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憲

喬喬還是不太習慣正式的著裝,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他都生活在野外。這個行業中,絕大多數人在等著走紅地毯的時候,他寧愿安靜地守在一個地方,等待一只鳥、一條魚的出現。
馬云說,下輩子,你我也許就是那只鳥、那條魚。
喬喬是“用光影保護生態環境”創始人。8年前,他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然后試圖用電影向我們展示,這個地球被我們弄得糟透了,試圖讓我們覺醒,當我們變成那只鳥、那條魚的時候,我們的“家”何處安放。
2008年,為了拍野生動物電影,喬喬開始到處籌錢。那時候,網絡眾籌還未出現,他只得通過朋友的渠道去找。
朋友幫他介紹了一個煤老板,喬喬興奮地從北京飛到山西。聊到最后,煤老板問他,片中有沒有女演員。喬喬告訴煤老板,沒有,全部是野生動物。
煤老板覺得不好玩,然后,他們就再也沒有了聯系。
在見煤老板之前,喬喬也知道大多數煤老板都是暴發戶,“拍片也許是為了捧個女演員,”但他還是期望能遇上一個不一樣的,“可能有點文化、還有善心的那種。”
喬喬形容那段時間籌錢的狀態是,“全面撒網,重點捕魚。”那時,距離他畢業還有半年時間。他面臨著一個怎樣開始的問題。
如今,8年過去了,他這樣形容自己,“一畢業雄心壯志,卻沒想一臉塵土。”
后來,朋友又介紹了幾個煤老板,喬喬一個都沒有去見。“我上哪兒給他們找女演員去啊,他們理解不了我要拍的東西。”喬喬說,“就算你是個國際名導,找錢也非易事,誰愿意給你投錢拍這種電影啊,何況自己又沒名,找不到投資太正常不過了。”
其實喬喬挺有商業片頭腦,他就是不愿意為錢折腰。他的畢業作品名叫《膜》,講的是一個女孩子愛上一個男孩,她想把自己的全部交給男孩,但又怕男孩知道他不是處女后嫌棄她,最后用一個人工處女膜騙了他。
有了這個劇本后,喬喬通過各種渠道找贊助商。他開始從網上找跟這個故事有關的廠商,一個一個打電話過去,希望人工處女膜生產商能免費提供道具,支持拍攝,以此提高產品的知名度。沒想到,老板娘撂給他的一句話竟是:“我們賣得很好,我們不用宣傳。”
“所以,甚至到現在我都覺得,那時候我就有運作商業片的意識了,我還是有這個頭腦的。”喬喬說。
盡管沒拉來錢,喬喬還是把畢業作品《膜》拍完了。畢業后,他也覺得就算現在沒有錢,他也要把拍攝野生動物電影這事給干了。“我就一根筋,干成干不成都得干。”喬喬說。
朋友勸他不要為了面子逞強。他說,“這根本就不是什么面子的事,而是我想干這個。再說了,面子算個屁。”
項目啟動前,他賣車賣房,湊了兩百來萬元。“每天一睜眼就是幾千元開銷,租車、租器材、劇組的生活費、每個人的酬勞……”喬喬說,啟動資金不到一年便花光,他四處舉債,繼續拍攝。
喬喬推出“用光影保護生態環境”導演計劃,去找一些企業和公益組織,大伙說這是好事,都夸他,鼓勵他,叫他堅持,但談到贊助的時候,大家都搖頭。
“人人知道自然生態環境重要,可就是沒人愿意拿錢。”喬喬說,“真希望那些致力于環保的人能幫我一把,好讓我把‘用光影保護生態環境’的路子走下去。我希望通過我的紀錄影片,能夠喚起大家對自身的反省,想想我們如何與動物、與自然和諧相處。”

把自己和攝影機偽裝起來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做到不打擾野生動物 圖/用光影保護生態環境戀愛中的白鷺 圖/用光影保護生態環境
從電影學院畢業前夕,喬喬的父親給了他兩條選擇。要么回到家鄉接班,做一名鄉村醫生,要么去電視臺或影視公司上班。“父母就是想我找個穩定的工作。”
可他選擇了第三條路。“也許,我天生就不是個因循守舊的人,更不喜歡被禁錮。”喬喬說。
1985年,喬喬出生于河南南召。再往前推,他的祖輩出身于山西喬家大院,歷經時勢變遷,終散落各地。
喬喬對南召的童年記憶是,“春天滿樹杏花,夏天滿眼綠色,秋天滿坡柿子,冬天漫山霜雪。”一年四季,氣候分明。他記得,縣城邊上有一條“黃鴨河”,小時候,他經常光著屁股,露著小雞雞跟小伙伴一起下河游泳。“一不小心,就能踩到魚。”喬喬說。
2007年暑假,喬喬回到南召,他突然發現,小縣城變得陌生了。“黃鴨河里滿是垃圾,別說小魚了,小蝦都看不著。”這一年,大拆大建成了中國城鎮化發展的主流,南召炸山建城,把原有的城區面積擴大了很多。
“我們對自然生態環境太沒有敬畏之心了。”喬喬說,這時候,他才徹底意識到,我們生活的環境已經糟透了。
喬喬的電影夢來源于小時候常看的露天電影。他甚至覺得,現在穿梭于小縣城,走過古舊的巷子,還能聞到當年那種放映電影時發電機的汽油味兒。“那感覺,你在電影院里是找不到的。”那時的電影基本以膠片為主。
這個味道刺激了他。他記得有一次,很多人在看露天電影,突然飄起了大雪,當銀幕出現“劇終”倆字時,他才發覺,旁邊的人都走光了。現場只有他和放映員還在。
