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騫
黑澤明希望描寫這樣一個在狂妄的軍部、無為的政府、被欺瞞而狂熱的國民,以及這樣一種瘋狂的大環境中還算保持一絲清醒的理性軍人的無奈之情。
《虎!虎!虎!》是一部以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為題材,在1970年由美國和日本共同制作的大型史詩故事片。

太平洋戰爭這場對于美日雙方記憶猶新的往事,兩國在戰后都拍攝了相當多的影片。美國影片主要是以個人視角描寫基層部隊,比如《硫磺島之沙》《無聲駛,深深潛》《109號魚雷快艇》等。而日本的不少則是以較宏大的視角,刻畫總體作戰,比如《太平洋之嵐》,《日本最長的一天》《軍閥》等。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差距,是由于美國是制片人主導而日本則是導演進行掌控,因此,美國影片具有相當鮮明的市場導向色彩。
1960年代由多國聯合拍攝,描寫諾曼底登陸戰的巨作《最長的一天》成功后,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備受鼓舞,便開始籌劃再和日本合作,拍攝一部描寫珍珠港事件的巨作來。于是,美日兩種不同制片風格,在銀幕后面也展開了一場碰撞。
影片的制作可謂從零開始,其劇本主要取材于馬里蘭州立大學教授普朗格博士的歷史巨著《虎!虎!虎!》,作者在1946年11月到1949年6月之間在日本占領軍司令部擔任太平洋戰區歷史編輯部主任,他廣泛接觸親歷者,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隨著戰爭的失敗,日本龐大的檔案被付之一炬,而所有相關人士也大多三緘其口,因此日本方面的資料匱乏異常,他只得親自一一采訪,對于核心人物如源田實和淵田美津雄二人,普朗格博士便分別采訪了70和60余次之多,這也是該著作被選為底本的理由。
與《最長的一天》一樣,電影的攝制決定由參與者合作進行,通過長達五年的磋商,美日雙方最終達成了共識。時任日本參議院議員的源田實曾為日本海軍第一航空艦隊的航空參謀,也是襲擊珍珠港的主要計劃者。他對于本片攝制所提出的意見是:“我認為,我們兩國國民在此應將對于歷史的各自認識和盤托出,期望從相互了解開始進而達成相互理解。”
美方的拉里·福雷斯特將篇幅浩瀚的原著花了一年半時間23易其稿改編為劇本,日方則由菊島隆三和小國英雄耗時兩年,歷經被他們稱之為“西緒弗斯的苦行”的寫作,修改計27回將其劇本完成。而后,兩國還同時進行各自的攝制,最終雙方將完成的共計661個鏡頭進行綜合,創作出了這部跨越大洋的杰作。
根據威廉斯最早的推薦,擔任這部電影的日方導演的是當時已經享譽全球的巨匠黑澤明,而黑澤明本人也表達了無上的熱情。威廉斯得知日方劇本將由他來主導執筆以后,便開始在1967年1月15日起在一家“宛如監獄”的老旅館中,與菊島和小國二人投入劇本原稿寫作,到5月3日晚上8點,初稿的第659頁脫稿。與美國的部分結合起來,耗費千余頁原稿紙,若完全拍成電影,將會達7個小時!
