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來客

七貓

那是發(fā)生在1989年加拿大的無數(shù)場派對中的一場，像任何我們所熟知的情節(jié)那樣，一個男生接近了一個女生，他們開始聊天，內容充滿了各種天馬行空的構想。在某一個時刻，男生開始說起科幻小說里的概念：“其實我思考了很多電動車的事情;你有想過電動車嗎？”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當年的女生大概早就忘記了這場不著邊際的對話，但故事的男主角卻將當年看似白日夢的科幻設想發(fā)展成了改變人類生活的事業(yè)。而這個故事，也被記載在了他的傳記里。那個男生叫伊隆·馬斯克，他一手打造了全球最大的電動車企業(yè)特斯拉;與此同時，他還創(chuàng)立了航天公司SpaceX，并作為董事長而執(zhí)掌著全美最領先的太陽能服務公司SolarCity。

這三家公司分處不同的行業(yè)，彼此獨立運營，但在大大小小的方面卻又相互關聯(lián)。特斯拉汽車在發(fā)售的時候就保證，用戶可以在特斯拉自營的充電樁免費充電，而這個充電樁的能源正是來自于SolarCity開發(fā)的太陽能板;至于特斯拉汽車的成功關鍵——讓它能在5秒內從靜止加速到60英里時的電池技術，又可以用來對付太陽能行業(yè)最大的敵人，那就是太陽能板無法正常采能的陰雨天和暗夜。兩者相輔相成，就帶來了馬斯克在今年春天霸氣的發(fā)言：“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徹底改變這個世界使用能源的方式。”

一個更顯著的關聯(lián)是：馬斯克在致力于推進清潔能源以遏制全球氣候惡化的同時，他也在為一個更大膽更極端的未來而做準備。如果我們現(xiàn)在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未能見效，地球終究無法負荷人類的發(fā)展，那么，馬斯克SpaceX會把我們送到火星上的人類殖民地。

如其官網(wǎng)上所述，SpaceX的建立宗旨是基于這樣一個信念：人類要去探索星辰大海，這樣的未來比龜縮在地球更有前途。所以，今天的SpaceX就在致力于發(fā)展航天技術，而它的終極目標，就是講人類送上火星。

“對我來說最關鍵的事情在于，”馬斯克在2013年接受《衛(wèi)報》采訪時說，“是發(fā)展能夠運送大批量的人和物資到火星的技術……我們并不是為了末日而倉促準備，人類并不一定會面臨消亡的危險，我也并不認為我們一定會走向末日，但我們確實面臨著一些危險。這就像買保險一樣，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明天就會死，而是因為你可能會死。”

要知道，馬斯克所設想的火星殖民地不是那種只有幾百人的小規(guī)模“諾亞方舟”，而是跟SpaceX總部所在地霍桑（Hawthorne）的規(guī)模相近，能容納將近10萬人的大規(guī)模移民。

在馬斯克和他的巨資進場之前，美國的航天探索受到了極大的阻礙。馬斯克還記得，他當時去NASA的網(wǎng)站想看看他們“火星計劃”的日程計劃，結果根本沒有找到，他本以為是自己點錯了頁面，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由于政府大幅度削減相關預算，NASA的火星計劃已經(jīng)在事實上停滯了。馬斯克決定，既然政府不給錢做，那么他就打算自己來。2012年，他在接受《連線》雜志采訪時如是說：

“我啟動了一個瘋狂的計劃，來刺激國家意志。我稱它為‘火星綠洲’計劃，就是把一個小型溫室送到火星表面，帶上可以再吸水的脫水養(yǎng)料，這樣，我們就會在紅色的大地上培養(yǎng)出綠色的植物——火星的第一代生命，也是我們所知的，生命所涉足的最遠之處。這當然會很花錢，需要很多科研數(shù)據(jù)，怎么在火星上維持溫室運作，怎么樣讓植物維持生命。如果我能花得起這錢，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花錢方式，我也根本不指望從中獲得什么金錢回報。”

需要指出的是，馬斯克此前沒有任何建造火箭的經(jīng)驗，他對航天和宇宙探索的一切，都是從書籍和訓練手冊中得來。他就像一個任性的小男孩一樣，決定從零開始建造一只NASA級別的火箭。“我是個億萬富翁，我就要啟動一個航天項目。”他曾經(jīng)去到莫斯科，希望俄羅斯能賣給他一架洲際彈道火箭，他打算用來發(fā)射飛船，結果沒能成功——馬斯克認為俄羅斯人把他當成了冤大頭——于是他計算了一下數(shù)字，決定還是自己造火箭更好。這樣的火箭必須有著較低的成本，低軌道，而且能夠定期發(fā)射衛(wèi)星。當時，他跟新公司的第一批雇員說，他們會成為“航天界的西南航空”。

