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婉潔


別墅里的村民們離開了土地,手里握著“賣地”換來的錢,買到了城里人可以買到的一切,但日子是不是如想象的那樣美好呢?
“我們就是農民,除了務農什么都不會。我們離不開土地,可已經沒有土地了。”章平云住在新蓋的兩層別墅里,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章平云的別墅位于山西省呂梁市交口縣欒子頭村。村口,新修的牌樓高高矗立,燙金的“欒子頭村”4個大字顯得甚為壯觀。
兩年前,章平云舉家搬遷至此,原因是原來居住的地方地下發現了煤礦,欒子頭村必須整村搬遷,圍繞村子的土地,到處是被挖掘后的大坑。
據不完全統計,全國目前人為破壞或損壞的土地累計約1.3億畝,其中,生產建設活動損壞的土地估算在275萬畝左右,自然災害損壞的土地每年有90萬畝以上,其中四到六成是耕地。
目前,我國已復墾的土地約3000萬畝,還有一億多畝土地沒有得到復墾利用。農民離開祖祖輩輩賴以生存、被污染和破壞的土地,背井離鄉的日子舉步維艱。
不安心的別墅生活
“看了日出等日落,天天都是這樣。”不到30平方米的客廳里,桃木組合家具隱隱散發著油漆味道,章平云坐在沙發一角。別墅居住面積約120平方米,距離他原來住的老屋有兩里地。
章平云的老伴在院子里用廢舊的塑料桶裝土做成簡易花盆,種上了辣椒,火紅的辣椒掛在枝頭。“以前有土地,可以自給自足。現在吃喝全靠買,要不就自己挖點土,還有路邊僅有的一點土可以種些菜,這也不夠吃。”章平云的老伴一邊夾著從鎮里買來的核桃,一邊無奈地說。
章平云生于1950年,他和老伴育有兩個兒子。上世紀90年代初,他開過一個店鋪,但因經營不善關閉,之后便一直務農。2011年,在與鎮政府、村民小組和山西華瑞煤業有限公司簽訂了《關于露天開采占用土地等補償方案的協議》后,章平云一家拿到了90萬元補償款。2013年,他們舉家搬遷到了這個專門為他們建造的新村落,兒子們雖然在縣城買了房,但由于沒有找到新的營生,依然住在村子里。
“日子舒服了,但心里不踏實。”如今,章平云從起初拿到“巨款”的喜悅中逐漸平靜下來,無所事事的日子讓他過得越來越焦躁,開始擔心子孫后代的生活。
復墾的土地和新修的路
谷君的家距離章平云的家不足百步,他的小別墅前種了幾株月季,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舒適愜意。
谷君開著擦拭干凈的汽車,妻子在距離欒子頭村一公里的桃紅坡鎮開了家門店。“我偶爾幫老婆看看店,孩子在孝義市上學,每周都會坐公交回來。”
谷君家里曾有20多畝耕地,其中10畝種植蘋果。“我們這里盛產蘋果,春天的時候蘋果花開得到處都是。”土地被占用后,谷君一家開了自己的門店。“補償的錢根本不夠,孩子上的是藝校,需要不斷花錢,不敢想象幾年后錢花完后的日子。”
在章平云和谷君的指引下,《民生周刊》記者從欒子頭村后面的小道沿坡而上,遠處的煤山綿延幾公里,幾輛運煤的大車來來往往穿梭著。繼續往上走,雜草遍地,“翻過這個山,就是他們復墾的耕地。”谷君告訴記者。
谷君說,簽訂協議之初,企業承諾邊挖邊復墾土地,然后交給愿意繼續種地的農民耕種。從2014年開始,目前已經復墾了300多畝。“土層很淺,下面都是石頭和煤渣,只能種植蕎麥這類淺根系植物,不能種植谷物。”谷君說。
步行約兩公里后,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蕎麥地,低矮的蕎麥開出紅紅白白的花朵。“你看,這就是蕎麥。”章平云摘下一朵白色蕎麥花,用黝黑粗糙的手拂去花瓣,剝開硬殼,“就像小麥一樣,磨過后就是蕎麥面,我們這里的特產。”
走過蕎麥田,到達坡頂。章平云喘著氣,指著下面繁忙的建筑工地,“這是正在修建公路,為了挖S321國道下的煤,就要重修一條公路,比之前要多繞好幾公里。”
7月份,為了這條公路,整個村子的人集合起來去工地討說法,為此工程暫停了一周,村民在得到縣領導會解決問題的承諾后打道回府。“都過去兩個月了,還是沒有什么說法。”滿目瘡痍的土地中間,添加了一條嶄新的公路,顯得格外突兀。
坐吃山空 山也沒了
距離欒子頭村不到5公里的子巷村,如今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坑。
子巷村的村民已全部搬遷到鄰近鎮子里。“這里以前是個很大的瀑布,放學的時候總來這里摸魚逮蝌蚪。”老楊指著前方的巨坑回憶。
