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博學生態村的“花梨之家”民宿,改變了當地人的收入結構和觀念。
四個年輕人站在舞臺中間,自稱F4,不用仔細看,他們的歌聲和顏值都已經被原版組合甩出幾條街。但就是這樣一個組合演唱會,可以開到全國政協禮堂,最高票價1888元,現場座無虛席;據說還有“粉絲”坐火車一路從上海追到北京。F4是“Farmer4”,由陳統奎、趙翼、劉敬文、鐘文彬四名名牌大學畢業、返鄉創業的大學生組成,演唱會已經開了2場,今年6月會在深圳開第三場。
到場的千名觀眾當然不是來聽這四個人跑調的,他們感興趣的是F4做的社會倡導:再造故鄉。在微信公號里,F4寫道:“我們希望‘再造故鄉’可以引領一場新文化運動,我們希望‘土地信仰’成為這個時代有志青年的價值取向。我們呼吁這個時代一起來關心陽光、雨水和泥土。可以物理返鄉,也可以非物理返鄉……哪怕是一張‘消費選票’,也是你用消費來實際支持返鄉創業的方式。”
與F4一樣將眼光投向農村的,還有公益人鄧飛,他近日透露,正在做一項“授人以漁”的項目,幫助鄉村建立農產品和生態旅游產業的變革。
新知識青年下鄉,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公益行為,而是打造“社會企業”。近年來,社會企業正在國內飛速發展,逐漸成為政府、市場之外,解決一系列社會問題的第三股重要力量。
知識青年下鄉記
曾經的媒體人鄧飛,現在是公益人士,他創立的“免費午餐”聚沙成塔,成為公益明星項目。但是,鄧飛和他的團隊發現了一個死結——父母如不在身邊,6100萬留守兒童的困境無法獲得根本解決。
“中國的城市化制度性地抽空了鄉村的人財物,造成大規模的家庭撕裂,孩子的父母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回到鄉村后無法維持和發展家庭。另一方面,鄉村擁有的生態產品、旅游和人文等優質資源,又是當下城市居民熱切渴望的。”厘清這些后,鄧飛決定做一件和以往的公益項目不一樣的事:不再是向社會要捐助,而是想辦法讓鄉村的經濟發展起來,從而自己解決一系列問題。
2013年10月,鄧飛聯合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校友發起e農計劃:創立一個企業,向城市提供鄉村的優質資源,幫助孩子的父母在當地就能獲得相當收入。首批落實的是精選鄉村的農產品,從源頭的品控、生產團隊的組織到銷售渠道的建立、資金的流通等一整套流程,要么指導農民去做、要么替農民完成。

臺灣女孩Carol Chyau(喬婉珊) 和她的小店:Shokay,開設在上海田子坊。這個企業被認為是國內首個社會企業。
呈現在消費者面前的e農,是一個農產品的電商平臺,它的獨特之處在于每個產品都充滿了故事,在拿到貨前,你會在微信公號上知道今年的蜂蜜總量又少了兩箱,因為農民的蜂箱剛剛被山里的黑熊光顧了。
e農公司籌建的過程也頗有意思:第一批100萬元的啟動資金,由100個愿意出資的中歐校友每人捐助1萬元;第二批100人每人捐2萬元;第三批100人每人捐3萬元……目前響應號召的人數已近200。捐出的啟動資金并不直接進入e農公司,而是用于成立私募基金會,作為公司的股東。基金會不干涉公司的日常運營,該工作由e農的理事會和監事會執行。e農的決定是,公司作為企業必須盈利,但股東不分紅,所有利潤全部再投入公司的發展和其他公益事業中去;基金會向社會公開資金用途。從各方面看,e農的目標是建立一個“以商業手段解決社會問題”的社會企業。
如果沒有2009年受邀去臺灣考察,比鄧飛小兩歲、生于1980年的陳統奎現在可能仍然是記者,而非他自稱的“新農人”、“半農半社會起業家”。
臺灣的桃米村在1999年的地震后凋敝盡顯,臺灣一家雜志的記者夫妻走訪當地后,帶領村民進行了社區營造,十年的經營,建成了聞名島內的生態村,一年吸引超過50萬人次的游客,每年僅旅游收入就達2200多萬元人民幣。這樣的事實讓陳統奎的頭腦里也發生了大地震:“我的故鄉也可以這樣做嗎?”