作為一個私營企業(yè)，SpaceX可以遵循敏捷原則來運營，沒有繁復的部門管理，也不像政府承包商波音那樣需要反復核算預算，而更像是硅谷的創(chuàng)業(yè)小企業(yè)，從實踐中學習，而且永遠以效率為第一準則。像那些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一樣，他們也從日新月異的計算機技術發(fā)展中得到了好處，軟件開發(fā)人員能夠在電腦上設計和模擬調試航天器，與此同時，火箭工程師則盡量組裝能買到的部件。不過，當供應商無法及時將產品送達的時候，或是遇上部件達不到馬斯克標準的情況，他就會宣布，SpaceX自己能多快好省地生產出這些部件來。然后，又因為馬斯克四處網(wǎng)羅最好的年輕工程師和編程人員，并不斷對他們提出更高的要求，沒過多久，SpaceX的內部研發(fā)組就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的核心部門之一，確保他們能夠依靠足夠低的成本，以私營企業(yè)的身份來運營一個航天項目。

唯一的問題出在馬斯克在2002年公司創(chuàng)始之時所提出的日程——在15個月之后就發(fā)射第一架火箭，再過7年就發(fā)射火星探測器。現(xiàn)實世界的發(fā)展遠沒有馬斯克設想得那樣順利，SpaceX花了4年多的時間，才在2006年3月發(fā)射了他們的第一架火箭。為了制造這架火箭，SpaceX團隊設計、制造并組裝了火箭的引擎、艙體和航天軟件系統(tǒng)，他們還在馬紹爾群島上建了一個發(fā)射臺和控制塔。然而不幸的是，它只在空中待了不到半分鐘就宣告墜毀。

第一架火箭失敗之后，他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分析自己的失誤，并且一一予以調整改正，建造新的航天器，再將它送上天。盡管這一次的成果比上次堅持得久了一點，但它也依然沒有逃脫墜毀的命運。整個公司就是在燒馬斯克的錢;它的容錯界限在不斷變窄，而馬斯克在坊間的名聲，則逐漸變成了“又一個閑得沒事亂搞航天項目的有錢人”。終于，在2008年，也就是馬斯克宣布其龐大野心后的第六年，SpaceX獵鷹一號抵達了繞地軌道，它也是第一架能做到這一點的私營企業(yè)建造火箭。至此為止，整個項目耗資至少一億美元，而人力成本也幾乎與其相等。

在這些馬斯克高薪聘請來的人之中，有些人在島上一待就是好幾年，他們被迫跟家人分開，在炎熱的天氣里，每日每日都在他們狹小的發(fā)射臺上工作，有時候甚至連吃的都沒有。他們服務于人類歷史上最異想天開的工程項目之一，常常要為了馬上要到來的發(fā)射窗口而加班加點，卻又在最后時刻被告知本次發(fā)射計劃被取消。所有的這些痛苦和苦難，在發(fā)射成功的那個瞬間就能全部被忘卻嗎？

或許如此，或許人們也有不同的答案。但當我們閱讀傳記中這一段的時候，從紙面之上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馬斯克是一個這樣的形象：高瞻遠矚、野心勃勃、極其富有，但在情感上已經(jīng)全然破產。“我們中的許多人為他賣命工作了很多年，最后卻被他像廢紙一樣隨便扔掉，”一位前員工告訴傳記作者阿什利·凡斯，“為他工作的人就好像手榴彈一樣，只有特定的功能，一旦耗盡能量就被立即拋棄。”

凡斯給我們講述了瑪麗·貝斯·布朗的故事，她為馬斯克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個人助理，也是SpaceX項目最早的雇員之一，她為他安排會議、選擇衣服、做公關、安排會談，甚至做一些執(zhí)行上的決策，有需要的時候，她會每天工作12個小時。但，當她向馬斯克開口要求加薪的時候，她丟掉了自己的工作：

馬斯克對布朗說，她應該休兩周假，他會試著做做她的工作，來親自評估這個難度和價值。然后，等她回來以后，馬斯克告訴她，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了……這也是許多其他忠心員工的下場。在這里，你理所應當付出你的忠誠，但你卻不會因此得到任何回報和獎勵。因為害怕會被馬斯克公開責罵甚至羞辱，“有時候，哪怕是在電子郵件里發(fā)生了簡單的語法錯誤，市場營銷人員都會被開除，”凡斯寫道。然后還有一次，一個雇員因為太太生孩子而缺席了一次會議，馬斯克怒氣沖沖地給他發(fā)了一封郵件：“這不是理由！我現(xiàn)在對你極度失望！你需要認清楚自己位置，我們正在改變世界和改變歷史，你要么得全心投入，要么就滾蛋！”