灰蒙蒙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酸味。舉目眺望,一個仿佛被隕石砸過的大坑呈現在眼前。初升的太陽,在不知道是霧還是煤粉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朦朧。裸露在地表的混雜著煤渣的石塊遍布坑內,坑的中心聚集起一攤泛著鐵銹色的污水。
“這里以前是平地,是我小時候的村子,村子里有牌樓,很多還都是清朝留下的。”老楊靜靜地看著遠處,路邊不斷經過運煤的貨車,呼嘯而過后揚起一陣灰塵,S321國道隱匿在不斷經過的煤車揚起的灰塵里。
老楊在欒子頭村做了20年的村干部,站在石塊堆積起來的土坡上,他指著對面還有幾棵樹的小土堆:“以前這里是我們的‘花果山’,春天有漫山遍野的花,一年四季都有果子吃。”
“花果山”一年四季的果子讓老楊回味無窮,“春天吃梨,還沒吃完杏就來了,接下來就是蘋果。吃不完的梨可以儲存起來冬天繼續吃,每個梨包一層麻紙,放梨的格子里鋪3層麻紙,碼好梨后上面再蓋3層麻紙,一冬天都有梨吃。”
在“花果山”工作了20年后,老楊調到交口縣城工作。“我對這個生我養我的村子很有感情,如今哪里還有一點往昔的樣子。”
老楊和老伴都住在呂梁市,幾個子女也在市里安家。“農民,是離不開土地的。一旦沒有土地,只能坐吃山空,現在山也沒了。”這位曾經的村干部憂心忡忡。
進城的人與留下的人
和老楊一樣,離開欒子頭村的小徐如今住在與呂梁毗鄰的孝義市,拿到補償款后的他買了大車,憑借自己的開車技能,經營運輸業務。生活逐漸改善后,小徐把兩家老人也接到了城里,妻子安心地在家照顧老人。小徐的女兒如今在一所學校教書,打算明年結婚。
“以前也務農,但出來得早,要生活下去總要找到養家糊口的活計。”小徐想在城里開個店面,和妻子一起經營。他還用積蓄給女兒投資了一個工作室,女兒業余時間在工作室里教畫畫。
“投資誰都是投資,女兒喜歡做這個。”如今,工作室已經在當地頗有知名度,“早已經把爸媽投資的錢賺回來了。”小徐的女兒驕傲地說。
談起如今欒子頭村的景象,小徐笑了笑:“我都知道,出來早的人都回不去了,留下來的人也出不來了。”補償款發下來后,很多年輕人都去縣城買了房和車,“錢很快就揮霍沒了,又開始賣房賣車。”小徐說,房子要交水電費,汽車要加油保養,領到“巨款”的年輕人揮霍一空后,又快速返貧,只好回到村里的兩層別墅。
如今,欒子頭村子剩下的人除了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弱病殘者,就是一些無所事事的青年,他們有的嗜賭成性,有的四處偷竊,大多煙酒不離身。父輩沒有給他們留下可以繼承的土地,又缺乏生存技能,他們便只能在別墅里看日出日落。
“最多一次性補償20萬元,按照一年花銷一萬的標準,你不可能只活20年,還得保證這20年里無病無災,不然錢真的不夠花。”小徐給《民生周刊》記者算了一筆賬。
無人知曉復墾方案
在交口縣桃紅坡鎮人民政府、欒子頭村委欒子頭村村民小組和山西華瑞煤業有限公司簽訂的《關于露天開采占用土地等補償方案的協議》上明確寫著:甲方(山西華瑞煤業有限公司)嚴格按照上級行政部門批準的土地復墾方案進行施工。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村民中無人知曉上級部門批準的土地復墾方案,不知道復墾從什么時候開始,以及如何實施。
“簽訂協議的時候,說過邊挖邊復墾,如何復墾也沒人告訴我們,后來就是只挖不復墾。”章平云過了一段別墅生活后,越來越想念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的繁忙。
協議還寫明:甲方(山西華瑞煤業有限公司)占用乙方(交口縣桃紅坡鎮欒子頭村委欒子頭村民小組)土地共5074畝,其中耕地1323.5畝。
目前,華瑞煤業4年內“象征性”復墾的300多畝地并沒有進行分配,原先欒子頭村舊址的土地已經被挖掘殆盡,整村的人背井離鄉,“我只會種地,我還是想種地。”章平云對土地依然向往。
亞里士多德說,人們來到城市是為了生活,居住在城市是為了生活得更好。住在欒子頭村別墅里的村民們離開了土地,手里握著“賣地”換來的錢,買到了城里人可以買到的一切,但日子是不是如想象的那樣美好呢?住進別墅的章平云夜不成寐,越來越揪心:把祖輩留下的耕地“出賣”了,自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子孫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