陳統奎出生于海南省海口市博學村,這是一個火山口古村落,300多村民靠傳統農業謀生,年人均收入只有2000元。當年年底,他回到博學村,搬出家里的電視機給村里人播放介紹桃米村的PPT。憑著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的身份,以及村里長者的支持,他成功地建起了理事會和監事會,納入了村里有能力和有想法的村民進行民主決策,開始興建“博學生態村”。
陳統奎帶著村民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山地自行車賽道”,在村集體沒有一分存款的情況下,他帶頭自掏腰包,村民們紛紛湊錢,不到3個月建成了一條3公里的山地自行車賽道。3個多月后,村子承辦了海南省自行車山地越野賽,博學村的第一張名片成功打了出去。
接下來,靠著做記者積累的社會影響力和“三寸不爛之舌”,陳統奎四處爭取支持,說服政府將博學村列為文明生態村優先發展試點,撥款給博學村修文化室、球場、村內道路,環自行車道進行電網鋪設等。幾年下來,博學村得到了200多萬元的項目資助。海南省臺辦邀請桃米生態村代表與博學村締結姊妹村,臺商還資助村民建設了一個20多畝的臺灣水果園。
2011 年,陳統奎籌資近 80 萬元,在博學生態村建設了海南島第一棟民宿——花梨之家。他蓋這棟民宿的目的不是為了個人賺錢,而是為了發展鄉村生態旅游的目的地,是營造“有機農業、休閑體驗和生態保護為一體”的生態村的目標之一。陳統奎將民宿定義為“留宿型志愿者驛站”,他申請友成基金會派專職志愿者和民宿主人共同管理民宿,每名志愿者駐扎10個月,再加上招聘的一兩名月駐型志愿者,共同管理民宿和推動社區營造。志愿者來了,清華、復旦的大學生來了,韓國的藝術家也來了,村民們被源源不斷的新思維、新方法包圍。
陳統奎的想法很多:2013 年,他提出在博學村建造一個占地 100 畝的社區營造園區,同時也是每年一度的返鄉大學生論壇永久性會館,培育一家致力于推動大學生返鄉創業的社會企業。作為該企業的重要一環,他組織了村里荔枝種植大戶,倡導大家試驗轉型做自然農法農業,與他們約法三章:不用除草劑、不用化肥、只能用低度低毒農藥,種出來的荔枝從網上賣向全國。
商業邏輯還是公益思維?
“品牌營銷對我們的創業有著巨大的推動作用。”陳統奎這樣對《新民周刊》記者表示。開過演唱會、上過湖南衛視的《天天向上》后,陳統奎去和各個領域的企業談合作時一說F4,人家都會“噢”的一聲。“生意好談多了。”
在陳統奎看來,“火山村荔枝”這個品牌從文本上就具有神秘感和吸引力,“我就是荔枝界的LV,別人不跟我合作跟誰合作?”陳統奎一直談商業邏輯:“我從來不說我是扶貧哦。”有了4A廣告公司人士的指導,他的火山村荔枝的營銷思路將逐漸從“游擊隊”轉為“特種兵”,專攻各行業里的巨頭,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伙伴。他透露,如果眼下正在進行的與某3C廠商的合作談得好,今年博學村所有的荔枝就都有銷路了。
“社會企業首先是企業,必須按商業規律來做。只要我們保證企業的目標在解決社會問題的軌道上,就不怕變質。”陳統奎說。
陳統奎和他的F4小伙伴們玩得如此之嗨,相比之下,e農計劃曾經在公益和商業之間徘徊許久。
和公司里的不少同事一樣,e農的產品經理張海林來自以免費午餐為源頭的公益團隊,究竟如何定義e農計劃,是公司團隊包括理事會、監事會一度爭論最激烈的核心問題。張海林告訴記者,直接幫分散的農戶賣產品無疑是對農民幫扶性最強、公益性最明顯的,但品控等流程耗費資源較大,盈利性不高;而幫助鄉鎮農產品企業打開渠道是比較成熟的運營模式,盈利性強,但又存在“是否公益”的質疑聲音。最后,大家統一了思想:e農公司作為企業必須要追求利潤,利潤的分配則交給e農基金會操作。張海林說,目前e農公司的在產品中保留30%的農戶直銷,其余70%為代銷企業或合作社的產品。
“購買就是公益”,e農的營銷切入點仍然是公益。而公司執行理事、運營總教練姜亞東表示,e農接下來規模的擴大也將以鄉村聯合公益在全國的17個合作縣為基礎。在他眼里,e農將來要成為政府農產品基地和千百萬青年返鄉創業的產品銷售平臺。他認為,相比較其他電商平臺而言,e農與公益的緊密聯系使得其天然具有信任優勢;而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e農的監督者,也能見證企業解決兩大社會問題:一是食品安全;二是農產品的銷售鏈條過長,農民和消費者獲益少。
社會投資,投給誰?