他一回頭,看見雪花飄在投射到銀幕的熒光中,大片的雪花,美極了。那一刻,在汽油味的刺激下,他產生了強大的好奇心,“為什么這么神奇,一塊布上面可以呈現那么多或唯美、或凄婉的故事?”他走過去,摸了一下,什么都沒有。
高考結束后,喬喬的志愿毫不猶豫填了“北京電影學院”。他父親知道后,堅決反對,理由就是縣城的電影院都拆來建了澡堂,讀這個還能有什么出息。
喬喬上初中時,父親就勸他以后接自己的班,成為一名中醫。“因為人都要生老病死的,從事這個職業,就有口飯吃。”喬喬說,那時候,他也不懂生和死,只知道,“要有一個遠大的理想。”
長大后,他才知道,生和死就是人的一生,不敢馬虎。他跟父親說,人命關天,他做不了醫生,總害怕把病人給治死了。其實真實的原因是,喬喬不想再回到南召,他總覺得,他的童年已經被建設拆遷了,他也不想再重復父輩的人生。
喬喬覺得,重復是一件特別沒有意思的事。不僅是父輩的人生,他也不想重復電影學院前輩們的人生。
上電影學院時,喬喬看了太多的片子,包括從電影學院走出去的吳貽弓、張藝謀、賈樟柯等。“我就是覺得再去重復他們走的路,沒有意義。”喬喬說。
當某天,他看到鳥類紀錄片《遷徒的鳥》時,他突然意識到中國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野生動物電影。他覺得他應該來填補這個空白。《遷徒的鳥》由法國著名導演雅克·貝漢執導,于2001年上映,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喬喬把這個想法告訴老師和身邊的同學時,他們都張著嘴驚訝,有人當場就潑了冷水,“中國電影誕生一百多年了,都沒有野生動物電影,別做夢了。”
他的老師安慰他,“想法很好,對中國電影乃至世界電影都是一個非常好的想法,如果成功,豐富了電影的類型。”但沒有人告訴他,如果失敗了會怎么樣。喬喬說,他那時完全沒有想到失敗,更未想到成功,只是想到應該去做這件事。“就是想到把拍電影和保護自然生態環境的理念結合起來。”
2004年,喬喬從鄭州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兩車交匯時,看著一格一格的窗戶從眼前劃過,他覺得像極了膠片。那時候,他萌生了一個念頭,以后要拍藝術類的影片。“一輩子拍個兩三部就足夠了。”
如今,他的想法跟那時有了“720度的轉彎”,連他自己也沒想明白到底為什么。剛開始籌劃拍野生動物電影時,喬喬找不到錢,他咬咬牙,把在北京買的房子賣了。他沒敢跟遠在南召的父母講,只是說自己去了一家影視公司上班。
父母信了,經常打電話給喬喬,叮囑他好好干,聽領導話。但多數時候,他們總是打不通喬喬的電話,很多無人涉足的自然環境,屏蔽了他手機上的信號。
逢年過節,萬家團圓之時,他也只能在微博上過節。有一年的幾個節假日,他在微博上是這樣寫的——
端午:又一個不眠之夜,只有蚊子做伴。睡下,又醒來,才發現在石料廠。突然很想家,想念爸媽,想起門頭上那艾草的縷縷清香。
中秋:我將在黃河的懷抱里,陪野生動物一起過節。遠離都市喧囂和塵世浮躁,唯幾只小鸊鷉相伴,五兩清酒,幾粒星光,飲盡千年夜色。
國慶:我常想,做一只野生動物多好,簡簡單單。但人類太殘忍,還是拍電影吧。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戀愛可以不談,電影卻不能不拍。
春節:為做公益電影,負債累累。無數次心酸苦悶,但從未放棄。今日臘八,還在野外,天寒地凍,大家就替我們多喝一碗臘八粥吧。
在這樣的節日,他總站在荒郊野外跟父親解釋,他因為在某個劇場拍片不能回家。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喬喬生活在野生動物的世界。
4月28日,我們約在北京采訪。他剛從陜西秦嶺回來,此前在那里拍一種叫細鱗鮭的魚。百度顯示,細鱗鮭是冰川時期經日本海來自北方的殘留魚類。僅僅為了拍這種魚,他在秦嶺呆了半個多月。采訪間隙,喬喬向我展示了他脖子和手臂上的一道道紅腫的劃痕。
他對這種傷毫不在意,他覺得那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野外,危險也總是難免。有一家媒體這樣描述他的處境:“危險是家常便飯。喬喬和普氏原羚一起躲避野狼;在充滿泥沙的水流里遇到蛇,僥幸逃生,但報廢了一臺高清攝影機;在懸崖峭壁拍蒼鷺,根本無處落腳,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給安全繩,懸在半空,直面萬丈深淵。”
在他拍到第五個年頭時,他覺得要對自己和公眾有個交代。2012年,也正是這一年,“世界末日”一說盛行。他想借這個時機推出一部關于動物環保的片子,或許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是該展現人與自然的矛盾的時候了。”喬喬說,他從拍攝的兩千多個小時的自然生態環境視頻素材里,剪輯了一部12分21秒的影片,片名叫《迷失的家園》。12分21秒,寓意世界末日——12月21日。
