,處長呼地站起,又一拍桌:“招不招!?”同時作出按警鈴的手勢:“不招,來人,給我拉出去!”局長驚慌莫名:“我招,我招!”
局長說:解放前夕,資源委員會委員長孫越崎召集會議,中國石油公司的鄒明等人奔走于玉門、上海、廣州、香港,部署“應變”事宜,要求在國共易位中“處變不驚”,自行應付。
在偵訊人員眼里,“應變”,不就是“潛伏”的意思嗎?他們繼續追問:哪些人是潛伏特務?局長說不出來。
又是一陣恐嚇后,給了他一本石油公司職員名冊,上有姓名、職務、年齡、籍貫,要他指認其中的潛伏特務。他從頭到尾地翻看名冊,不時緊皺眉頭。處長又一拍桌:“說不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再不說,等到什么時候?!再不說給我拉出去!”局長翻開名冊亂指一番:“這個這個,可能是……”“你看看,你看看,這、這、這個這個也可能是……”
疲勞轟炸的審訊日以繼夜地進行。瞌睡蟲叮到每個人頭上,處長像雞啄米一樣地不斷點頭,每點幾下,就拍下桌子,順口喊句:“說!”被訊者在連連不斷的哈欠間,胡亂地在名冊上指指點點。
書記員覃高華是西南政法學院1964年的畢業生,練就了一身速記本領,一問一答一字不落地記下,而且表情動作都有繪聲繪色的描述。看訊問記錄就像讀紀實小說,令人捧腹,又令人唏噓。
當時“三辦”的實際負責人是副主任、原空八軍副軍長趙登程。他有句名言,也是辦案的指導原則:“一人供聽,兩人供信,三人供定。”就在這樣荒唐的原則和滑稽的審訊中,形成了“石油專案”,先后逮捕了大慶油田供應指揮部副指揮、原中國石油公司協理兼玉門油礦經理鄒明,石油學院教授、原中國石油公司營業部副主任張英,水利部高級工程師、原中國石油公司代總經理郭可詮。這幾位都是原資源委員會的得力干部,留學歸來的專家學者。審查他們的矛頭,就是對著資源委員會的前后任委員長翁文灝和孫玉崎。這個組也成為了“三辦”的先進專案組。
我進組時,“創立”該案并獲得表揚的處長等人已離開了。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已換了好幾批。
當時的組長叫李光,是剛從東北調來的正師級干部,不茍言笑,非常嚴肅,對案子從不表態,整天愁眉苦臉,看得出來他思想苦悶,壓力很大。我一去,他極為平和而認真地說,先看案卷,了解案情,不要發表意見,勤懇工作。
兩位副組長,一位是外交部的處長,青年才俊,二十多歲就當了處長,整天捧著一本法文書,悶聲不語;還有一位是外貿部的處長,是該案的“元老”。兩位處長都姓王,共同特點是,了解案情,但從不發表意見,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唱高調,也不唱反調。
組里最積極的,是公安部一位姓崔的筆跡專家。他對案子列出了一大串調查、審理的線索。按這種搞法,三五年也難結案。我感覺,他是有意拖延時間,以免下放五七干校,好照顧生病的妻子。我曾跟他去廣州、云南、湖南等地外調,都無任何結果,僅是逍遙游。
除此之外,組里還有三四位團營級部隊干部。
當時,外貿部的那位莫姓局長和張英等人已被丟在一邊,不聞不問不放。工作重點轉向挖“潛伏特務”。玉門油礦、大連石油五廠、上海高橋煉油廠和大慶油田等石油系統的單位都在挖地三尺找“潛伏特務”。許多留在大陸的原中國石油公司職工被批斗。石油工業部部長康世恩原是接管玉門油礦的軍代表,也進了牛棚,不得解放。
我參加了對鄒明的訊問。他很有膽量,敢跟姓崔的筆跡專家面對面干架,而且說話條條有理。他談了玉門的護礦斗爭。
他說,玉門解放前夕,西北長官公署馬步芳和油礦的國民黨特別黨部負責人要求將油礦、油廠炸掉撤走。他按照孫越崎指示,組織護礦。一是籌集經費,購買糧食、日用品,安定職工生活。二是組織護礦隊,他自任大隊長,下設分隊、小隊,武裝起來,巡邏值班,人在礦在;原礦井隊全部轉入護廠隊,荷槍實彈,對準國民黨駐礦部隊。三是封閉油礦、煉油廠,隱蔽機器。