馬斯克的過度理性和缺乏感性，以及他能夠迅速掌握復雜項目的超能力，讓公司內部論壇里出現(xiàn)了一個玩笑——他一定是個外星人，從太空之中來改變地球。（難怪他如此熱衷于殖民火星！）事實上，這個男人擁有典型自戀狂的所有特質——意圖宏偉、揚名立萬的追求、缺乏共情、認為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聰明，以及拯救人類和文明的救世主計劃。你可以因此聯(lián)想到史蒂夫·喬布斯，但喬布斯的野心跟馬斯克比起來真是小菜一碟。當然，現(xiàn)在這種超級富有兼完全以自己為正確標桿的自戀狂幾乎是硅谷CEO的標配，在技術圈里，這種非人行為似乎是必備而且理所應當?shù)模蝗唬适戮蜁鋈皇Ｏ襁@樣的一本傳記，如果主角不是這樣一個超級混蛋的話，大概也喪失了半數(shù)的魅力。

不可否認，馬斯克工業(yè)所取得的成就巨大。特斯拉所制造的電動車展現(xiàn)出來迄今為止最強大的續(xù)航能力，加上SolarCity的太陽能計劃，讓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不必降低生活標準就可能完全過上低碳生活。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用了特斯拉和SolarCity的產品，但它們的存在，至少在心理層面上讓我們開始向往一個沒有燃油的世界，而不是對它感到恐懼。

以特斯拉的售價之高，注定了它目前還是有錢人的玩物，但這些車是一種新概念的證明，其影響超越了它們的銷量數(shù)字，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受到了消費者和汽車工業(yè)的廣泛認可，也因為它們啟發(fā)了其他汽車生產商。2014年，除了特斯拉Model S之外，還有12款電動車上市，2015年這個數(shù)字達到了14款，其中一款是在克羅地亞設計和生產的。如果這些公司中的隨便哪一家，能夠制造出續(xù)航能力能與特斯拉媲美的廉價汽車，那么電動車在不遠的未來就會成為一種新常態(tài)，逐步取代目前的內燃機汽車，而汽車尾氣污染也將就此成為歷史。至少，我們現(xiàn)在得到了馬斯克本人的承諾——兩年之內，就給我們一款便宜的長續(xù)航電動車。

馬斯克的Powerwall（家庭供電電池）也是這樣的一個證明，它可能并沒有憑空發(fā)明一種發(fā)電和儲電的方式，但至少，它比以前的同類產品都更容易也更便宜。它對發(fā)展中國家的影響可能更大，它能夠讓沒有錢建造煤電站或大型水電站的地方都能夠找到供電的方式。現(xiàn)在，馬斯克就在內華達州建造一個大型工廠，去盡量滿足供不應求的電池訂單。這是一個好消息，不僅是對馬斯克而言;這證明了，只要使用可再生能源的成本不太高，消費者是會買單的。

這就是市場規(guī)律。去年馬斯克將所有特斯拉的汽車相關專利開源，讓任何人都能夠學習參考甚至投入使用，以激發(fā)更多的電動車行業(yè)發(fā)展。不過，就算他沒有如此直接地邀請競爭者來投入戰(zhàn)場，其他制造廠商也已經(jīng)跟上了步伐。在馬斯克發(fā)布Powerwall之后沒多久，戴姆勒，也就是梅賽德斯-奔馳的專利公司，也發(fā)布了他們自己的壁裝家庭電池組。這并不是巧合。在2009年，戴姆勒購入了特斯拉10%的股權，而特斯拉也曾經(jīng)為一款梅賽德斯-奔馳A Class汽車提供電池組，還答應成為戴姆勒智能汽車的電池供應商。

作為第一個為國際空間站運輸補給的私營公司，SpaceX計劃在2017年進行載人飛行，將宇航員送上國際空間站，這樣的壯舉和野心也刺激了空中客車公司。空客目前正在開發(fā)一款可重復使用的太空飛船，其系統(tǒng)非常像SpaceX，目前正在處于測試階段。如果成功的話，未來的太空飛船會越來越像飛機，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SpaceX曾在2014年完成獵鷹火箭的水上回收，并正在測試將火箭引導回發(fā)射臺的回收方式;不過，6月28日發(fā)生了一起意外，獵鷹九號火箭在給國際空間站運送物資時不幸墜毀，其運送的4300磅貨物隨之煙消云散。這是獵鷹九號19次發(fā)射中的唯一一次失敗。）