《準備稿》完工以后立即被寄往了美國。然而,威廉斯覺得此稿需要更多的整合。扎努克力求以中立的視點表現整個珍珠港事件,但黑澤明的劇本是從主觀角度展開的。希望描寫一個在狂妄的軍部、無為的政府、被欺瞞而狂熱的國民這樣一種瘋狂的大環境中還算保持一絲清醒的理性軍人的無奈之情。因此雙方必然會存在相當的距離。
根據威廉斯的回憶,他在策劃《虎!虎!虎!》的工作,可謂是與政府機關、以扎努克父子為代表的董事會以及黑澤明這三頭猛虎格斗的過程。所有的劇本的字里行間,對于他而言就是如何將其在銀幕上加以表達的大小道具、必須加以準備的艦艇飛機、模型人物,便是將這些化為現實的資金。但是,黑澤明則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因此對于他提出的各種意見根本不予理睬。對于他自己的劇本,尤其是自己認為重要的場景不得不被大幅度刪減,經常會讓黑澤狂怒不已。如何緩解黑澤巨匠的心情,當然也成了威廉斯的重要工作之一。以導演為主體的日本影業界和以制片人為主體的美國影業界之間無可奈何地發生起了沖突。
而到了攝影之時,黑澤明與制作方的矛盾更加突出了。黑澤對于太多的細節都一絲不茍,發現旗艦長辦公室墻壁顏色不對,他會中止攝影,重新調顏色涂刷,類似的還有“神龕事件”“窗簾皺紋事件”等,耗時六個星期僅僅完成了六分鐘的攝制!
現在的影片中,那段華美的在黎明時分空襲機群起飛的場景,曾由于種種問題一直難以攝制,但原定執行阿波羅8號飛船回收任務的“約克城”號由于飛船日程的變化,忽然時間出現空余,威廉斯不失時機地打通各道關節,在夾縫中贏得了攝影的寶貴時間。然而當威廉斯將他歷盡苦心贏來的“幸運女神之禮物”展現給黑澤之時,黑澤卻極為冷淡,他甚至開始著手制作一個能起飛真實飛機,并且帶有升降機的“赤城”號外景去重新攝制!因此制作方認為,黑澤這樣過分的完美主義將導致攝影費劇增,彼此間的矛盾越發難以調和。而黑澤自己也被過度操勞壓垮了身心,終于在12月11日早晨暈倒住院。因此,制作方于24日,終于“揮淚”將其撤換。
黑澤的離開至今依然使人扼腕。但事實上,日方導演換為舛田利雄和深作欣二以后,黑澤那巨大的影響力依然揮之不去。
影片中,山村聰飾演的山本作為最大的主人公被賦予極其鮮明的性格而鶴立雞群。此外,田村高廣所演,操一口詼諧的奈良方言的淵田美津雄也濃墨重彩。這似乎遵循著黑澤電影的某種模式,表達出了一種心心相印的師徒關系吧,通過在珍珠港上空縱橫馳騁的淵田,將在廣島灣內運籌帷幄的山本的意志反映而出。
與片中日本海軍軍人鮮烈的形象相比,美國軍人則松松垮垮,即便是那幾個恪盡職守的情報軍官,也要暗淡得多。兩者相比,孰勝孰敗不言自明。也許有人問,這可是一部美國人策劃的影片,更是在越南戰爭,這樣一種需要開動宣傳機器,激勵士氣而以安定團結壓倒一切的時代,在這個當口拍攝如此外揚家丑,美國人豈不是自虐?
這里不妨引用片中山本五十六的一句臺詞:“有不少日本人,把美國民主政治說成是缺乏統一的政治;把追求生活樂趣說成是奢侈;把自由的精神,說成是道德的墮落,把美國的國力,說成是外強中干;這是絕大的錯誤。一旦打起來,那美國將是日本從未遇到過的最強大的敵人,這一點要記住。說這話,并不是要提高你們的警戒心,而是我長期以來目睹的事實。”
在影片的最后,在部下紛紛慶祝之聲中,山本五十六默默走出船艙,嘆息著喚醒了沉睡的巨人。史實也確實如此,美國之所以贏得最終的勝利,依靠的正是為集權的迷信者們所難以理解的求真務實、敢于直面歷史和現實而得以自我完善之卓越體制。制作這樣一部耗資巨大的大片,恰如當初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僅僅依靠個人才華,僅僅投以巨資是不夠的。威廉斯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善于協調各個有利因素,在于他如何在現實條件下做到盡善盡美。當時推舉黑澤明的是他,最終毅然放棄黑澤明的還是他。筆者以為,這部影片的攝制過程中,威廉斯和黑澤明的成敗得失,恰好也反映了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