1949年8月,他到香港向孫越崎匯報護礦準備,獲得肯定、支持。孫致電邵力子,請邵轉告中共中央,解放軍占領蘭州后,務必馬不停蹄,直奔玉門,并與鄒明聯絡。
護礦斗爭取得了勝利。9月25日,解放軍進駐玉門油礦。當時,礦上還積存糧食一萬擔,銀元三十多萬。

1946年9月20日,吉林,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委員長(又叫主任委員)錢昌照(前右九)、副委員長孫越崎(右十)在視察豐滿發電廠時與電廠以及當地軍政人員合影。圖/FOTOE
我們到唐山找孫越崎外調。
孫越崎,可謂中國現代能源工業的開創者、奠基人之一,有“煤油大王”之稱。知道他的大名,是在學生時代讀陳伯達的《中國四大家族》時。該書第五章《封建的,買辦的軍事工業獨占》,說平津輕工業33個單位,組成華北八大公司,“受資源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介乎宋子文與翁文灝之間的孫越崎‘指導’”。
1948年5月,孫越崎接替翁文灝,出任資源委員會委員長。當時,他確是個“大老板”,他屬下121個總公司,上千個生產單位,擁有職員3.2萬人,工人六七十萬,職員中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國內外大學畢業的工程技術和企業管理人員。資源委員會企業生產的產品,在全國占很大比重。電力占50%以上,煤炭占32.5%,鋼鐵占80%,石油占100%,礦產品鎢、銻、錫90%由資委會統制出口。
孫越崎擔任資源委員會委員長后,與中共上海地下黨員王寅生、季仲威有了聯系。1948年10月,國民黨社會部在南京召開全國工業總工會成立大會,他借此機會,召集資委會本部及下屬各重要廠礦企業負責人,召開秘密會議,動員大家處變不驚,迎接解放。
這時,他對廠礦的留遷態度,與1937年截然兩樣。當年在日本入侵時,他堅定不移地將中福煤礦設備拆遷入川。
他說:過去東北吃緊時,大家紛紛逃進關內。目前華北又告吃緊。我看到哪里去都是一樣。鞍山解放時,鋼鐵公司的員工沒有一個死亡。可見戰爭到來時,只要不亂竄,不驚慌,就不會有死亡,鞍山就是一個例子。因此,希望大家不要走,維護廠礦,等候解放移交。他提出“堅守崗位,保護財產,迎接解放,辦理移交”的應變方針。他要求與會者回去后將以上意思相機轉告附近企業單位的負責人。如有離開單位的人,應由他們自行負責,資委會不再給他們安排工作。
資委會重慶辦事處的曹麗順提問:各廠礦負責人有廠礦可護,對共產黨總算有些貢獻,共產黨會留用他們的。但像我們辦事處,只有幾間辦公的房子,沒有廠礦財物可護,沒有貢獻,共產黨也能留用我們嗎?怎么辦?孫說:你可把重慶的幾個工廠的名字、地點、產品、產量,員工人數和負責人姓名等等,一廠一行列成表,共產黨進城,你主動去找有關方面,把表送上,并表示愿意陪同去接收,這樣也算有些貢獻了。
1948年12月底,蔣介石當面命令孫越崎把資委會在南京的五個工廠,即南京電照廠、有線電廠、無線電廠、高壓電磁廠和馬鞍機器廠,拆遷去臺灣。京滬杭警備司令湯恩伯奉蔣之命,幾次電話催促。孫越崎以拆而不遷的辦法應付,同時得到李宗仁的支持,最后將五廠完整保留下來。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夕,孫越崎以經濟部長的身份,攜帶150萬美元飛抵廣州,電告中南、西南、西北各地資委會所屬廠礦負責人五十余人到廣州,向他們分發美金,以維持大變中的職工生活,穩定廠礦局勢。