馬斯克所鼓舞的不僅是工業(yè)界。在SpaceX創(chuàng)立的兩年后，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宣布了一項宏偉的太空探索計劃，稱為“太空探索構想”。三年后，NASA局長邁克爾·格里芬建議，他們應該要在30年內開始送人上火星的計劃。（NASA科學家已經(jīng)開始模擬火星上的生活條件了。）而不服輸?shù)鸟R斯克則表示，他會在2026年之前將人送上火星。所以，比賽已經(jīng)開始。

但那些火星移民要怎么跟地球上的親朋好友聯(lián)系呢？馬斯克也在為此而努力。他已經(jīng)向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申請測試基于衛(wèi)星的互聯(lián)網(wǎng)服務，按他的說法，“就是要在太空中建造互聯(lián)網(wǎng)”。這套系統(tǒng)由4000個小型的低軌道衛(wèi)星組成，環(huán)繞地球，在太空中持續(xù)提供服務。以前也有人嘗試過衛(wèi)星互聯(lián)網(wǎng)，但馬斯克認為他的系統(tǒng)，依托于SpaceX自己的火箭和相對廉價和小型的衛(wèi)星而搭建，最終成功的希望很大。谷歌和Fidelity顯然也支持他的想法，他們最近給SpaceX投資了10億美元，以支持馬斯克的衛(wèi)星互聯(lián)網(wǎng)項目。

SpaceX的四千繞地衛(wèi)星會從我們頭頂?shù)拿科强障蛳赂╊瑢⑷f維網(wǎng)編織進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但對馬斯克而言，它們還有額外的意義。“火星也需要一個全球通信系統(tǒng)，”今年1月，他在試圖招募一批工程師時說，“這聽上去有點瘋狂，但我們?yōu)榱说厍蜷_發(fā)的這一套通信系統(tǒng)，回頭也都可以應用到火星上去。”

2014年5月29日，伊隆·馬斯克在龍飛船2號控制臺向公眾介紹其如何運作。

說到瘋狂的東西，我們也不能忘了“超回路列車”hyperloop，在馬斯克的理想中，它是在充氣隧道里運行的高鐵，能以不低于700英里的時速行駛，乘坐它從舊金山到洛杉磯，你只需要花費短短30分鐘。他認為這才是所謂能改變世界的“第五類交通”，而不像加州交通運輸局所提出的子彈頭列車計劃那樣，只是“世界上最昂貴、速度也最慢的高速列車”。他的想法是在列車前部裝一個電動渦輪壓縮機風扇，可將前部所受的高壓空氣送入滑板和客艙，減緩整個車輛前部所受空氣阻力的同時，滑板中的磁體和電磁脈沖可讓其獲得最初的推動力。用生活化的比喻來形容，就像是高壓鍋放氣時氣閥會被沖開的過程。

又因為，馬斯克說，他本人要忙于建造火箭和電動車，所以他公開了自己的技術論文《超回路列車阿爾法》，希望其他人能夠實踐這個理論。

于是其他人去實踐了。現(xiàn)在有兩個團隊，他們的名字都差不多，一個叫Hyperloop科技，另一個是Hyperloop交通運輸科技，前者有硅谷風投全明星的資本支持，后者則是一個眾籌項目，但他們都在為超回路列車而努力。最近幾個月，馬斯克保證會在SpaceX旁邊建設一條測試軌道，讓學生和獨立工程團隊來設計和建造超回路列車的原型機。目前，已經(jīng)有超過700個團隊入場研究。

馬斯克的批評者——實話說還為數(shù)不少——很快就指出，他其實基本上就是在既存的技術上前進，而不是發(fā)明新的技術。在特斯拉之前，電動車就業(yè)已存在;SpaceX之前也已有了火箭;而SolarCity也不是太陽能板的發(fā)明者，連充氣隧道也都有著很長的歷史。這些批評都屬實，但都不在點上，因為他們完全沒理解伊隆·馬斯克的野心。現(xiàn)在，“硅谷”和“顛覆性創(chuàng)造”這兩個詞放在一起已經(jīng)不新鮮，但馬斯克的每一個新項目都有一個致力于顛覆的內核，他的商業(yè)計劃本身就是顛覆，而且居然還能運作。你要有多狂妄自大才會去以一己之力去挑戰(zhàn)整個航天業(yè)、汽車工業(yè)和能源業(yè)，但他就這樣做了，還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在從現(xiàn)在開始10年之內的時間里，這樣的莽撞能帶我們登上火星嗎？

（來源：紐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