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義

作為媒體的一員,在受邀去濟南參加在山東大學主辦的第22屆世界歷史科學大會之前,就始終有一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歷史到底是什么?
中國人愛講歷史,甚至有“歷史是國人的宗教”一說。但這樣說“歷史”的時候,含義可能是各式各樣的,這些含義本身可能都是相去甚遠的,比如演義、傳說、正史或者稗官野史等。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一個人也好,還是一個國家也罷,變化越是劇烈,命運越是跌宕起伏,對歷史的敘述也總是會相應變得變動不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從100多年前中國進入千年未有之變局后,對于同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評價的變化總是非常頻繁,與時局變化的關系也是密不可分。
反映在我們個人的體驗上,體現的也同樣明顯。像我這樣的70后,同樣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其認識基本也都會經歷一個正反合的過程,從年幼時接受的課本教育,到逐漸被顛覆,再到閱歷益久后的重新理解。
因此,作為一個非專業人士,參加世界歷史科學大會這樣專業性質的學術大會,真實的感受總是離不開個人體驗的范疇。對于此次大會,觸動最深的是,歷史離我們既遙遠,又形影不離,實則是我們前行道路上揮之不去的鄉愁。
對于一個歷史專業的研究者而言,歷史首先是意味著一門“科學”,因此,歷史大會首先是基于新技術和新材料基礎上的研究新成果。
其實,世界歷史科學大會在中國召開,本身首先是一個時代的隱喻。作為一個從1898年開始,已經具有100余年歷史的學術盛會,此前并沒有在亞非拉國家舉辦過(1938年,中國成為國際史學會的成員,胡適是第一個參加大會的中國人)。第一次在中國舉辦,同時也是第一次在非歐洲的地方舉辦。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反思,在大會上反映的很明顯。
但這種反思,又是在學術范圍內進行的,或者說只能是以學術的形式進行。比如,這次大會在8月24日召開時,恰逢中國要紀念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與會媒體在采訪中提的最多的也是這方面的問題。那么,對于中國在二戰歷史中位置的敘述,很大程度上就很難說只是對全新歷史材料的挖掘,而是如何看待中國這個大問題的一個組成部分。
國際史學會秘書長弗蘭克等學者在今年4月組織跨國研究者出版了一本關于二戰的新書,第一次印刷就在歐洲銷售一空,國內史學界正在推動翻譯工作。與過去歐美主流的二戰史寫法不同,這本書把二戰全面爆發的時間點從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提前到了1937年中國抗日戰爭爆發。弗蘭克自己都說,法國人甚至整個歐洲人看到這個時間會比較吃驚,因為他們習慣性把二戰開始時間理解成是1939年,是歐洲視角而不是全球視角。
反過來,中國對世界、對他國的理解也是如此,歐美學者要打破“歐美中心論”,中國學者自然也要打破“中國中心論”,在全球視野的基礎上可能就會出現真正的對話和共識的凝聚。而對固有認知的打破同樣也不一定是因為全新的史料的原因,而是理解世界的新價值觀的一部分。
與會的美國研究專家陶文釗教授對弗蘭克的觀點就具有強烈的共鳴。在他看來,無論是打破歐美中心論,還是打破中國中心論,意味著全球史和我們過去理解的世界史是不一樣的,世界史好像是一個拼圖,把中國史、法國史、美國史等就稱為世界史,全球史是研究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了解世界的過去有益于我們了解這些國家的現在,從外國人的歷史來理解這個國家所發生的一切。比方說美國的選舉人團制度的贏者通吃,頗遭國內媒體非議,但我們也要知道贏者通吃是怎么來的,這種辦法的一個好處是使美國不會有像其他國家那種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的政黨,有利于政治體制的穩定。
全球視野的興起,對于我們自己的歷史敘述的挑戰是很大的,但這又是必不可少、難以回避的過程。有些事情,可能是非專業人士并不了解的。正是因為參加這次大會,我才第一次聽說,國外對于我們常說的鄭和寶船就有不同看法,就是以現在描述的尺寸等,認為已經超出了木材的極限尺寸,所以就引發一些爭議。國內史學界有人正在做一個工作,就是和造船專家合作,運用數字模擬技術,來驗證歷史記載的可靠性。
眾所周知,鄭和寶船是我們海洋史和對外關系史敘述的重要環節,一次技術上的質疑可能引起一連串的顛覆。全球視野下的碰撞,類似的爭議性話題一定很多。這樣有意思的碰撞在此次大會上還有不少,走向全球視野肯定要重新看待所有國家本來的歷史敘述,或者進一步證實,或者證偽。這其實是一個很正常的過程,有效的參與對中國來說是很重要的工作。
這次大會實際上正是一個標志,我們看待自己、看待世界越來越要具有全球性視野,同樣歐美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也要深刻轉變。大家其實都在拆除造成隔閡的一堵堵無形的墻,這是學術性的歷史研究交流背后的時代命題,這不正是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要步驟嗎?