之后,他辭去經濟部長、資委會委員長職務,于5月中出走香港。在那里,他與中共香港工作委員會的喬冠華取得聯系,并得到周恩來同意他北上的消息。
5月29日,進駐上海的陳毅到了“資源大樓”,對留在上海的資委會人員宣布,“資源委員會是起義團體”,孫越崎是“為國家事業而做官的,我們對他諒解,歡迎他回來”。
在孫越崎的領導下,除了去臺灣省接收工礦企業的外,資委會人員全部留在了大陸。11月4日,他攜家屬從香港乘船返回北京。經他電請,曾任資源委員會委員長的翁文灝和錢昌照后來也從海外回到北京。1950年3月,孫越崎被蔣介石當局開除國民黨黨籍,并以叛黨叛國罪受到通緝。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孫越崎被任命為政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計劃局副局長。1952年6月,在政府機構調整中,政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被取消,他被分配到唐山開灤煤礦擔任總管理處第三副主任。文革中,他因“特嫌”的罪名,被關入了“牛棚”,隔離審查。
我們去找他外調時,他的表現極為樂觀,與我們聊家常般地答對。談到與蔣介石的關系時,他說:“我們關系好著呢,我進他的辦公室不打報告,直進直去。他對我開辦玉門油礦支持稱贊,連連說不容易,還派他兩個兒子去看我。”問及玉門油礦,他大談應變的驚險和鄒明的功勞,反問:哪來的“潛伏”?
經過看卷宗和訊問,我向三辦辦公室主任趙文星建議,先將張英和鄒明放了。他表示同意,讓我們先寫個報告。結果,報告沒批,我反而挨批了。我想:這是天大的錯案,毛主席被騙了!
我向來自外貿部的王副組長談了我的看法,這位時年50歲的老革命拍拍我的肩,輕輕一笑:小伙子,行!但現在不是我們說話的時候,說了,于公無用,于私有害。糊涂點吧!
1969年冬,我盤算著向毛澤東寫信,說明石油專案是個假案。我將這一想法告訴了好朋友劉宗鐸。他是1959年北京政法學院畢業的,是我的知已。他一聽,半天不吭聲,然后一臉嚴肅地說:小心,你什么人,誰聽你的?盧玉文三人的教訓就在眼前。
盧玉文是公安部10局干部,在辦專案中,他們如實向上反映了李銳談陳伯達問題的一番話,被冠以“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罪名,逮捕入獄。
不幾天,因為專案工作人員情緒消沉,工作進展緩慢,周恩來宣布休整,他和江青等人請辦案人員看戲。我們一連將幾個樣板戲看了一遍。一天在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看戲時,中央專案組“一辦”的孫叔岱將我拉到一角落,陰著臉說:你小子想找死呀,就你聰明?就你看出問題?你寫信,毛主席聽你的?你的信能送到他手里?真糊涂!你干不了走人嘛,寫申請去五七干校,離開是非之地。久了,你遲早要出問題!孫是中國人民大學1961年畢業的,是劉宗鐸的同室好友。他從劉那里知道了我的想法,狠狠教訓我一頓,我很感激,也知道了一般辦案人員的心理。
隨后,我請求去五七干校。1970年春節后,我離開了中央專案組,到了黑龍江佳木斯鄉下的公安部五七干校。此后專案組的情況,我就不了解了。

1995年1月1日,江澤民、李鵬、李瑞環在政協全國委員會舉行的1995年新年茶話會上,向百歲老人孫越崎祝賀新年。圖/新華
文革之后,撥亂反正,需要平反冤假錯案,落實政策。