“公益主導或是市場主導,這是國際上社會企業發展的兩種流派。在我國都可以嘗試。”社會企業研究中心主任朱小斌告訴《新民周刊》:強調公益性質的社會企業通常傾向于政府應該給予自身資助和免稅等扶持,但同時要受不能分紅或有限分紅、向社會披露財務狀況等約束;強調市場性質的社會企業則完全按照企業思路來發展,但目標不是為了追求利潤最大化。
“社會企業”的概念通常被認為是舶來品,是在政府和市場之外的“第三部門”。上世紀 70 年代,歐洲遭遇了經濟大衰退,失業率居高不下,公共政策轉而開始與非營利部門進行協力,不同于傳統非營利部門形式的新組織即“社會企業”誕生了。在解決社會問題時,政府和市場都有失靈的時候,此時,社會企業被認為是最有效的方式。

2008年11月26日,四川汶川地震災區羌族婦女參加阿壩州婦女羌繡技能培訓。阿壩州羌繡幫扶計劃也是社會企業的一種形式。
1978 年,英國人Freer Spreckley正式提出“社會企業”這一名詞;全球最大的社會企業家支持網絡“阿育王”的創始人Bill Drayton 在上世紀 70 年代后期首次定義了“社會企業家”概念;2006 年,孟加拉的尤努斯教授成為了首位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社會企業家,他創辦的“格萊珉銀行”是“為窮人服務的銀行”,旨在消除貧困。
1995 年,比利時政府通過了《社會目的企業法》;2004 年,英國政府通過了《公司(審計、調查和社區企業)法令》,該法令增設了一種新的公司類別,即社區利益公司。截至2009年,英國的社會企業數量增加到62000家,創造了240億英鎊的收入,其中 29%的社會企業位于 20%的最貧困地區。
有人認為,中國第一個社會企業是2006年來自哈佛大學的兩個女生在青藏高原創辦的牦牛絨制品企業“SHOKAY”。而2008 年的汶川大地震激發了民間各類公益機構的蓬勃發展,也促使了中國早期的社會企業的萌芽,如阿壩州羌繡幫扶計劃已經成為災后重建的標志性項目。
在朱小斌看來,雖然“社會企業”這個叫法還不甚流行,我國也還沒有針對社會企業的法律法規出臺,但國內的農業、醫療、健康、養老、教育、微金融、助殘、環保等領域,已有不少實質上的社會企業存在。“社會企業在中國已經不是星星之火,而是全面開花。”
如同風險投資是企業成長不可或缺的要素,要哺育社會企業,社會投資或稱公益創投是重要力量。2014年9月,“中國社會企業與社會投資論壇”的新聞發布會上,著名公益事業領袖、南都公益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提到關于社會投資的話題。他介紹說,美國在1990年出現了“多米尼400指數”,也叫社會責任投資指數。指數選擇企業的標準是企業在賺取利潤的同時還應該承擔利益相關者的責任,以及對于環境、資源的責任等。到2000年,這400家企業的年收益率是20.83%,而同期的標準普爾500指數的年收益率只有18.7%,也就是說社會投資的10年回報率要更高;而多米尼400到2010年的20年回報率更是比標準普爾500指數高出70%。
徐永光提出:現在,投資界對社會企業的態度相對比較冷,除了基金會有一點感覺,真正的商業投資界不太關心社會企業。“所以社會企業和社會投資在中國的發展有非常大的發展空間,可以說是一片藍海。”
朱小斌分析說:目前國內的公益慈善資本正在轉型投往可持續的公益,而商業資本也在關注社會企業,所以整體資金量是比較大的。“不是沒有錢投資,而是不知道該投給誰。”造成徐永光說的“冷”的原因,在朱小斌看來,在于目前國內的社會企業有遭受道德的指責壓力,即“解決社會問題為何要盈利”。朱小斌說,他負責的社會企業研究中心等機構,正通過論壇等方式搭建中國社會投資聯盟平臺,消除社會投資者和社會企業家之間的信息不對稱。
2013博鰲亞洲論壇年會上發布的《中國社會企業與社會影響力投資發展報告》中提到:“理想的社會,所有的企業都應該是社會企業:為社會成員提供均等的機會,為社會創造有意義的價值,不給環境造成破壞。”“社會企業雖然不是萬靈藥,但是至少提供了一條了創造物質財富與平衡社會和環境代價的新思路。”陳統奎說,“我相信,將來會有一大批社會企業家涌現出來,他們一定比現在成功的企業家們更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