一聲凄厲的鳥叫拉開了影片序幕,草原深處,采砂車駛過,濃煙滾滾,動物四散逃竄……“全片沒有一句旁白,卻讓眾多網友為之動容。”《人民日報》這樣描述這部片子,并形容喬喬為“瘋子導演”——“砸鍋賣鐵拍公益電影”。
南方微電影節上,喬喬憑借這部微電影獲得2013-2014年度致敬導演獎。組委會的頒獎詞是這樣寫的:“對影像的執著,讓他付出全部才華;對生命的熱愛,讓他付出全部精力。賣掉車和房,賣不掉的是執著和熱愛;花費千余萬元,花不去的是熱血和追求。兩千多個小時的拍攝,凝聚成12分21秒,代表著微紀錄片導演的頂級追求。向專注和投入致敬,向才華和熱愛致敬。”
這部影片在網絡傳播不到一天,播放量即超過了一百多萬。馬云在他個人微博中寫道:“下輩子,你我也許就是那只鳥,那條魚……傳播就是拯救生命!感謝喬喬和所有制作人的擔當和堅守。”此前,一年零7個月,馬云沒有更新微博。
跟李安合作多部電影的臺灣攝影師林良忠專程趕到喬喬在野外的拍攝地給他指導,并免費幫他設計了適合野外拍攝動物的攝影機,還無償提供各種鏡頭支持,并贈他一副對聯:做公益,賣車賣房拍電影;為環保,愿做電影苦行僧。喬喬在此基礎上給自己加了個橫批:自討苦吃。
這4個字多多少少都帶有自我調侃的味道,但這種苦僅限于物質上,“至少精神上是很快樂和滿足的。”
喬喬說,未來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也會去拍商業電影,但野生動物電影依然是他的主業。如今,喬喬的第一部野生動物長片電影正在謀劃到院線上映。盡管他覺得未來走起來依然不容易,但他總相信未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喬喬說,“八年抗戰也有結束的時候。”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
喬喬:今年是我從事公益紀錄電影——自然生態環境電影的第八個年頭,在第七個年頭的時候,我慶幸自己沒有“七年之癢”;那么經歷了“八年抗戰”,是到了該有戰果的時候。遺憾的是,能夠支撐我完成一部長片紀錄電影的資金尚未到位。一直以來,都是自掏腰包做公益電影,這條路走得實在太艱難了。不過,好事多磨,哪怕“十年磨一劍”,我也要堅持并盡力做好。
人物周刊:對你父母和他們的成長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喬喬:父母成長的那個年代,生活很艱辛,但從他們身上我看到的,更多是真誠、善良、質樸、積極、樂觀;而且他們的愛情和婚姻穩固,幸福指數很高。我很欣賞他們。
人物周刊:對自己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喬喬:希望下一代能接受很好的教育,有良知,有信仰,有正義感,他們能真正享受到公平、正義、自由、幸福而美好的生活。
人物周刊: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么看?
喬喬:很慶幸,我趕上了中國電影的好時代。未來幾年,我都可以好好地從事自然生態環境電影的創作,為中國電影開辟一個新的題材和類型,為中國電影的發展與繁榮盡綿薄之力。我相信,未來的中國電影會越來越好。
人物周刊:同齡人中,你最欣賞哪些人?為什么?
喬喬:我欣賞那些真誠善良的人,因為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太缺少這個了。
人物周刊:責任、權利和個人自由,你最看重哪個?
喬喬:我覺得,這三者并不矛盾。從某種意義上說,“權利”給了一個人“自由”,但我們要擔起一定的“責任”,小到家庭責任,大到社會責任。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喬喬: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余華的《活著》,畢竟,活著是一件很艱辛的事;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部電影是雅克·貝漢的紀錄電影《遷徙的鳥》,這部電影直接促使我走上了拍攝野生動物電影的道路。
人物周刊:較為珍視的自己的一個品質是?最想改進的一個缺點是?
喬喬:善良。拖沓。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哪方面?又最愿意將之花在哪方面?
喬喬:我最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日常生活上,恰恰最愿意將時間花在拍電影上。
人物周刊:現在的你,還有哪些不安和擔憂?
喬喬:我最大的不安和擔憂,就是拍公益電影沒有資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