解放后,資源委員會的“留用人員”,同其他的起義人員一樣,大多遭到清算、整肅。從鎮反、肅反、思想改造、到反右派斗爭,直至文化大革命,資委會的三萬多技術和企業管理人員甚至幾十萬職工,多數人受到了沖擊,被戴上各種各樣的帽子,勞改、下放農村或學非所用,有的甚至被折磨致死,如翁文灝之子翁心源,就含冤自盡。不少人員的子女也受到牽連。這些人及其家屬紛紛要求孫越崎幫助平反和落實政策。
對此,孫越崎十分內疚,深有“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之痛。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十余年間,他將大量精力用在為原資委會人員爭取平反上。
1979年中共中央下發《關于落實對國民黨起義、投誠人員政策的請示報告》(又叫6號文件),為部隊起義人員落實政策,重新發給起義投誠證書,安排工作或辦理離退休手續。孫越崎等人聽說后,不斷向統戰部門和有關領導反映情況,要求落實政策,對資委會人員按起義人員對待。
80年代初,我已從公安部調入統戰部干部局。在孫越崎的不斷“糾纏”下,有關部門曾想按起義來解決原資委會人員的問題,但一位當年進駐南京、80年代已是中央領導的老人說:資委會是我們接管的,不能算起義。這一句話,就將起義否定了。后來羅青長有一次曾說,說這話是不了解內情,資委會是接受地下黨的影響有組織的起義。但工廠企業的“起義”,畢竟同戰場上的率部起義有形式、內容上的區別。既然有領導人不同意按起義落實政策,就來個折中辦法“比照辦理”。
1983年11月28日,中共中央統戰部發出《關于對原國民黨資源委員會中護產有功人員落實政策的通知》,承認資委會的絕大多數員工在幫助我們順利地接管該會所屬的各地廠礦企業上作出了成績。通知稱,在大陸的原國民黨資源委員會的全體員工對護廠、護產、迎接解放是有功的,對于我們解放后經濟上較快地恢復起了一定作用。對這些人,應該比照對起義人員的政策“妥善安排”。
這個文件的出臺,同孫越崎的奔走呼號是分不開的。他不僅敢于直抒己見,甚至敢于公開吵罵。可以說,這個《通知》是“罵”出來的。1989年2月3日我與統戰部另一位處長到孫越崎府上拜望。他推薦一位資委會高級職員為國務院參事,未被通過,我們來做些解釋工作。老人極不高興,說一夜沒有睡,當著我們兩人的面大罵統戰部干部局局長是個騙子,他答應了的,怎么公布名單時又沒有了!
孫越崎不滿足于僅僅“比照辦理”。1991年10月24日,98歲的他致信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信中列舉了資源委員會護產及起義有功的事實,要求中共中央重新審議資源委員會的“起義”性質問題。
1992年3月16日,江澤民邀請孫越崎到中南海面談,共進晚餐。席間,他明確肯定了資源委員會人員拒遷臺灣、護廠護產的貢獻,并提出資源委員會的活動帶有“起義”性質,資源委員會人員中與中共地下黨有接觸的骨干人員,可按中共地下工作人員參加革命一樣對待,待遇應高于起義人員。
在孫越崎的不懈努力下,事情終于得到了比較令人滿意的解決。
此事還有一個插曲。1983年第六屆全國政協召開前,統戰部要就政協人事安排做出推薦。我當時任中央統戰部干部局的分管副處長,就寫了一個報告,推薦鄒明為全國政協委員。推薦被接受了,并且,與他同案的郭可詮也一同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
名單公布時,這兩人和石油部的人均感意外。恐怕他們至今也不知道,這是當年在獄中審查他們的人,被其精神所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還了他們一個公道。
(作者為原中共中央統戰部干部局巡視員兼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