那么,說歷史是我們的鄉愁,對于中國人可能還具有更特別的意義。
所謂鄉愁,意思是說,對于大多數非專業人士來說,對歷史的認識的變化總是深深扎根于我們自己當前的真實處境。歷史學家學術成果的“外溢”,總能對我們的固有認知產生影響。這些認知,對于學術圈外的人們而言,實則又是價值觀的內在基礎。鄉愁,不是哀怨,其實是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反思自己活法的出發點。當人們沉溺于一些虛幻的迷思的時候,是不會有鄉愁的。
比如,當大量的上千年前中外交流的史料,或者民族融合的史料被挖掘出來后,關于“開放融合”的觀念就會多了更強烈的感受。不是說以前這樣的史料就沒有,而是當這樣的歷史敘述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們對自己的理解將開始變得不一樣,相應的價值觀念也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有一個與會的學者引用了丘吉爾的一句話,大意是說我們看過去有多遠,那么看未來就有多遠。當我們越來越強烈感受到多少年前的自覺不自覺的開放融合帶給我們的改變有多大,對于當時的人們突破歷史困局,打開新的空間有多重要,那么我們是不是對今日文明之間日益頻繁的碰撞,更多了一份積極和從容的心態呢?
事實上,我們已經看到了,現在對于歷史的重新敘述已經越來越豐富,無論官方還是民間,有越來越多的人士在做這個工作,取得的成果越來越多,對人們固有認知的改變也越來越大。這其實正是要回答我們今天的樣子是怎么來的。回答我們是怎么來的,實則又是要回答我們未來將會怎么走。這其實是我們回應時代命題的一股合力。世界歷史科學大會只是整個潮流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在重述歷史的過程中,歷史學充分體現了自己迷人的一面。其中最有意思的一幕,也是我自己內心長久以來的一個困惑,就是歷史真相到底存在不存在?歷史當然是有真相的,我們一般都是這么理解的。但歷史就是這樣,當你自以為真相在握的時候,它總是會給你一點點教訓,尤其是表現在,當你覺得一種說法很有說服力的時候,別人再給出一個不同的說法,你可能馬上覺得也很有說服力。在參加此次歷史科學大會時,我也了解過學者們的看法,一般來說回答都是很謹慎的,也遠不是一種斬釘截鐵的姿態。
為什么會這樣?原因也許是這樣的:歷史真相肯定是有的,但與其我們去問歷史真相到底有沒有,不如對歷史持有一種開放包容的態度,因為我們畢竟都是從自己的問題意識出發去看待歷史的。歷史是恩格斯說的合力的結果,歷史真相也只能是一種合力的結果,而不會有絕對正確的無可辯駁的答案。
舉一個小例子吧。比如紅薯傳入中國。以前的歷史教科書可能就是一句話。但其實倒還真有學者去仔細研究紅薯和農民起義或暴動發生頻率的相關關系。但據這次與會的一位學者講,紅薯傳入中國又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明朝時我們的出口很有競爭力,西方的船回國的時候拉著我們的瓷器、茶葉、絲綢等等,這些商品也很壓艙,西方的船回中國的時候沒有什么好壓艙的,商品都太輕了,鐵這樣的東西中國也不需要,也賺不到錢。紅薯開始就是壓艙用的,就這樣到了中國,被我們自己用了起來,不經意間直接改變了歷史。
對歷史敘述的開放包容,其實也正是我們今天開創未來、凝聚共識的時代需要所帶來的自然結果。它所培育的,也是一種面對大變局,設定我們未來方向時的一種開放和從容的自信心態。我想,這也是世界歷史科學大會本身帶給我們的一點啟示。
正如習近平給大會發的賀信中說的: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承擔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使命。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鑒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多了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