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香之妙

林津

明代文學家屠龍這樣評價蘇軾和香、品香的境界：“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自性也。自性立則命安，性命和則慧生，智慧生則九衢塵里任逍遙。”和香，在用香的歷史上，已超越技藝，更是人的思想與性情的體現。和香之妙，令歷代嗜香者躍躍欲試。然而，和香之難，卻非普通人可以隨意把玩。宋代顏博文在《香史》序中寫道：“合和窨造自有佳處，惟深得三昧者，乃盡其妙。”而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寫道：“幽趣各有分別，熏燎豈容概施？香僻甄藻，豈君所知？悟入香妙，嗅辨妍媸。曰余同心，當自得之。”

制香的緣起，可追溯至秦漢時期宮女制香。當時，制香不過是女子的手藝活，并沒有設立專門的職位。漢朝人開始意識到單品香在效用上的缺陷，轉而使用和合香。從魏晉起，和香開始盛行。到了唐代，合口脂匠在宮中出現。宋代，紛繁復雜的香料從異域大量傳入中國，民間用香成風，制香業方才形成氣候。

在“香藥同源”觀點的影響下，制香一度與用藥聯系在一起。藥物學專著《神農本草經》中就收載過一些香藥，如麝香、木香、桂、白芷、蘭草、秦椒、杜若、蘼蕪、澤蘭等。書中重點介紹了這些香藥的藥用功能，如麝香的“辟惡氣”、“除邪”;白芷的“潤澤顏色，可作面脂”等。

因此，古人也習慣將和香與用藥類比：“和香需以心和藥，悅性而為;和之于四時，依陰陽而生;煉諸藥之性，化天地于其中;借時代人文，返正氣于眾生;聚天地之純陽，扶人我之本性。”由此可見，和香并不只是一門技藝，還蘊含了古人的某些哲學觀點。

而對香藥效用的探索，古人已做過諸多嘗試。蘇洵在《香》中就描述了用麝香、薔薇露、雞舌香、蘇合香等香藥合成的線香;而陸游在《燒香》中提到了用海南沉香、麝香、蜂蜜合成的熏香。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錄“線香”入藥時，也提到了合香：“今人合香之法甚多，惟線香可入瘡科用。其料加減不等，大抵多用白芷、獨活、甘松、三柰、丁香、藿香、藁本、高良姜、茴香、連翹、大黃、黃芩、黃柏之類，為末，以榆皮面作糊和劑。”

除了蘇軾、陸游，北宋詩人黃庭堅也是和香高手。在《藥方帖》里，他詳述了調配嬰香方的方法。嬰香方是在宋代廣為流傳的一種合香配方。

明代以前，嗜香的文人還喜歡將麝香、檀香等香料摻入墨中。比如南朝梁代冀公制墨時，就將二兩松煙、丁香、麝香、干漆等摻入墨中。宋代文人張遇則用油煙、麝香、樟腦、金箔制墨，《墨志》中記載，有人使桐油、膠、碎金、麝香入墨。當然，這些奢侈的嗜好僅僅是文人雅客的專利。

明代后，人們對于和香的了解更加深入。《本草綱目拾遺》中就附載了一種特制的“藏香方”，由二十余種香藥研成細末后，用榆面、火硝、老醇酒調和制成香餅。這些香藥包括了沉香、檀香、木香、母丁香、細辛、大黃、乳香、伽南香、水安息、玫瑰瓣、冰片等，品種之多，足見當時的和香水準之高。

在眾多香藥中，龍涎香顯然最為罕有、珍貴。從古至今，龍涎香都是和香的上品。它的氣味似麝香但比麝香更加清幽，被熏染之物能持久地保持香氣而不散，古人將它入食、入藥，清神定心。宋代，宮廷的御扇就浸在龍涎香中，幽香屢屢不絕，執扇而行，步步清新;或把裝有百合、伽蘭木、龍涎香的香囊掛在紗櫥上，炎炎烈日下消暑且靜心;又因龍涎香身價昂貴，民間研制出了人工合成的龍涎香，在香氛和聚斂香氣的特性上已有幾分神似。

《宮詞》有詩道，“角黍冰盤饾饤裝，酒闌昌歜泛瑤觴。近臣夸賜金書扇，御侍爭傳佩帶香。”但學者揚之水認為，“佩帶而冠以龍涎，原是特地說明它的制作原料中有龍涎一味，或者只是添得依仿龍涎風味的‘龍涎香品’，而實際上多數情況是取后者，因為真品龍涎香不惟價格極昂，且非輕易可得，即便在宮禁它也不是尋常之物。”

既非尋常之物，那必定會成為皇帝的珍寶。據《鐵圍山叢談》記載，“奉宸庫者，祖宗之珍藏也。政和四年，太上于奉宸庫中得龍涎香二琉璃缶，多分賜大臣近侍，其形制最大，而外視無甚佳，每以一豆許爇之，輒作異花氣，芬郁滿座，終日略不歇，于是太上始奇之，命籍被賜者隨數多寡，復收歸禁中，因號曰古龍涎。”很快，龍涎香就成了宮內奢靡生活的標志：“宣政盛時，宮中以河陽花蠟燭無香為恨，遂用龍涎、沉腦屑灌蠟燭，列兩行，數百枝，焰明而香滃，鈞天之所無也。”

職貢圖卷，唐閻立本繪。此圖反映了盛唐時期外國使節向唐王進貢的情景

也是在宋代，龍涎香的特殊效用被發現，開始入合香。《嶺外代答》中就記錄了龍涎香異于其他香料的特性——“人云：龍涎有異香。或云：龍涎氣腥，能發眾香，皆非也。龍涎于香，本無損益，但能聚煙耳。和香而用真龍涎，焚之一銖，翠煙浮空，結而不散，座客可用一翦分煙縷，此其所以然者，蜃氣樓臺之余烈也。”《稗史匯編》中記載的龍涎香中的上品“泛水”入香最妙，能收斂腦麝氣，雖經數十年香味仍存。

宋代詩人王沂孫在《天香·龍涎香》中寫道“汛遠槎風，夢深薇露”，詩中指出龍涎香須用薔薇水調制，因而其重要香料之一就是薔薇水。到了現代，薔薇水變成了酒精。在經過酒精萃取后，龍涎香便可使用。

古人早已發現龍涎香在和香過程中最大的效用是定香、穩香。在香方中，龍涎香常為香液，而將其他香藥或浸或溶于其中，能延長香品的留香時間。由于龍涎香揮發速度極慢，它的定香效用是任何香藥無法比擬的。古書中早有記載∶“龍涎入香，能收斂腦麝氣，雖經數十年者，香味仍存。”而在《綱目拾遺》中，蜀人以棍桲、沉香、檀香、麝香和龍腦為原料制成的香藥餅子，香味才能與龍涎媲美。

“幽閑者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恬雅者四更殘月，興味蕭騷，焚之可以暢懷舒嘯。溫潤者晴窗搨帖，揮塵閑吟，篝燈夜讀，焚以遠辟睡魔，謂古伴月可也。佳麗者紅袖在側，秘語談私，執手擁爐，焚以熏心熱意，謂古助情可也。蘊藉者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靄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高尚者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長嘯空樓，蒼山極目，未殘爐熱，香霧隱隱繞簾，又可祛邪辟穢，隨其所適，無施不可。”正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描述的6種香品皆具有人性特質一樣，和香之妙，或許就在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