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就是主角

葉傾城

我懷孕的時候，賦閑在家，不知每天如何打發，照常看書寫字之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國產電視劇。“為什么，為什么我對你那么好，你就是不愛我？”我忍不住要替那被質問的負心郎反駁：憑什么你對人好，人家就得愛你？我經常在院子里喂流浪貓，它就得以身相許？遙控器在手里都握熱了，最后往往鎖定在《探索》《人與自然》《國家地理》等節目上，看大自然的壯美風光，動植物的蓬勃生機，也是一種胎教吧。

或者是孕期激素令我脆弱，我哭過無數次：看斑馬媽媽和幼崽。小斑馬那么幼小，墜地時軟軟地癱在地上，很快就站起來，斑馬媽媽溫柔地舔凈它的全身，耐心慈愛，一如任何母親。時常在夕陽下的草原上，小斑馬成群打鬧玩耍，雌馬三兩成群，在周圍或閑走或吃草，偶爾注目它們。那場面，讓我想起兒童公園，小朋友們在滑梯上下歡騰，媽媽們圍立在旁邊無所事事，有些媽媽就繞著滑梯跑來跑去，保證孩子不離開自己的視線。在飲水路上，有野狗突然沖出，受驚后四處狂奔的馬群中，小馬駒被撲倒。一擊竟未中，小馬駒掙扎著站起來，再次被撲倒……快跑啊，我看著這實力懸殊的敵我，眼淚嘩嘩地落下來。

另一集則是獅子。旱季來臨，雌獅每天出去捕食，越走越遠，幼獅像只大貓般長大，打著滾，只覺得可愛，尚且看不出是猛獸。水源干涸，動物們在已經很淺的湖泊邊排隊喝水，沉默的，奇異的，誰也不傷誰，大概都明白：干渴是共同的敵人，動物間的恩怨，暫時放在一旁。終于，饑腸轆轆的雌獅發現了一只落單的羚羊，追上去，搏殺。它好久沒吃飽了，心有余而體力不足，動作竟有些笨拙。“必須捉住它，不然你的孩子就會餓死。”我的心，跳到喉嚨口。直到看到它，準確無誤地咬斷羚羊的喉管。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同情是自相矛盾的。你死我活，是自然界的不二法則。獅虎豹幼崽要長大，就意味著羚羊山雞的死去。在某個時刻我同情誰？也許，完全取決于誰是這一檔節目的主角。

我全情投入，視線追著攝像機的鏡頭，與主角們將心比心。我看到獅的饑餓、絕望地溜達，像看到我自己;而當屏幕上是斑馬的嬉戲、痛失親人的無助，我又看到自己的另一個瞬間。我們對他人，包括對動植物的愛，很可能都是建立在自愛的基礎上。它越是主角，我們看得越多，我們會給予越來越多的認同。神才能全知全能，凡人總得選定一個視角一個立場。當海的女兒是主角，我們同情她的癡戀;但當王子是主角，你不覺得他是個無辜的少年嗎？這是一樁他完全不知道的暗戀，一場不曾得益的付出，他需要為此埋單？而如果那異國公主是主角，你難道不替她的安危擔憂，這一夜她要真成為寡婦，那真叫比竇娥還冤了。

都說同情弱者，可是真正的弱者是趙云殺出殺進時的刀下之鬼，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看到他們的面目，他們是英雄譜上淡淡的背景，血漬滲進泥土里，也是鐵礦石的紅色。只有被人寵愛的弱者，進入歷史的弱者，最后大局反勝的弱者：武則天、庇隆夫人、劉翔……才會得到同情。龍套的艱辛我們看不到，主角的血淚，觀眾才希望它澆出明艷的花。就像每部劇會有幾十個龍套，而觀眾談論的永遠是男女主角那一對。

我撫著尚不曾隆起的腹部，對他，也對自己說：“想要獲得他人的愛、尊重以及同情？先成為主角吧。”社會中、職場上、家庭里，若不想成為龍套的命運，請盡全力奔跑，并且深知：慢一步，就是死亡，或者你的孩子會餓死。

（編輯/楊逸）